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這一抄就是四年,卻只抄了四萬多字,因為在簡牘上書寫,實在是太慢了,喜公務繁忙,上有老下有小,閑暇的日子又不多……
秦始皇聞言,有些許動容,高高在上的他,整日關心的都是國策大事,很少能聽到基層小吏的辛苦。
說完后,黑夫道:“陛下,在天下四十郡,像喜這樣手抄律令的吏員,不知凡幾!”
想想就知道了,光是咸陽,就有數(shù)不清的部門需要成套的律文,下面又有四十個郡,幾百個縣,數(shù)千上萬個部門、鄉(xiāng)……
不夸張地說,秦吏們這三十一年來抄錄的文書律文連一起,恐怕比長城還要長!
工作繁重也就罷了,問題是還慢。簡牘時代的文字筆削,真是慢如蝸牛。
哪怕是黑夫后來制出了紙,蒙恬改進了筆,朝廷又頒布了簡化的隸書,但也只是讓抄錄速度快了兩三倍,就算是最嫻熟的刀筆吏,每天抄得手抽筋,也頂多寫千字,慢如龜速。
這就意味著,加起來數(shù)萬言的秦律令,要讓幾十個刀筆吏,不眠不休干一天一夜才能復制,效率極其低下。這也導致了,完完整整的律令,只有縣城有一份,甚至有些邊遠小縣,連一份都有不起。
書之所以貴,不在于材料成本,甚至不在于它內(nèi)含的知識,而在于付出的人工心血。
而且繁重的抄錄,常會導致出錯,一旦有錯,等待刀筆吏的將是嚴格的懲罰!律令里可規(guī)定了,你抄錯了哪條,就用哪條來懲罰刀筆吏!可有時候小吏也冤枉啊,明明是在郡上就出了錯,縣上照葫蘆畫瓢,他們有什么辦法。
但現(xiàn)在,雕版印刷一出,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廷尉葉騰頷首:“如此說來,只要御史府設雕版,紙墨足夠,一日印律令十份不在話下!”
黑夫笑道:“廷尉說的沒錯,相較于在簡牘、紙張上筆削抄錄,印刷簡直是快如狡兔,且數(shù)人便,成本低廉了不少!”
“如此,則不消一月,天下各縣皆可得到律令全文,且內(nèi)容與御史府完全一致,絕無錯漏可能!以后每年御史府損益律令,也只需將修改的章節(jié)印刷數(shù)百上千份,交給郡吏帶回,再發(fā)放給各縣即可,甚至連鄉(xiāng)、里,也能頒發(fā)律令,使吏教百姓學之�!�
“這樣一來,刀筆吏少了案牘勞頓之苦,朝廷的律令下達,也能又快又準!還望陛下允之,使少府在咸陽設雕版、印刷之室!”
秦始皇掃了群臣一眼:“卿等以為如何?”
眾人相互對視,五大夫王戊偷偷看了下李斯,發(fā)現(xiàn)他一言不發(fā),鼓了鼓勇氣,提出了質疑。
“陛下,這雕版印刷果是利器,但若為居心叵測者所得,印《詩》《書》及蠱惑人心之文章,應當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廷尉葉騰就冷笑了起來:“因噎廢食!真是可笑!五大夫以為,廷尉、獄吏、賊曹都是擺設么?”
“我……”王戊被搶白,不敢與廷尉辯駁,腦袋縮了回去。
秦始皇看向李斯:“右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應道:“此物對朝廷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善!”
秦始皇很高興,他做事雷厲風行,立刻下詔,讓程商帶著工匠回咸陽去,在少府設立印刷室,專門協(xié)助御史府印刷法律條文,使之遍行天下。
程商領命而去,群臣皆恭賀秦始皇,黑夫心里想的卻是,或許等喜百年之后,隨他入葬的,除了親手抄錄的簡牘外,或許也有一摞摞用工整字體印出的律令紙書呢……
想到這,黑夫覺得,自己似乎又做對了一件事。
這時候,秦始皇又開始問黑夫,那位安陸獄吏喜,如今在何處?
黑夫面色一黯,說道:“喜因政績出眾,十年前被調到江陵任職,后來又被調去洞庭郡,在遷陵縣做官。遷陵乃新設的縣,越人蠻夷眾多,地方卑熱,丈夫早夭。我近來從家中來信得知,喜在遷陵患病,病篤,不能理事,現(xiàn)已回到安陸家中養(yǎng)病,但仍未好轉……”
秦始皇聽后,偏頭喚來謁者:“喜,秦之循吏也,如今天下已定,朕東巡以來,但見諸吏驕奢淫逸,缺的,就是喜這樣的兢兢勤懇!傳朕詔令,讓南郡派名醫(yī)診治,勿使夭折,再升爵一級,使天下諸吏知道,清廉勿貪,忠于公事者,必有勞賞!”
黑夫一愣,等等,皇帝陛下這是腦子開了竅,要在全國搞“向喜同志學習”的活動,讓秦朝干部們開會學習喜的精神?
他連忙道:“臣替喜謝過陛下!”
話雖如此,但黑夫也沒報太大希望,他得知此事后,已經(jīng)讓家里請南方最好的醫(yī)生給喜看病,可喜是積勞成疾,非一日之寒啊。
黑夫不知道的是,歷史上,喜本該在秦始皇三十年就患病逝去世的,因為黑夫的改變,多活了一年,卻還是沒逃過病魔。喜能不能熬過這關,誰也不知道,只能盡人事安天命……
黑夫隨即又建言,認為印刷術不止可以用來復制律令,還能印刷更多的東西,使之在民間廣泛傳播。
歷史上,唐人最初用此物印佛經(jīng),密密麻麻的梵文佛法,被音譯成了漢文,信徒們在佛堂香火繚繞間,頂禮膜拜,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到了后來,印刷術才用于其他書籍,使唐宋文化臻于一時。
但黑夫在秦朝鼓搗出的印刷術,在它的最初,便已在印刷法律、歷法、節(jié)氣歌、農(nóng)書,使之在天下流散,這些都是對普通人有用的知識,又能進一步促進識字率和文化傳播。這樣下去,百年之后會是怎樣一番光景?連黑夫都無法預料。
當然,要印的,還有用來給天下讀書人洗腦的史書,被黑夫稱之為《國史》的新科目……
這么多天了,黑夫以為,也是時候,給這場爭論做一個了結了!
“陛下,正如臣當日所言,以手抄書,這就好比是粗糙的木石之兵,雕版印刷,好比是銅鐵之兵�!�
“前者抄書一本,傳示十人,影響百人。后者印刷百本,發(fā)予百人,傳示千人,影響萬家!兩者相較,就像以鐵擊木一般,摧枯拉朽!陛下,若能做到每個公學弟子人人手一本新編的《國史》,令吏教之,宣揚古今之別,郡縣勝于封建之實,再將其作為考試為吏的科目,人人誦讀,何愁他們不棄先王而法今王?何愁輿論、人心不一?”
秦始皇摸著胡須,微微點頭,禁止私學還是規(guī)范私學,焚書還是修書,他心中已做出了抉擇,眼睛卻瞥向眾人:
“諸卿還有異議么?”
群臣緘默,他們都知道,皇帝問的不是自己,是丞相李斯!
李斯似乎仍然很鎮(zhèn)定淡然,可平靜之下,內(nèi)心卻是波濤洶涌,這是他追隨皇帝二十余年來,第一次在國策上,輸了人一頭!
在逐客還是留客的生死之間,他說服了秦始皇。
在存韓滅韓的問題上,他贏了韓非,甚至借刀殺人除去了這個可怕的對手。
在封建還是郡縣的爭論上,他壓倒了王綰,成功三級跳,從廷尉一躍為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就在他志得意滿,準備乘機將王綰徹底打倒,以焚書為開端,通過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計劃,為自己贏一個封侯之功,萬世之名時,卻被半路殺出的黑小子截了胡……
讓李斯牙癢的是,黑夫對他“法今王”的理念贊不絕口,只是在手段上稍做改動。用一種更溫和的方式,來做焚書之實,本來李斯自信能壓倒他,但當黑夫搬出印刷術時,他就明白,這件事已經(jīng)沒法再爭了。
黑夫靠著凌駕時代的眼光,以及不斷從口袋里掏出來的新技術,贏得了皇帝的青睞。
李斯知道,這場爭論,是自己輸了,不是輸給了黑夫,而是輸給了自己。
封禪誹謗之事雖然嚴重,但還沒有到讓皇帝下定決定,徹底摒棄天下儒生、百家的程度,因為一系列變動,李斯比歷史上提前三年倡議焚書,效果差強人意。
這時候強辯,只會讓皇帝失望,李斯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力守住底盤。
讓自己輸?shù)貌皇悄敲措y看?不不,李斯心里想的,永遠是反敗為勝!
長篇大論的辯駁爭議?不需要,他李斯要翻身,一句話就行!
于是李斯稟道:“陛下,臣以為,當嚴守雕版印刷之術,同時禁絕民間制紙、用紙,官府專營,輕易不能使關東士人得之。畢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丞相此言有理�!鼻厥蓟暑h首稱是。
黑夫微微皺眉,李斯這是要在愚民這條道上走到底啊,不過那句話說得好,科技能讓專制的更專制,自由的更自由,這也是無奈之事,距離全民知識普及,還遙遙無期啊。
但李斯下一句,卻讓黑夫徹底刷新了對他的認識!
卻聽李斯又道:“此外,老臣思索再三,以為詩書與百家之言,的確不必一味焚毀,從而引發(fā)士人鼓噪,不如寓禁于征,且修且焚!就像孔子的那句話,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
李丞相微微一笑:“不過,這修書修史之事,還需學識卓著,能讓天下士人心服者主事,老臣不才,愿一并主持!還望陛下允之!”
黑夫怔住了,一時間,寒毛直豎!
第0518章
木秀于林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最后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電光火石間,黑夫腦中閃過這句話,不由感慨,看來李斯也懂兵法啊,在多日的示弱和不作為后,李斯在最后關頭,只用一句話,就完全逆轉了局勢!
李斯最后看向黑夫的笑容,就好像在說:“孺子,你還是太嫩了,再練上幾年再來與老夫斗吧!”
黑夫雖然心中不悅,但仔細想想,李斯說的沒錯,放眼天下,在文學和文字的造詣上,無人能出其右。他的《諫逐客書》論證嚴密、氣勢貫通,洋洋灑灑,如江河奔流,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又曾和趙高、胡毋敬等人寫了《倉頡篇》《爰歷篇》和《博學篇》等,作為秦朝文字的范本。此番秦始皇東巡封禪,嶧山刻石和泰山封山刻石,亦出自李斯手筆。
修書的話,的確找不出來比他更合適的主持者。
但李斯好打壓看不順眼的異己學說,若他為刀俎,而天下學問為魚肉,幾番刪禁下來,后果恐怕不亞于焚書,還順便成全了他的名望。
如果此事讓李斯主持,黑夫這幾天做的一切,都成了為人做嫁衣!
黑夫心中在瘋狂思索人選,他自己一介郡守,是不可能的,扶蘇?若扶蘇是太子還好,名分已定,皇帝很高興讓扶蘇通過此事來賺取名望。
但扶蘇現(xiàn)在只是長公子,名分未定,還因封禪一事惹得秦始皇不快。另一方面,秦始皇修史修書的目的依然是“寓禁于征”,這件事必須貫徹到底,皇帝絕不可能交給政治觀點與自己大相徑庭的扶蘇來辦!
黑夫記得,泰山石刻上說的分明:“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盁o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秦始皇是強勢的政治家,不但自己在世時,推行的政策不得為人忤逆,哪怕百年之后,他也希望后代能“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同理,王綰和儒生博士們已然出局,失去了發(fā)言權,而朝中胡毋敬、張蒼、程邈三人,雖然都各有精通,資歷名望卻略嫌不足。
這世上曾有一人,不論文學還是名望,都壓了李斯一頭,且治傾向與秦始皇出奇的一致。
可惜,他死了。
“要是韓非還活著就好了……”
黑夫不由遺憾,頗有種時無英雄,乃使豎子成名的感覺。
眼看秦始皇面上似有所動,準備以李斯為修史修書之任,黑夫心中焦急,惡向膽邊生!
“丞相自薦修書,欲使天下士人效丞相之學,這是想做呂不韋么?”
但這句誅心之言已經(jīng)到了嘴邊,但黑夫卻沒敢說出口。
他知道,一旦說了,那他和李斯,便不再是朝堂政見之爭,而是當場撕破臉,變成不死不休的仇敵!這種以下吏犯丞相之舉,甚至會讓皇帝也不快。
這一遲疑間,卻有一人站了出來,笑吟吟地說道:
“的確,沒有人比丞相更合適,畢竟丞相也不是第一次修書了。”
是葉騰,他看出黑夫的進退維谷,主動出來做了這惡人!
王綰已經(jīng)插不上話,在場之人里,唯獨位高權重的廷尉葉騰,才有資格和李斯掰一掰手腕!
這句話的確喚醒了秦始皇一些不愉快的記憶,他停止了考量,看了二人一眼。
“廷尉此言何意?”
李斯的笑容收斂了,冷冷地看著葉騰。
“并無他意。”
葉騰朝皇帝一作揖:“只是臣以為,這種為天下士人之師的重任,不可專委于一人名下!”
李斯也請命道:“陛下,臣一心為公,絕無此意!”
“二卿勿要爭執(zhí)了�!�
秦始皇看上去倒是不太在意,笑道:“一字千金,只能出于朕口,這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本《呂氏春秋》!”
這意思就是,別爭了,不管誰來修,都要聽朕的,朕說啥就是啥!底下的人,照著皇帝的意思來負責細節(jié)即可。
很快,秦始皇便做出了決斷。
令右丞相李斯為首,主持修《國史》,而御史大夫馮去疾、廷尉葉騰為輔,收天下之書加以整理。當然,因為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忙于政務,只是掛名而已,真正的修書者,定為太史令胡毋敬、少府丞張蒼、御史程邈三人……
皇帝金口玉言,這件事算塵埃落定了,黑夫不由長長松了口氣,雖然最后還是以李斯為首,但御史大夫和廷尉也有了指手畫腳的權力,再加上修書者里有張蒼、程邈這兩個他十分熟悉,人品也可靠的人,事情的結果還不算太糟。
末了,秦始皇卻又喊了黑夫的名,笑吟吟地宣布了對他的獎賞。
“黑夫治郡半載,期間以法教為先,約束私學,推廣書同文字,平夜邑田氏父子之亂,將膠東管得井井有條,又進言修國史,獻雕版印刷,有功,升爵為大上造!”
……
“得升爵為大上造,距離你封侯之志又近了一步,為何還怏怏不樂?”
數(shù)天之后,一切塵埃落定,在臨淄行宮之外的館舍里,黑夫與老丈人葉騰相對而坐。
誠如葉騰所言,此事之后,黑夫可謂收獲頗豐,但黑夫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件事的結果,在他看來并不算完美。
雖然只讓李斯掛名,葉騰也能略加干涉,但李斯在這件事上,無疑有最大的發(fā)言權,這件事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黑夫的控制。
他朝自顧自倒酒的葉騰作揖:“我這幾日一直在思索,自己錯在何處�!�
“哦?”
葉騰看向女婿的黑臉,笑道:“你覺得自己錯了?為何�!�
黑夫道:“首先,我料錯了李斯的意圖,將焚書看成是他的目的,可他真正的目的,或許只是為了迎合陛下�!�
張蒼告訴過黑夫,他們師兄弟幾人,雖然拜的是一個老師,但所學頗為不同。李斯跟荀子學的是“帝王之術”,也就是治理天下的學問,但在李斯這,卻變成了如何維護帝王統(tǒng)治的伎倆,他為了迎合和維護帝王,而隨時改變自己的政見、處境。
所以李斯到秦國后,先在呂不韋門下,編撰黃老思想濃重的呂氏春秋,走的是“王道”的路線,但做了舍人后,卻拋棄了先前的見解,迎合秦王統(tǒng)一天下的野心,主張更為激進的兼并政策,也就是“霸道”,遂為秦王所賞識,被拜為客卿。
這之后做的每件事,都是以皇帝意志為先,隨時變換態(tài)度,從《諫逐客書》中為關東士人說話,變成打壓他們最積極的大臣。
先前的數(shù)次“儒法之爭”,若秦始皇偏向儒家,李斯恐怕也會改口主張封建吧……
正因如此,在秦始皇看來,李斯才成了實現(xiàn)自己意志最好用也最可靠的工具,倍加信重。
焚書也不例外,秦始皇在封禪事件里,對儒生和百家失去了耐心,手腕將從溫和漸進改為強硬急速,目的是使整個國家只存在皇帝的意志,朝廷統(tǒng)治不受任何質疑。
李斯的“焚書”之議,也是為了投皇帝所好。
不管黑夫說得天花亂墜,統(tǒng)一言論,打擊法古學說的國策是不會變的,變的只是手段,是一把火下去,還是溫水煮青蛙……
所以即便是黑夫倡議的修史,最后主持者還是落到了李斯頭上。原因很簡單,李斯沒有原則,沒有文人墨客的臭脾氣,一切都會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他辦事,秦始皇放心!
至于李斯權力太大,獨攬朝政什么的,皇帝根本不用擔心……李斯最安全的一點是,他地位雖高,卻是無根之木,在地方上沒有根基,也從來沒有摸過軍權一下,和王、蒙等軍中世族關系冷淡。
反倒是黑夫這種出身行伍,與軍中、地方牽絆太深的人,若有朝一日,坐到李斯那個位置,遭到的提防猜忌,或許是李斯的十倍不止!
“能想清楚此事,便沒有白白吃虧�!比~騰十分欣慰,還有句夸黑夫的話沒說出來:
“李斯雖能揣測上意,但我這女婿,卻能屢屢引導上意,變南征為西拓,改焚書為修史,能做到這點,需要有胸有韜略遠謀,可比那帝王之術難多了!”
他又問道:“你覺得自己還錯在了何處?”
黑夫一遲疑,起身朝葉騰下拜頓首:“我還錯在,將婦翁卷入此事!”
葉騰這次為了黑夫的事,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他當著皇帝的面,徹底與李斯撕掰,今后恐怕會被李斯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葉騰卻搖頭道:“朝堂中不可能一團和氣,陛下也會樂見我站出來提出異議,畢竟朝中變成李斯的一言堂,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他樂呵呵地說道:“眼看王綰將倒,如今出了這事,我甚至有機會想一想,在死前能否坐上左丞相之位了,于老夫而言,這是好事,不是壞事!”
這老狐貍倒是想的透徹,朝堂需要異論相攪,皇帝深蘊此道,不會讓李斯獨尊的。
但葉騰隨即面色一板:“要我說,你最大的錯處是,是忽略了你與李斯相比,你最大的優(yōu)勢在何處�!�
“我最大的優(yōu)勢?”黑夫作揖:“請婦翁教我�!�
葉騰問道:“李斯今年幾歲?”
黑夫道:“已過六旬,聽說快七十了。”
“你今年幾歲?”
“未到二十九……”黑夫恍然大悟。
“婦翁是覺得,我太急了!”
葉騰道:“沒錯,你太急了,未考慮清楚此事利弊,變焚書為修書,于國大利,于你何益?你想要的,只是區(qū)區(qū)一級爵位么?暢所欲言之后,你能否掌控此事?如今的結果,雖然你將馬車強行拽回道中,但持轡之人,并不是你……今后馬車將馳往何方,也不由你說了算!”
“更糟的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本來就夠耀眼,本該在膠東韜光養(yǎng)晦,卻還早早將自己放到李斯對面,今后,恐怕會多出無數(shù)麻煩。”
葉騰語重心長地說道:“年輕!年輕就是你最大的本錢,李斯這丞相,能做三五年,能做十年么?天下之大,數(shù)年之內(nèi),縱然焚盡天下之書,待到你大權在握那天,更易其惡政,豈不是更容易博得好名聲!在其位謀其政,管好你膠東一畝三分地即可!直到你真正持轡的那一天前,勿要輕易指點車馬前行道路!”
“你務必記住,你要爭的不是今日,而是他時,是十年二十年后!”
黑夫沉吟良久,但還是拱手道:“婦翁指點的是,黑夫受教了!”
但他心中卻是苦笑。
“十年?二十年?我哪還有那么多時間,再過幾天,就到秦始皇三十二年了。胡虜方平,關東不穩(wěn),六國遺民蠢蠢欲動,李斯這一把火下去,更是火上澆油。若我只做個政客,當然該隱而不發(fā),但誰能知道,有些事,我不能視而不見。因為,這天下千萬蕓蕓眾生,唯獨我是在遠謀千載,近爭朝夕!”
第0519章
一夫
齊魯一向是秦朝國策波及最慢的地方,因為這距離關中遼遠,往往延后半年到一年不等。
可今年卻不一樣,秦始皇三十一年八九月間,秦始皇巡狩至齊魯,封禪泰山,這段時間內(nèi),一直覺得天高皇帝遠的齊魯士人,真切感受到了天子喜怒無常給自己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
秦始皇封禪泰山,結果卻與儒生們鬧得很僵,群儒皆被撇在山下,不得參與封禪,最后不歡而散,回到家后,不少人心懷怨憤,便借著《詩》《書》開始諷刺朝廷,膽子大的,甚至直接說秦始皇封禪遇雨,定是老天的憤怒,意味著秦始皇不是真正的天子!
謠言一時爽,全家上法場,沒過幾天,輿論傳到皇帝耳中,這可不是一位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主,他令廷尉嚴查,半個月內(nèi),在臨淄、濟北、薛郡抓了數(shù)十名誹謗朝廷的儒生入獄,因散播謠言被牽連的還有數(shù)百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