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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時值周室衰微,中原諸侯力政,那一代朝鮮侯頗有志向,見隔壁燕國稱王,朝鮮侯也自稱王,并與燕國在遼東交兵,想要奪取這塊土地。

    結果很難堪,朝鮮雖然可以吊打周邊夷人部落,可卻被裝備了弩機和騎兵的燕軍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沒奪取遼東,還被燕軍殺過鴨綠江,丟了整整兩百里土地,最后不得不屈膝請和,雙方以滿番汗為界。

    那是七十年前發(fā)生的事,箕準此刻想來,真是歷歷在目。

    七十年前那場戰(zhàn)爭讓箕氏朝鮮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燕已經(jīng)是七雄末流,卻強大到朝鮮無法戰(zhàn)勝,中原還有四五個更能打的呢……

    好在燕昭王有志于中原,對窮山惡水的朝鮮并無興趣,朝鮮這才能躲過了滅亡的命運。

    時代的變化卻比朝鮮預想的快,忽然之間,他們眼中強大的燕滅亡了。稍后,海對岸的齊也亡了,燕齊貴族絡繹來投,也帶來了一個可怕的名號:秦!

    秦的強大,秦的殘暴,朝鮮皆有耳聞,當滿番汗被秦軍占領,樹立起黑色的秦旗時,朝鮮不敢越過邊境半步,去“收復故土”。

    雖然很害怕貪得無厭的秦朝入侵朝鮮,但朝鮮卻也不想與秦接觸。

    秦之先人惡來,乃是殷商的奴仆、臣子,如今卻赫然為中原天子,朝鮮貴族心里難免有點不平衡。

    在朝鮮內(nèi)部,一部分人希望能與秦貿(mào)易往來,但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只要秦不來干涉自己,朝鮮也裝聾作啞,不要有任何動作。這樣一來,立足于西方的秦,或許沒功夫管極東之地的朝鮮,那樣,朝鮮就能保住來之不易的“獨立”。

    現(xiàn)在回頭看看,連當初支持此議的箕準都覺得,自己當時蠢透了。

    最初十年,雙方的確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年入夏以來,來自秦朝膠東的商船,開始越來越平頻繁出現(xiàn)在朝鮮海上,最初一艘一艘來,之后三艘、五艘、七艘,而且還都是從南方海面上出現(xiàn),很少從北方駛來……

    新航路已經(jīng)開辟,從膠東到朝鮮,變得易如反掌,曾經(jīng)被朝鮮視為城墻的大海,如今卻變成了侵略它最便利的通途。

    列口的官員也注意到這些反常的“商船”,但朝鮮行政低效,他還沒來得及稟報王險城,數(shù)十艘外殼涂成黑色的戰(zhàn)船便破浪而至,將列口津泊得水泄不通,揚言要朝鮮派人去與他們交涉。

    箕否已老,于是,這份光榮的使命,就落到未來君侯箕準肩上了。

    王險城與列口相隔不過百里,同處于列水之畔,順流而下,半日可達。

    距離列口越近,箕準在兩岸看到了越來越多赤腳逃難的人,停船一問他們,說是黑旗黑甲的秦人已經(jīng)登岸占了碼頭,控制了城門,不允許進出,還強征朝鮮人去幫忙卸船上的糧食。

    城邑周邊的人聽聞后,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于是便陸續(xù)出逃。

    箕準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們,只能咬咬牙繼續(xù)往前走,接下來的接洽,關系到箕氏朝鮮的存亡!

    ……

    但哪怕箕準心理準備做得充足,當他抵達列水入海口,看到港灣里那些比朝鮮宮室還要高大的樓船時,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說箕準自己乘坐的船恰似海豚,那秦軍用漆涂成黑色的樓船,恍如鯨魚!

    最大的那艘樓船長達數(shù)十丈,整個船體為矩形,三層城樓構造,體魄十分雄壯,上面活動著數(shù)百人,并部署各種遠近兵器。

    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箕準的船,三艘樓船立刻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數(shù)座大山般,朝他壓來!風帆已收起,航行時只靠兩百支木槳飛轉(zhuǎn),亦速度極快,那尖銳的撞角仿佛觸之既死,而樓船上數(shù)十架弩,也遠遠瞄準了他們,讓箕準心驚肉跳!

    “朝鮮公子箕準來見大秦將軍!”

    他連忙讓人在船首高高舉起“旌節(jié)”,大喊示意。

    別看箕氏八百年前來自中原,可語言已同當年大異,雙方各自喊話皆聽不懂,非得譯者轉(zhuǎn)述才行。

    好在旌節(jié)的含義未變,雙方也準備了譯者,一番交流后,得知是朝鮮派人來洽談,樓船上的弩兵這才收起弓弩,讓箕準的船靠近。

    箕準整理衣著,看這情形,是要上船談,他很怕自己一上去就慘遭劫持,畢竟那些來自燕、齊的逃人,對秦從來沒一句好話,所述皆是秦背信棄義,屢屢扣押對方君主、相邦,而打仗也如狼似虎,棄禮儀而上首功……

    可事到如今,秦船已兵臨城下,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了,爬繩梯,總比爬懸崖容易。

    兩船相錯,各自下錨,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樓船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箕準。

    箕準抬頭,看清楚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將領,身著黑甲,發(fā)髻偏右,上面扎著幘,打仗的時候大概會戴上胄。

    少年正是黑夫的侄兒尉陽,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箕準的裝扮:

    這位朝鮮公子,并不像秦朝公子那樣,衣冠楚楚,而是如同一個戎狄般,左右兩側梳辮,辮梢卷曲,下垂至肩,但頭頂又加了冠。衣裳也有些不同,裳外有蔽,玉佩環(huán)掛在胸前而不是腰上,雕刻成魚的模樣。

    “怎么穿成這般模樣?”

    這在尉陽等人眼里,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他們竊竊私語,覺得好笑。

    再看箕準的隨從們,基本都是辮發(fā)。有總發(fā)至頂,編成一條辮子,然后垂至腦后的;也有將頭發(fā)編成辮子,盤梳于頂?shù)�。貴者戴冠,賤者戴巾,更有將頭巾卷成長條,繞額一周,再束在頭上的。

    尉陽不知道,箕氏朝鮮本就是一個文明的活化石,比起自詡為殷商后裔,可實際上禮儀、發(fā)式、衣冠都已經(jīng)周化的宋國,箕氏朝鮮幾乎原模原樣保留了殷商時期的一切:

    他們文字用甲骨文,歷法用殷歷,又比如這辮發(fā),本就是殷人的獨特頭型,也被朝鮮王室世代保留了下來。

    朝鮮的貴族,甚至會對燕齊之人的椎髻嗤之以鼻,認為這是羌戎雜俗!殷商的古道才是正統(tǒng)!

    可事到如今,箕準也顧不上朝鮮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點自欺欺人了,只能低聲下氣地說道:“小邦朝鮮公子,應邀來見大國將軍,不知大邦意欲何為?”

    箕準放下了公子的驕傲,聲音恭謹,這是小國的無奈。

    尉陽則嗓音洪亮,帶著大國軍人特有的驕傲。

    “朝鮮南方滄海君忤逆大邦,皇帝下令征討,然海外有風不能久留,故船隊泊于列口!”

    箕準仰了半天,脖子有點酸,他想要上船談,但譯者轉(zhuǎn)述他的意思后,那小將卻大聲道:

    “我家將軍說了,人臣無外交之權,朝鮮若欲談,便去滿番汗,與主將,亦是大秦公子相商�!�

    “什么�。俊�

    箕準只感覺自己被耍了,大老遠跑到這,屈尊請求上船洽談,可對方卻說我們沒資格談,你去北邊百余里外另找他人……

    這其實是在膠東時,黑夫和任囂商量的,作為偏師,膠東要給公子扶蘇大軍鋪好路,但又要注意,不能處處搶了主力的風頭,該怎么辦呢?

    只能先擺出架勢,嚇嚇朝鮮,至于正式洽談,還是將球一踢,由扶蘇來做決定。

    尉陽看出下面朝鮮眾人臉上的不滿,他輕蔑一笑,努力回想著仲父發(fā)號施令時的模樣,但那種不怒自威怎么也學不來,只能學學任囂,于是雙手一叉腰,挺著胸,滿臉傲慢地說道:

    “還請公子回告朝鮮侯,一日談不完,舟師便泊于列口就食,十日談不完,舟師食盡,就只能溯游而上,請朝鮮侯贈飯了!屆時樓船艨艟,塞列水而不流,強弓勁弩,橫于王險之濱,兩軍相會,也不知能否讓王險水泄不通?”

    第0601章

    衛(wèi)滿

    膠東舟師在大搞“樓船外交”,威懾朝鮮之際,陸路的大軍,也已渡過了鴨綠江,一路蹣跚,經(jīng)過兩百里人煙稀少的土地后,抵達滿番汗。

    這是秦朝最邊遠的亭障,僅有一座哨塔,常年只駐扎著數(shù)十人,候望邊境。而沛水對岸,則是朝鮮的邊邑,增地城,也只有百多人駐扎,兩邊就這樣孤零零地守在這世界盡頭,隔河相望。

    可現(xiàn)如今,西岸卻一下子涌來上萬人。哨塔被公子扶蘇征用,其余人則在周圍建起營房,營火的煙柱遮蔽天空,帳篷如同雨后的蘑菇般瘋長,讓滿番汗看上去像個新興的大城鎮(zhèn)。

    “過了這條河,便不再是燕地了�!�

    取水造飯時,身為“屯長”的燕人衛(wèi)滿站在沛水邊久久凝視,南邊是荒涼貧瘠的海岸和冰冷咸澀的海水,北面,則是無窮無盡的森林。才剛剛入秋,這里已透著一股冷意,空氣濕冷而厚重。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衛(wèi)滿在家鄉(xiāng)任俠好義,素有勇名,不成想,此番卻被官吏強征入伍。若是像右北平豪強臧荼那樣家大勢大,很容易讓人來頂缸,但衛(wèi)滿還沒混出明堂來,被官吏一堵,沒能逃掉,帶回縣寺,只能硬著頭皮服役了。

    好在他憑著一股好勇斗狠,做了屯長,大小也算個吏。

    但這芝麻大的小吏,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兩千里行軍,讓衛(wèi)滿幾乎去了半條命,翻越千山時,他的屯足足少了四個人,一人犯病,二人失足滾下山,一人則是在逃跑時,被衛(wèi)滿親手所殺!

    說起來,那人還是衛(wèi)滿的鄉(xiāng)黨,關系很是要好,衛(wèi)滿卻毫不猶豫,割了他的腦袋回來復命。

    屯里剩下的人對這種殺害鄉(xiāng)黨的行徑頗有微詞,但衛(wèi)滿卻將換得的賞錢往案幾上一拍,說道:“秦軍里連坐制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放跑了此人,吾等皆要為他頂罪!所以,要留一起留,要跑一起跑,自己逃走,坑害別人,這算什么?再有效仿者,便是這個下場!”

    他讓眾人將賞錢分了,自那天起,衛(wèi)滿不僅頗得屯中眾人崇敬,甚至連隔壁屯也愿意聽他的。

    眼下衛(wèi)滿帶人來河邊打水,眾人紛紛相讓,更有欲討好者指著剛在西岸碼頭靠岸的一艘小舟道:

    “衛(wèi)屯長,那就是朝鮮的船�!�

    “真小�!毙l(wèi)滿鄙夷地說道,他們上個月在西安平,可是見識過秦軍運糧的六百石大船的。

    “據(jù)說有位朝鮮的公子在里頭,一身蠻夷打扮,他已登岸拜見公子將軍�!�

    “公子將軍”,這是燕趙兵卒對扶蘇的稱謂,一路下來,雖然關中兵與燕趙兵產(chǎn)生了許多矛盾,但這位公子與士卒同衣食的舉動,還挺得軍心的。

    衛(wèi)滿卻不領這份情,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眾士卒正說話間,卻見哨塔的門再度開啟,士卒們十分熟悉的公子扶蘇走了出來,旁邊跟著個頭上冠帶辮發(fā)的異國公子。

    二人是攜手而出,扶蘇送到碼頭,朝鮮公子則登船后連連躬身作揖,扶蘇舉手還禮,他也不走,一直看著箕準的船到對岸,才帶著都尉幕僚們回哨塔中。

    看到此幕,士卒們頓時議論紛紛,衛(wèi)滿則道:“看這模樣,大概是談成了�!�

    “談成什么了?”有懵懂的粗漢問道。

    衛(wèi)滿的目光變得凝重:“恐怕不消數(shù)日,將軍便要驅(qū)趕吾等渡河,離開燕地了……”

    這件事,也成了是日下午,將士們夕食的主要談論話題。

    秦軍百人一營,分左右屯,下面又有十人一帳,分屯立灶。米和菜發(fā)到屯長手里,五十人一起用餐,雖然會造成一定的不平均,卻也方便。

    燕地征卒的食物比關中兵稍遜,食無魚,飯也是糙米,雖然沒有肉,但他們卻吃的很香甜,有了膠東糧船救急,士卒們不必再像翻越千山時那樣,食不果腹了。

    也多虧了膠東運來的腌白菜,讓粗陋的飯食更容易入口。這是膠東農(nóng)家廣種白菜后的產(chǎn)品,膠東最不缺的,就是鹽了。白菜撒鹽腌制后裝在陶罐里,海運至遼東,成了軍中主要菜食,味道酸爽,嚼在嘴里十分清脆,口感比士卒自己挖的野苦菜好多了。

    邊吃邊聊間,衛(wèi)滿卻放下了碗,低聲道:“我聽說了一個消息,關系到吾等生死,二三子可愿聽聽?”

    所有人停下動作,數(shù)十雙眼睛看向衛(wèi)滿,大軍遠征,身為鄉(xiāng)黨的屯長衛(wèi)滿,就是兵卒們的主心骨。

    衛(wèi)滿回頭看了看營外,讓眾人湊近,輕聲道:“我聽說,此番秦皇帝正滄海,明為嚴懲刺客同黨,可實際上,卻是想讓燕趙之士去異國他鄉(xiāng)送死!”

    “�。�?”

    眾人皆驚,但隨即又有幾個年紀略長,在其他屯有朋友的兵卒站了出來,這種說法,他們亦有耳聞,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亦有人遲疑道:“公子將軍仁厚,不止于此吧……”

    衛(wèi)滿卻搖頭:“再仁厚,他也是秦人,是皇帝之子!路上乏糧時,他假惺惺與吾等同食,天天喝粥,但一路上死的燕趙之士,還少么?”

    “一旦到了戰(zhàn)場,扶蘇定會偏袒秦卒,令吾等去填溝壑。一路跋山涉水,十死一二,聽說朝鮮之南,比千山更為蠻荒,再走上千余里,等打完這一仗,吾等恐怕十不存一!而秦人根本不欲吾等回燕地,恐怕要被強行留于海東偏僻之所,一生在此吹著冷風�!�

    燕人對秦人的信任,脆弱得像絲線,輕輕一扯就斷,被衛(wèi)滿一嚇唬,不少燕人慌了神:

    “怎么辦?屯長?”

    “怎么辦?”

    衛(wèi)滿笑了笑,將一把匕首,重重釘在案幾上:

    “我說過的。”

    “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

    “與舟師不同,大秦公子扶蘇,頗有君子之風!”

    離開秦軍滿番汗大營后,箕準讓人拿木冊來,開始寫送去王險城的信,箕氏朝鮮用的依然是古卜的甲骨文,幾句簡短的話,半個時辰才能寫出來。

    但與以往不同,箕準用的不是簡陋的木棍,而是扶蘇贈送他的“蒙恬筆”,墨也是中原的好墨,兔毫揮灑起來,讓箕準的字有些變形。

    但這恰好能表達他的興奮,前些天,箕準在列口遇到了咄咄逼人的秦軍舟師,他屈尊前往洽談,可對方將領卻連他的面都不見,派一個年輕小吏應付,態(tài)度傲慢,大有朝鮮方面不抓緊點找扶蘇談判,他們就要兵圍王險城一般。

    箕準無奈,南轅之后,只能往北再跑一趟,前往朝鮮昔日的領土滿番汗。

    滿番汗秦軍營地之大,兵卒之多,讓箕準印象深刻: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zhàn)車綿延半里。為制造承載旌旗的長桿,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艷陽下,無數(shù)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

    和列口的樓船一樣,這帶給箕準巨大震撼,朝鮮就算舉國之力,也只能湊不出這么強大,且裝備精良的軍隊啊,看清雙方實力差距后,抵抗的心思,從來就不曾出現(xiàn)在他心里。

    帶著十萬個小心,箕準見到了扶蘇,但與他預想的不同,這位大秦皇帝的長子,卻格外的溫文爾雅。不僅對箕準態(tài)度和藹,贈他禮物,還通過譯者,表達了嬴秦與子姓朝鮮的久遠淵源,甚至當場吟誦一首《殷武》。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此乃商頌,箕氏朝鮮祭祀武丁,依然會唱,只是詞句有所變化。

    扶蘇讓譯者告訴箕準,這亦是秦朝打這場仗的目的,只為伐滅滄海至于朝鮮?大秦不打算對他們動武,只需要朝鮮放開邊境,讓秦軍南下,順便借列口港屯儲糧食。

    有了舟師唱的黑臉在先,箕準只能滿口答應,若答應遲了,秦軍就不是借,而是要強奪了……

    除此之外,扶蘇也表明了秦始皇的態(tài)度,朝鮮還必須正式向秦稱臣納貢,戰(zhàn)后,箕準隨扶蘇去咸陽朝見皇帝陛下。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一封信寫罷,箕準回想起了《殷武》的后一句。

    千年之前,來朝貢覲見湯武的,是周邊的小方國,嬴姓亦在其中,他們匍匐在湯武、武丁等赫赫子姓帝王腳下,瑟瑟發(fā)抖,甘愿為奴婢。

    現(xiàn)如今,輝煌的大邑商已亡八百年,在戎周淫威下,唯一保留了子姓獨立和尊嚴的朝鮮,跑了很遠,到頭來,卻只能向昔日奴仆低頭……

    唉聲嘆氣間,箕準又失眠了,他走出房間,站在增地小邑城頭,眺望秦營。

    營火遍野,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

    以箕準差勁的數(shù)學,即便數(shù)到旭日東升也數(shù)不完,秦營里有多少營火。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場面,恐懼而又羨慕,卻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如此強軍,滄海君要倒霉了�!�

    箕準嘿嘿笑了幾下,又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夜?jié)u漸深了,軍營里的士卒都已入睡,安靜得只能聽到火燒木柴的噼啪作響,負責守夜看火的人縮在火邊,頭一點一點,也開始打瞌睡。

    就在這靜謐的時刻,某座營地帳篷中,在磨牙和呼嚕聲中,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驚呼!

    “啊!”

    ……

    “�。 �

    滿番汗秦軍大營,公子扶蘇夢到自己兵敗后,羞愧自刎,驚醒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場噩夢,劍抱在懷中,身上已全是汗。

    但隨即,他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夢,聲響來自營外!

    扶蘇聽清楚了,是人的呼喊,馬的嘶鳴,甚至是金鐵交擊聲!各種聲音洶涌而來,有如海嘯!

    自從楊端和不幸去世后,扶蘇重擔在肩,真的是枕戈待旦,他一個激靈起身,拿起劍就往外走,正好幾名親兵衛(wèi)士推開門進來,匆匆下拜。

    “出了何事?”扶蘇急促地問道。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一位近一個月來,被扶蘇視為左膀右臂的年長都尉抬起頭,他曾參加過伐燕之戰(zhàn),戰(zhàn)功和身上的疤痕一樣多,從未畏懼過任何敵人,任何時候都談笑風生,但此刻,他的面容,卻嚴肅如鐵:

    “是營嘯!”

    第0602章

    殺人

    扶蘇帶了萬五千人入遼東,按照黑夫來信的建議,他將四千多趙地兵留在西安平。

    但對于五千燕卒,陳平給出的建議是,若也放置在西安平,容易使得燕趙兵卒串通勾結。

    “一旦彼輩作亂,遼東將多出一支上萬人的亂兵,北境再無寧日矣。公子不如將燕卒帶去朝鮮,讓他們守在列口,一來方便海路補給,二來讓朝鮮、燕卒相互忌憚,如此可確保后路無憂……”

    扶蘇聽了覺得有理,再詢問幾名都尉,他們也覺得陳平之策十分中肯,便欣然采納。

    可現(xiàn)如今,這舉動卻釀成了大禍……

    滿番汗的秦軍大營分左右兩大營壘,左邊是燕地兵卒駐扎,隔著一條溝壑和木墻,右邊則是關中兵,緊緊圍著扶蘇所住的哨塔。

    扶蘇此刻站在哨塔上向外望,卻見右邊秦營兵卒已被全部驚醒,按照建制排成陣列,守在營壘邊,如臨大敵。

    而左邊的燕卒營地,卻完全失了秩序,到處是胡亂奔走的人,摻雜著嘈雜的叫喊聲、兵刃相擊聲,更有營帳失了火,場面一片混亂。

    “這就營嘯……”

    扶蘇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

    名叫高成的都尉告訴他,此乃軍隊中最可怕的內(nèi)亂。長達數(shù)千里的跋涉行軍,距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離未知的異國戰(zhàn)場卻越來越近。翻越千山時損耗太大,幾乎每個屯都有人死去,或因逃亡被殺,再加上副將楊端和發(fā)病而死,更加劇了營中燕趙士卒的緊張——最安全的將軍都死了,何況他們呢?

    之所以沒亂,全靠五千關中精銳,以及嚴酷的軍紀彈壓著。

    眼看即將進入朝鮮,大伙都是枕戈待旦啊,因此,像這種寂靜漆黑的夜,某個士兵因噩夢或恐懼發(fā)出的喊叫,往往會引發(fā)其他人的連鎖反應,使得整個軍營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

    士兵們或以為營地遭到襲擊,慌亂之中,拿起武器,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他人,也有人心存邪念,想要乘機逃走,于是營內(nèi)自相殘殺,相互踐踏,變成了眼前的鬼蜮。

    “多虧關中卒久經(jīng)戰(zhàn)場,沒有被營嘯牽連。”

    高都尉暗暗擦汗,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倘若波及到公子扶蘇,讓他出了什么三長兩短,那他十顆腦袋,也不夠砍啊。

    扶蘇看著這一幕,只想仰天而嘆,這場遠征還真是多災多難啊,數(shù)年前在塞北做監(jiān)軍,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深入軍營,了解了征戰(zhàn)之苦,可這次忽然被父皇任命為主將,他才明白,先前做監(jiān)軍時,不過是隨軍觀光的孩童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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