第216章
“這一來回耽擱,肯定是遲到了,夫子最討厭遲到的弟子了。”白生抱著袖中的竹簡,面色焦慮。
好不容易船靠岸,白生也顧不上守禮,留下幾文錢,便跳到岸上。渡口處是一個小集市,人很多,卻都不敢大聲說話,因為一群持戈矛的秦卒正在一名皂衣吏的帶領下,往市門墻壁上貼紙制的告示,秦卒黑色的甲,和儒生素白的儒服形成了鮮明對比。
“又出什么事了?”
白生暗道,一般要貼公文,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要么是征發(fā)民眾服役,要么是耀武揚威的宣布,很遠的塞北打了勝仗,斬首胡虜多少云云。
“秦人打勝仗,關吾等什么事�!卑咨蛋掂洁�。
其實也沒多少人圍觀,因為普通膠東人別說秦篆了,懂齊字的都少。白生亦然,雖然做了好幾年秦的“黔首”,但他學的依然是齊言齊字、詩書禮樂,對虎狼之秦的律令文書,提不起半點興趣。
用他父親的話說,田畝三百,勤勉一些,每年收獲不比一個縣官俸祿差,為什么要去當討鄉(xiāng)親怨恨的秦吏呢?為虎作倀的人畢竟少數(shù),并不是人人都削減了腦袋想當官。
白生雖然好奇告示上寫了什么,卻沒空等小吏用東齊語言宣讀,便匆匆往桃林方向趕去。
東岸的桃林,有一片在當?shù)睾苤目盏�,�?shù)年前,一位從魯?shù)刂链说拇笕甯∏鸩诖碎_壇教學,遠近八方都聽聞他的名聲,前來求學。
據(jù)說浮丘伯是荀子的授業(yè)弟子,以掌握了《詩》三百篇而出名,他原本在魯?shù)亍⒒淬粢粠Щ顒�。楚亡后,秦人占�?jù)魯?shù)�,浮丘伯便避難至膠東。
卻沒料到,齊也很快亡了,好在秦政難以出即墨城,當?shù)毓俑矝]怎么管他們。浮丘伯便一直授課,他收的束脩不貴,幾根肉干而已。于是學生越來越多,至今已有百余人。
和往常一樣,白生遠遠便能看見數(shù)十人席地而坐,將桃林占得滿滿的,而他們的夫子浮丘伯位于中間。
今天氣候暖和,日頭晴朗卻不酷熱,畫眉在發(fā)出綠芽的桃林邊宛轉唱歌,這是一個聽學的好天氣,夫子和弟子本該誦讀詩書,或者激烈地討論問題,但今天卻有些不同尋常,一切偏安安靜靜的。白生甚至見到了幾個雖拜入浮丘伯門下,卻很少來聽課的中年人,所有人都肅穆著臉。
看見這些情形,白生略感詫異,暗道夫子不會是在為我遲來而生氣罷?他只能硬著頭皮上前,拱手道:“夫子,弟子來遲……”
浮丘伯正坐在一株老桃樹下,他年紀不小了,腰背有些彎曲,頭發(fā)也稀稀拉拉,但鬢角的白發(fā)依然梳理得一絲不茍,席子右邊是幾卷竹簡,席子前方,則是一塊平整的沙盤,還有一根樹枝,這是弟子們用來習字的。
浮丘伯原本看著沙土緘默無言,白生的到來,卻好似將他驚醒了一般,也未怪罪弟子遲到,溫和地點了點頭,讓其就坐。
白生連忙坐到了平常的位置上,邊上是從魯?shù)乇阕冯S夫子的魯穆生,他低聲問魯穆生:“出了何事?”
魯穆生轉過頭,眼圈竟有一絲紅潤:“你沒聽說?”
白生忙著照顧父親,哪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再看其他同學,個個看來都很憂愁,心中更惑,這時候,浮丘伯卻開口了。
“二三子,今日不先講課,且先隨老朽將《齊風》吟誦一遍�!�
課堂仿佛恢復了正常,抑揚頓挫的誦讀響徹桃林,浮丘伯讓眾人挨個起身,將十一首《齊風》誦讀一番。白生吟誦了《東方未明》,得到了浮丘伯的夸獎。
而輪到下一個,名叫“申生”的即墨弟子時,他頌著《雞鳴》,一時間感情激動,連聲音都在發(fā)抖。
這詫異的情形,卻沒有人笑,皆感同身受。
接著,他們又拿起樹枝,開始在面前的沙盤上,以齊文字,書寫其中的章句。
齊系文字不獨齊國一家,包括齊、魯、邾三國,異體字繁多,裝飾筆畫醒目,看上去很花哨和漂亮,就像齊人的生活一般。
往常大家對寫字這種簡單的事,都有些興趣寥寥,但如今卻個個都那么專心。桃林十分安靜,能聽見樹枝劃過沙子的輕響,有時候一些鳥鵲飛過,嘰嘰喳喳,但是誰都不抬頭看一眼。
他們都極其認真地寫著,仿佛這是最后一課。
等一些做完后,日頭又往西邊偏斜了幾分,浮丘伯嘆了口氣,讓眾人停筆,說道:
“今日,我不僅要講《詩》,我還要說說,儒林之史!”
……
桃林之中,簡潔而富有邏輯之美的話語,用大儒浮丘伯沙啞而蒼老的聲帶說出。
“余從荀子學,荀子言,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
“故孔子擔憂王道廢而邪道興,于是編定《詩》《書》,整理禮樂。他到齊國聽到了美妙的《韶》樂,便沉迷不已,三月不知肉味。他從衛(wèi)國返回魯國,開始校正樂章,使《雅》《頌》之樂各歸其位,有條不紊。但由于世道混亂,無人起用孔子,他只能感慨:‘若有諸侯肯用丘,只需一年,便可治理好國政�!敃r,魯西郊獵獲麒麟,孔子聞后哀道‘吾道窮矣’,于是在孔子最后的日子里,撰寫《春秋》,以當王法,其文辭精約深隱而寓意博大,后代學者多傳錄之……”
孔子有教無類,便是天下私學之始,它取代了已經(jīng)衰敗的官學,大行于世,至今已數(shù)百年了。
浮丘伯接著說道:“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但不論是三晉,還是齊楚燕魯,皆有儒生遍行于世。在西河者以魏言教之,入稷下者以齊言教之,在蘭陵者以楚言教之,故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懦術雖絀卻不廢。尤其是齊魯之間,學者不絕。于威、宣之際,有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孔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
白生聽得認真,卻也感覺不對,夫子今天,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教給他們,一下子塞進眾人的腦子里去。而那話語里,怎么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而同學們臉上,又盡是憤怒呢?
果然,浮丘伯面色隨即一哀:“只可惜,值此季世,非獨六藝將絕于老朽之手矣,連齊魯之文字,也將絕矣?”
老儒再次抬頭,太陽,已經(jīng)徹底偏西了,就像是他的為師生涯。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二三子,日頭將落,浮丘伯教授汝等的最后一課,便到此為止了!”
“夫子!”
眾人皆泣,撲上前挽留,直到此時,白生才明白了,夫子和同學們悲憤哀嘆的原因!
申生解惑道:“即墨城中的新郡守已下令,將禁絕私學,不得以齊言齊語授業(yè),這桃林授業(yè),恐怕再也做不下去了�!�
白生聞言,大驚失色,心里萬分難過,也頓時明白了,那些烏鴉似的秦吏,在渡口市肆墻上貼的公告,恐怕就是這件事!
一旁的魯穆生恨恨道:“新來的郡守開設了公學,要膠東富戶豪長弟子入學,以秦言秦語教授秦之律令。他本來要邀請夫子做公學祭酒,為夫子所拒,便惱羞成怒,下令從明日起,任何人不得再聚眾傳授私學,違者將遭流放!欲學者,可入公學,以吏為師……”
縱然是大儒,也必須在強權面前低頭,桃林之外,一直有秦吏秦兵盯著呢,新來的郡守,只允許浮丘伯授課到日落,時間一過,便要派人來驅(qū)趕了!
浮丘伯無奈地起身,意味深長地說道:“就像我方才說的,魯雖亡,然只要《春秋》尚在,則魯不滅。齊雖亡,若以齊言齊語吟誦之《齊風》尚在,則齊亦不滅……”
“記住這句話,這便是汝等最后一課!”
浮丘伯看向自己的弟子們,又看看這片熟悉的桃林,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比了比手:“弟子們,皆散去罷……”
……
浮丘伯在幾個弟子的攙扶下走遠了,只留下白生等數(shù)十人呆愣在原地。
“我十一首齊風還未背誦齊全呢�!卑咨亮瞬裂蹨I,他沒料到,自己的求學就這么結束了,而且聽這意思,今后再無私學,他們再也學不到詩書了?
他從前被家里的事耽擱,沒有好好學習,錯過了不少夫子的課,現(xiàn)如今追悔莫及。
“我亦然,夫子說的沒錯,若有朝一日,齊之士人,連齊字都不會寫了,也忘了齊國數(shù)百年之史,那還有什么資格說,自己是齊人?”
這時候,那個背誦齊風時,激動地熱淚盈眶,名叫申生的年輕士人赫然起身,悲憤地說道:
“新郡守不是說,要興法教,省刑罰么?如今禁絕私學,與周厲王堵塞民言何異!”
年輕人一腔熱血,容易沖動,申生激動了起來,振臂大呼道:“二三子,吾等去鄉(xiāng)校,將此事告于豪長、百姓,讓他們隨吾等,一起向官府請愿,恢復私學,誰愿與我同行�。俊�
……
另一頭,傍晚時分,黑夫剛結束了一天的辦公,要回去吃飯休息,耳邊,卻響起了隱隱約約的鼓點聲……
“是何處在鳴鼓?”
黑夫皺眉間,陳平匆匆走了進來,稟報道:“郡守,有十幾個浮丘伯的弟子,不滿律令,竟至早已廢棄的鄉(xiāng)校處,擊鼓召集民眾,如今已有上千人聚集!”
第0483章
汝等欲為亂乎?
鄉(xiāng)校在春秋時期,曾經(jīng)遍布諸侯,城中的少數(shù)國人有資格參議國政,以備執(zhí)政者參考。
但進入戰(zhàn)國以后,各國開始集權,國野漸漸消弭,鄉(xiāng)校趨于消失。
唯獨政治風氣也最為自由,民眾普遍“好議論”的齊國將鄉(xiāng)校保留了下來。除了齊閔王統(tǒng)治的那幾年,齊國士人、儒生常能在鄉(xiāng)校議論政務。當年齊威王評定阿大夫、即墨大夫施政好壞時,就靠了阿地和即墨的鄉(xiāng)校,才得到了真實反饋,賞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
鄉(xiāng)校,就相當于地方上的稷下學宮,可以不治而議論。每逢士人想要議政,就敲響鼓點,民眾們會聚集過來,若其說的有道理,便越聚越多,最后驚動卿大夫。
但這一切,在秦朝統(tǒng)治此地后,便廢棄不用了。昔日的鄉(xiāng)校,成了張貼官府告示的場所,唯獨落滿灰塵的鼓,讓人記得,這里昔日的熱鬧……
但秦始皇三十一年一月中的這個下午,隆隆的鼓點,卻在即墨鄉(xiāng)校再度擊響!
趕完集市,忙完農(nóng)務的即墨人下意識地朝鄉(xiāng)校走,卻發(fā)現(xiàn),這里站著十多個滿眼悲憤的年輕人,都穿著儒服,著儒冠,為首那個瘦高的儒生見人聚集了不少,便朝他們長長作揖,說起了官府禁絕私學的事。
和鄉(xiāng)親們說明事情原委后,申生悲切地講起了一個故事。
“夫子與我說過,當年孔子經(jīng)過曹國到宋國,因批評宋國執(zhí)政大夫司馬桓魋,結果惹出麻煩。”
“孔子經(jīng)常帶著弟子們在一株大槐樹下講學,演習周禮,桓魋嫉賢妒能,便派人去砍伐樹木,恐嚇孔子。斯木已伐,孔子不得已,不希望弟子們?yōu)榛隔s所害,只能離開宋國!宋國后來遂陷入內(nèi)亂,數(shù)世未寧!”
申生深吸一口氣,朝眾人道:
“二三子,昔日在宋國發(fā)生的事,如今也在膠東發(fā)生!郡府欲禁絕私學,驅(qū)逐吾等夫子浮丘子,今后公學只教授秦字。此舉,與宋國桓魋何異?還望二三子能與吾等十余學子一同,效古之鄉(xiāng)校議政,讓郡守聽到百姓的聲音,改此惡政!”
這演講倒是激情洋溢,但民眾們鬧哄哄的,不時還議論幾句,畢竟申生說什么孔子、宋國,距離他們實在太遙遠了,甚至有人笑呵呵地說道:
“后生,你說的事與吾等何干?吾等每日務農(nóng),連筆都沒握過,秦字齊字,有何區(qū)別?”
申生聞言怒道:“你還是齊人么?”
眼看眾人仍舊滿臉漠然,甚至有人沒了興趣要轉身離開,魯穆生急了,立刻站到前方,大喊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只是讓學子修秦言習秦字學律令,或許幾年后,官府會讓汝等和汝等的子女,也要人人皆習秦言!”
這番話倒是嚇到民眾們了,秦吏的關中話語,在他們聽來仿佛天書,要他們?nèi)巳藢W這種怪異的話,那得花費多少功夫?
但僅僅如此,就要眾人隨幾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去全副武裝的秦城請命?還是不夠。
就在不少人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打算留下聽這幾個儒生再說幾句時,鄉(xiāng)校之外,只聽見齊刷刷的腳步聲,連帶著甲葉摩擦,眾人回頭一瞧,面色大變:
一支百余人的秦兵穿著甲胄,手持戈矛劍戟,小跑著往鄉(xiāng)校趕來,帶頭的是新上任的賊曹右史曹參,其后是一輛戎車,戎車上,黑面官吏一身肅穆袍服,腰間銀印青綬!
是郡守來了!
“止!”
專門負責擒賊和維護治安的秦兵來到鄉(xiāng)校外,在曹參的喝令下,齊刷刷一跺腳,震得浮土飛揚。
而郡守的馬車,也橫亙于鄉(xiāng)校之前,郡守黑夫按著長劍,掃視腿腳發(fā)軟的即墨上千民眾,還有心虛得不敢與之對視的十余儒生,大喝道:
“汝等,欲為亂乎��?”
……
郡守之怒,聲如雷霆!
黑夫郡守的話被旁邊的小吏用膠東話重復一遍后,鄉(xiāng)校內(nèi)外,上千民眾和十余儒士,包括白生等人,都嚇得夠嗆!
為亂?誰敢�。�
尤其是這位新郡守在淳于縣做的事傳到來后,聽說為亂反叛是大罪,不僅本人要受戮而死,還會被夷三族,臉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頭,把骨肉模糊的尸體棄于大街上。行刑期間,如果有人喊叫謾罵,就拔掉他的舌頭!
如此沉重的代價,讓每一個體人人自危,面對國家整個強權勢力,而不敢抱團聚眾鬧事,除非是走投無路或者大義凜然的人,否則,沒有人再敢輕易言亂。
于是,好不容易聚集起來,被申生、魯穆生煽動了氣氛的即墨人,已萌生退意,紛紛讓出路來,將手無寸鐵的儒生們,暴露在秦兵面前。
私學什么的,禁就禁吧!反正那是有錢有閑人家子弟的消遣,與他們這些光沉重交租稅就倍感壓力的黔首何干?
但黑夫郡守卻不打算讓眾人走,上百秦兵在外面一攔,笑道:
“鄉(xiāng)校者,古之議政之處也,既然群儒欲在此議政,以聞官府,那官府便好好與汝等議議這‘禁私學’一事,即墨百姓也留下來,聽聽此事原委�!�
說罷,黑夫一揮手,示意郡學祭酒蕭何上前——他堂堂二千石,當然不會下場和一群布衣儒生小屁孩吵鬧,這件事,還是交給新官上任的教育局長蕭何吧,順便看看此人是否真有幾把刷子。
“下吏遵命�!�
蕭何只能上場,他在沛縣好歹也是一曹之首,官威是有的,肅然走到鄉(xiāng)校之中,從袖中掏出一份告示,讓旁邊的小吏用膠東話念一遍。
“三十一年孟春之月丁亥,膠東郡守黑夫謂諸縣令、丞,曰:二十七年,陛下令天下書同文字,欲使三年內(nèi)廢棄舊字,改書秦篆、秦隸,今已數(shù)載。然膠東偏遠,未能及也。本吏思其緣由,或以公學不振,而私學違令乎?即日起,各縣私學夫子,不得再以齊言齊語授學……”
聽起來,的確是禁止私學沒錯啊,但接下來那段,就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儒生、士人欲授私學者,稟于祭酒,學于公學,使之修習秦言、秦字,粗通律令,秦吏試之,合格者授予符節(jié),方可設學,以秦言、秦字教之。有符節(jié)者,縱授人《詩》、《書》,亦無不可……”
等小吏讀完后,蕭何冷笑道:“官府告示,張貼于城墻各門及渡口、市肆處,人人可見,然汝等卻不分皂白,言官府禁絕私學?此乃造謠之罪!”
蕭何回憶起數(shù)日前,自己提出“禁私學”時,黑夫先是點頭,再是搖頭。最后,他對蕭何的提議稍加修改,從全面禁止,變成了所謂的“私學規(guī)范化”!
黑夫的想法很簡單,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他不會直接斷了郡中儒生的活路,將他們?nèi)勘频綄γ嫒�。而是�?guī)定,儒生士人,可以到公學進修,通過了秦語四、六級考試,能寫一篇八百字秦篆作文,法律考試也能及格的人,便能獲得官府發(fā)給的符節(jié),也就是“教師資格證”。
“從今以后,膠東郡以公學為主,私學為輔。私學夫子憑證上崗,無證教學者,一律查封,嚴懲不�。∵要派官吏巡視抽查,旁聽其授課,一旦有用齊言齊字教學的,吊銷證書,永不得授課!”
事后想想黑夫這段話,蕭何不由佩服,如此一來,不愿意低頭的儒生沒課可教,斷了弟子來源,而剩下的儒生,就相當于被官府招安,被納入他這祭酒的管轄之下。
這下,儒生們統(tǒng)統(tǒng)傻眼了,他們當中,真正看了公告的也沒幾個,而是以訛傳訛,說來說去就成官府“禁絕私學”,并將自己放到了殉道者的位置上。
其實,浮丘伯上了最后一課后傷心離去,只是他不欲向官府低頭,學什么秦字律令,如此而已,黑夫甚至讓蕭何與其接觸過,只要浮丘伯愿意帶頭學秦言秦語,黑夫?qū)⒈偎麨榧茨翱h三老”。
但浮丘伯以年邁為由,拒絕了,卻沒料到,消息的不對稱,使他的弟子們鬧出了這么大的事。
卻見蕭何語重心長地對儒生們說道:“我聽聞,汝等均學于魯人浮丘伯,而浮丘伯又學于荀卿,豈不知荀卿有言,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
“汝等不讀官府公告,妄自猜度,真是愚不可及,羞為讀書人也!”
儒生們面面相覷,魯穆生、申生本欲反駁,卻又找不到話語,誰讓他們自視甚高,平日里對用秦隸書寫的官府公告不屑一顧呢?
“原來如此啊!”
“這位官吏說的有道理�!�
被勒令留下的即墨眾人怔怔出神,他們本以為,官府要按照過去的習慣,二話不說,就動用武力,將這群冒失的儒生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帶回去施刑。
但沒有人會料到,官府居然沒有濫用刑罰,而是派一位官兒出來,和儒生、民眾講起了道理。
莫非,這位新郡守說的“省刑罰”是真的?
他們想多了,雖然過程有差,但結果卻一樣,道理講完,也該拿人了。
蕭何動完嘴皮子后,便退了回來,而做過獄吏,嫻熟律令的曹參知道輪到自己表演了,便大聲宣布道:
“諸儒生罔顧事實,歪曲官府告示律法,乃造謠之罪。無故擊鼓,召集黔首,乃尋釁滋事之罪!”
“民眾不知何故,聚集于此,因其無知,不必罪之。二三子,且將這十余儒生統(tǒng)統(tǒng)緝拿,帶回官府,交由獄掾設案審理!”
“諾!”
如狼似虎的秦卒分開即墨民眾,氣勢洶洶地朝十多名儒生走去。
原本被申生寄予厚望的民眾們,除了夾雜其中的幾個士人、輕俠暗暗捏緊了拳頭外,其他人卻,依舊如方才一樣,看戲一般看著眼前的一幕發(fā)生……
黑夫全程讓手下們各顯其能,他則在戎車上坐看,見此情形,暗暗點頭道:
“王賁將軍說的沒錯,齊人怯于眾斗,而勇于持刺。所以在淳于縣,有匹夫三人而敢行刺于我者,即墨街頭,又有人眾上千,卻皆怯懦而不敢發(fā)一言,坐視同類遭擒者……”
說白了,就是一個齊人是條龍,一群齊人是條蟲。從吳起時代,到五國伐齊,都是如此,也就田單破天荒地讓齊人凝聚了一回,但也沒凝多久……
掌握了這個特點,黑夫便能放開手來治理膠東了!
而且這群儒生也是榆木腦袋,想鼓動群眾,文縐縐地說些古事有用?還不如說說秦朝稅重徭重等事實,激發(fā)民憤來得快。
一場學生鬧事幾乎引發(fā)的民變,就這么輕而易舉解決了,他在后面讓陳平和兵曹準備的戰(zhàn)車,看來是派不上用場了,黑夫無聊得想打哈欠……
鄉(xiāng)校之內(nèi),白生沒見過這場面,嚇得滿臉蒼白;魯穆生想要開溜,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申生性格剛烈,手伸向了腰間的佩劍,欲奮起反抗!
就在此時,鄉(xiāng)校之外,卻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郡守,請慢動手!”
第0484章
移風易俗
“浮丘伯?”
劉季聽到這個名字時愣了愣,然后一擊掌想起來了:“這不是吾弟劉交早些年在魯?shù)匕莸姆蜃用矗 ?br />
劉交是劉太公小妾生的孩子,與劉季性格完全相反,天性儒弱,好讀書,多才藝,劉太公也最疼這個兒子,送他去魯?shù)厍髮W——秦尚未滅楚那幾年,儒生在鄒魯泗上還是很吃香的職業(yè),反正比劉季這浪蕩子強。
不過,劉交也沒學多久就回家了,聽他說,是浮丘伯為避秦政,離開了魯?shù)�,不曾想,居然是跑到了膠東來……
劉季雖然素來不喜儒生,在沛縣時還喜歡琢磨窮儒,奪了其儒冠在里面撒尿,但那老頭畢竟是弟弟的師長,便向曹參多問了一句:“曹君,郡守將那浮丘伯怎樣了?”
曹參剛結束辦公回來,正巧遇上了住他隔壁的劉季,在和幾個郡守門客玩擲劍。劉季如今也被黑夫“收為門客”,但黑夫卻似乎沒想好要讓他干嘛,只是有魚有酒地招待著。
這些天,蕭何、曹參都有了自己的差事,忙東忙西,唯獨老劉閑得無聊,卻也不敢造次——剛來膠東時,黑夫在庭院里說的話,可把劉季嚇到了,這黑廝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又或者說,會傳說中的讀心術?
曹參也感覺郡守似乎很看重劉季,便強忍著不耐,回答道:
“還能怎樣?浮丘伯是齊魯大儒,即墨名士,據(jù)說還是丞相的師兄,他為諸弟子賠禮求情,郡守雖未允,卻也沒為難浮丘伯,只是讓我將那十多個儒生暫時收押�!�
發(fā)生在鄉(xiāng)校的事,劉季也有耳聞,真是要笑掉大牙,想用文縐縐的話鼓動即墨市人隨他們向官府請愿,恢復私學?真是墨水喝多了。
笑完之后,劉季問道:“那群酸儒會被殺么?”
曹參道:“是生是死,皆在郡守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