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幕僚們心服口服了,而稍后幾日,北邊傳來的喜訊,讓他們對通武侯更加欽佩。
“吾軍在敖倉,大破楚軍前鋒,殺其將項聲,斬首虜五千!”
眾人欣喜萬分,交相慶賀,但王賁卻失望地搖了搖頭:
“黑夫尚在,項籍亦尚在啊……”
……
同樣的誘敵之策,南邊的黑賊聰明,誘而不前,六國群盜就比較蠢,大勝后驕縱冒進,結果在敖倉栽了個大跟頭。
雖然沒取得太大戰(zhàn)果,但如此一來,已搖搖欲墜的南北局勢,又被王賁穩(wěn)住了。
雖然只是一時。
就在這種情況下,咸陽宮的謁者身著繡衣,乘肥馬,翩翩而入宛城。
謁者笑容滿面,恭賀王賁兩戰(zhàn)皆勝,但王賁卻面無表情,只說自己身體抱恙,也不出迎下拜,咳嗽半晌后,只問一句。
“敢問尊使,趙高,是否伏誅?”
謁者笑得有些難看了:“通武侯,陛下已重新徹查馮氏一案,趙高……趙高他已被陛下撤除郎中令一職�!�
王賁皺起眉來:“這么說,未誅?”
“此事案情曲折,又有黑賊從中離間君臣,陛下是想,讓通武侯回咸陽后,再慢慢查清楚……”
“讓老夫回咸陽?”
王賁啞然失笑,三軍之所以還能頂住叛軍和六國群盜的進攻,皆是因為他坐鎮(zhèn)前線,若他回了咸陽,這數(shù)郡二十萬大軍誰來統(tǒng)轄?
這次召歸,滿含陰謀的味道啊。
王賁口中有些發(fā)苦,不知是剛咽下去的藥,還是品嘗到了徹底失望的滋味?
謁者有些慌,匆忙解釋:“此番召歸,不止是如何處置趙高,陛下需與太尉、丞相一同商議,還另有一件要事�!�
他連忙將制詔奉上,只望王賁看了以后能轉(zhuǎn)怒為喜!
但王賁看了這詔令后,卻更加震怒。
“勘亂賊,復關東者王!?”
老將軍騰地站起身來,將詔令攢成一團,努力控制著心中的怒意,同時能感覺到胸腔劇烈疼痛,熱血在順著喉嚨往上涌!
“今上……”
王賁是從帶血絲的牙縫里,擠出那幾個字的。
“要背棄始皇帝遺志么��?”
……
“三代之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親親尊尊,雖萬人稱頌,然則,此私天下也!”
“秦則不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賞不私其親,宗室無功勞不得屬籍,公子王孫二世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戰(zhàn)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今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封建、郡縣之論,廷尉議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
背完以上一大長段后,甘棠對閉目靜臥的王賁道:“通武侯,這便是十多年前,陛下廢封建,設郡縣的詔令�!�
“年輕真好啊�!�
王賁露出了一絲苦笑:“老朽絞盡腦汁,也只記得個大概了。”
雖然,始皇帝還是將這天下變成了私天下,一個人的天下……
但這廢封建行郡縣的理念,卻是再明白不過的!
“沒錯,就是始皇帝之愿,故子弟尚不得為王,何況異姓?當年,始皇帝之所以猶豫不以扶蘇為嗣君,就是擔心扶蘇深受儒墨毒害,會拋棄法家之政,走殷周的老路。最后挑了胡亥來繼承帝位,也是看中他精通律令,當會謹遵父命,不肆意妄為。”
可如今始皇帝尸骨未寒,他的繼業(yè)者,卻將先帝的遺命,忘得一干二凈!
“若始皇帝知道胡亥所為,恐怕會后悔,當初立其為太子罷�!备侍男闹心馈�
王賁則道:“始皇帝說得沒錯,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如今天下方亂,陛下不修內(nèi)政,卻指望靠再立一王來平息叛亂,簡直是飲鴆止渴!”
他有些憤怒。
“再者,老夫父子兩代人,為大秦鏖戰(zhàn)數(shù)十年,披荊斬棘,掃滅五國�!�
“王賁,更以這老邁殘軀,欲扶天傾,是為了在死前封王么?”
“我是為了不愧對父親,愧對始皇帝啊!”
“但今上,今上怎么就……”
王賁失望透頂。
但不管怎么說,胡亥都是皇帝,還是他的女婿。
于是老王賁,便又罵起另一人來。
“這制詔,當是由丞相及御史大夫過目過才發(fā)出來的,李斯當年可是郡縣制的極力支持者,為此,不惜與王綰當堂翻臉!”
甘棠在一旁接嘴:“沒錯,李丞相當年說過,是故分封必弱,郡縣則強,今陛下雖一統(tǒng)海內(nèi),若分天下泰半為封國,豈知百年之后,子孫重蹈周室之事?”
“當時始皇帝還夸,李斯啊李斯,又寫了一卷能傳示天下的好文章。”
他低聲道:“李丞相,變了啊……”
“不!”
王賁卻冷笑:“李斯,從來沒變!”
“李通古,就是這樣一只奸猾碩鼠,皇帝想做什么,他就揣摩上意,從逐客書,到統(tǒng)六國,上帝號,廢封建,收詩書,皆是如此�!�
“而現(xiàn)在,為了新皇的頭腦發(fā)熱,他竟也從惡如流,要將當年說過的話寫過的字,統(tǒng)統(tǒng)作廢了!”
說到這里,王賁猛然間恍然大悟。
“我錯了�!�
“老夫一直都錯了!”
“朝中,不止趙高一個奸佞!”
“大秦的徹侯,百官之首,李丞相,也早非純臣了!”
甘棠大駭,而一時間,王賁突然為自己感到悲哀莫名。
韓非子說過,一手獨拍,雖疾無聲!
這樣看來,他王賁前后奔忙,南征北戰(zhàn),苦苦支撐,還真是孤掌難鳴啊!
王賁搖搖晃晃,仰天而笑,一時間老淚縱橫。
“太尉……”甘棠生怕王賁再度氣極昏厥,欲上前攙扶。
王賁卻一揮袖:“我無事,汝等,在外候著罷,放心……老朽死不了,至少現(xiàn)在,老夫還不能倒下去�!�
甘棠不放心,守在外面,時不時進來看一眼,瞧到搖墜欲滅的豆燈,還有帷幕中,頭發(fā)散亂的老將軍在和衣而睡。
王賁就這樣躺了許久,眼睛直愣愣看著帳頂,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陛下,你還是不忍,寧可輿情洶洶,也不欲殺趙高,是么?”
“你還聽信讒言,要卸我兵權,召老夫回去,是么?”
“李斯也只謀己,不謀國,對咸陽亂相不管不顧了,是么?”
“這君臣三人更以為,我是老好人馮去疾?忠懇可欺?”
王賁緩緩起身,步履蹣跚向前,摸向自己架在蘭锜上的劍。
“凡戰(zhàn)法�!�
“必本于政勝!”
“他們以為,能以洪水灌死大梁十數(shù)萬生靈,早就臟了手,受盡天下人唾罵的王賁……”
“為了讓大秦社稷能延續(xù)下去,當真不敢行伊尹、周公之事么!?”
第0851章
伊尹周公之事
“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為何昔時司馬錯說秦惠王伐蜀時曰: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
秦始皇三十八年,陽春三月,從巴蜀風塵仆仆趕回襄陽的“巴郡守”陸賈,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談。
他張開雙臂,比劃著道:“成都是一個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貨貝充溢。其地多鹽井,且嚴道、邛都出銅,武陽、南安、臨邛、江陽則出鐵,每年市稅,幾與田租相當�!�
總之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錢糧往關中運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東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點——前提是運氣不要太差,別在三峽船毀人亡。
打了大半年仗后,南北兩個政權財政都有些吃緊:北秦的君臣飲鴆止渴,在各種違諾加賦,惹得怨聲載道。更為了調(diào)集關中糧食去南陽,宣布關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據(jù)說,咸陽米價已貴至一石千錢了!
北伐軍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還得養(yǎng)十來萬大軍,雖有蕭何在后統(tǒng)籌,但吃完秋收糧食后,為了節(jié)省軍糧,黑夫都得帶頭喝粥。
于是開春后,隨陸賈一同到來的蜀郡錢糧,給他們回了好大一口血,這下不擔心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無糧可食了。
而“被聯(lián)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斷出人出錢,大量巴人加入北伐軍,隨吳臣北上漢中,利用擅長山地作戰(zhàn)的優(yōu)勢,與數(shù)倍于他們的關中兵打得難解難分。
除了財政,在戰(zhàn)略上,巴蜀也給黑夫帶來了豐厚的回饋:蜀郡守常頞派兵占據(jù)葭萌,擊石牛道;巴郡趙佗、吳臣率軍出米倉道,配合南郡,三面夾擊下,漢中已搖搖欲陷。
這也是黑夫?qū)⒋杭竟莸闹攸c放在漢中的原因。
問完軍政財政,黑夫喝了口水,問道:“常頞何時將公孫俊送來?”
公孫俊,便是扶蘇長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將其毒殺,但卻被常頞保護。
陸賈道:“常頞言,公孫年幼,受不得驚訝,不如等北伐軍奪取咸陽,還于舊都后,再直接送過去……”
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劍山,窮險極峻,此獨守之國也,常頞雖響應北伐軍,但不論軍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
黑夫冷笑:“怎么,常頞不老實?”
陸賈搖頭:“這倒不是,眼下北伐軍漸漸占據(jù)優(yōu)勢,常頞是知曉形勢的,但就是不讓蜀郡出全力,他還是在為自己做打算啊。”
黑夫頷首:“我知之,不過,巴蜀漢中本為一體,若三郡皆有,倒是絕佳的割據(jù)之地,但一旦失其一,這自守之勢,便被破壞,無法長久,常頞是個聰明人,既已選擇,不至于做糊涂事�!�
他頓了頓,復問道:“你在成都時,看公孫俊此人如何?”
陸賈嘆息道:“小小孺子,才十歲,但卻被各種變故,徹底嚇傻了,總沖著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讓人暗暗試探過,不似作偽�!�
“可悲啊。”
黑夫長嘆:“扶蘇當初,就這樣舍他而去?”
“這不是我印象中,長公子會做的事�!�
黑夫總有種感覺,扶蘇,不會就此沉寂……
陸賈卻不關心扶蘇,拱手道:“君侯進入關中后,欲擁立公孫俊為新皇帝?”
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認他,等當真進入咸陽后,已誅偽帝,想要得到秦人認可,還需要一面旗幟�!�
或者說,傀儡!
“按照你的說法,公孫俊,反倒是最合適的……常頞想必也樂見其成吧,那樣他就有擁立之功了�!�
陸賈肅然:“敢問君侯,擁立公孫俊為帝,然后呢?”
“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
……
對陸賈的問題,黑夫卻不置可否。
“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極力推崇的么?”
陸賈道:“身為儒士,陸賈自當極力推崇,但身為人臣,陸賈卻不臣之位……”
說到這陸賈一頓:“然此時,卻有人在成王面前,說周公有意篡位,不利于成王。成王將信將疑,周公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后來,成王翻閱庫府中收藏的文書,發(fā)現(xiàn)在武王生病時周公愿意代死的禱辭,這才派人將周公迎回來……”
“故伊尹放王,為太甲所殺�!�
“周公攝政,為成王所疑�!�
“臣遍觀史籍,發(fā)現(xiàn)自古幼主繼位,待其成年后,秉政之臣,縱然做了許多功績,然不為其君所疑者,寥寥無幾。除了伊尹、周公外,齊閔王疑孟嘗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呂不韋,皆是如此。”
雖然這三個人,自己就不干凈。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無周公之親,不得行周公之事,故為君侯計,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
不推薦做伊尹、周公,那陸賈認為,黑夫該做什么呢?
那個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但這儒生知道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說話藏一半,竟點到為止,不再言語。
等陸賈走后,黑夫無奈地笑了笑。
“不止是為我計,也為你自己,還有所有北伐軍功臣將士計罷?”
……
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還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彎抹角勸進的人,可不止陸賈一個。
從舉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獨木橋上,兩側是萬丈深淵,尸骨累累,猛獸潛藏其中……
回頭?那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人阻攔?就算是你最不想與之為敵的人,也不得不將其推下去!
想要順利走到對岸,光靠一個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舊部,以及蕭何、韓信、陸賈一眾新招攬的能臣,可為佐助。
但眾人,并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識的人。
是人,就會有欲望。
有人想一展才干,不負平生所學。
有人想壯大學派,在未來朝堂占據(jù)一席之地。
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賞田地。
有人想宰執(zhí)天下,親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
有人想封侯拜將,衣錦還鄉(xiāng),成就青史留名……
實現(xiàn)這些夙愿的前提,是北伐軍贏得這場戰(zhàn)爭。
于是,舊部、新臣,眾人的無窮欲望,聯(lián)結在一起,變成了黑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推動他向前邁步,加速跨過戰(zhàn)爭的深淵,朝勝利前進!
對手下人的訴求,黑夫必須尊重,必須照顧,必須理解。
這就是現(xiàn)實,絲毫幼稚不得,無視眾人欲望者,必將為其所拋棄。
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發(fā)現(xiàn)你無法滿足其欲,說不準,那推手,就會變成黑手!
但在謹慎滿足眾人欲望的同時,黑夫還得當心。
因為這股力量,也會有意無意地,試圖操縱黑夫,頻頻誘導,讓黑夫往他們期望的方向走!
越往后,背后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時候,你或許已分不清。
究竟是自己在帶著他們前進呢,還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們推得踉踉蹌蹌?像個戴上桎梏的刑徒!
他們一邊推,嘴里還說著:“皆是為主君計,為主君子孫計……”
對戰(zhàn)爭功臣們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腳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們獲得的報償和利益,才能最大化,并得到保證!
“可黑夫啊,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是誰,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