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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在德不在險!”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為,休說關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盡為敵國也!

    “老朽做這么多,也許根本沒什么用……”

    越想越絕望,王賁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蘇,竟精神了些。

    王賁令左右扶著他,搭乘安車,登上宛城城墻,遠觀各營燈火繁盛,灶煙滾滾,雖然局勢不太妙,但三軍將士仍比較樂觀——因為他們知道,率領自己的是戰(zhàn)無不勝的通武侯!

    這是王賁無比熟悉的軍旅生活,比頻陽的家還熟悉。

    王賁又想起了第一次帶他入軍營中的父親。

    那時候,小王將軍崇敬地看著父親,問了老王將軍一個問題:

    “何為將?”

    王翦將一柄劍反遞給他:“將,就是君王手中的劍�!�

    “亂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王賁欲去接過劍,但父親卻又一笑,收回了它。

    “將,也是國之壁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yè),等為父替大王掃平六國,治世之時,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國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夢,當年的小王將軍,熬到白頭,也成了“老王將軍”。

    回憶往事,王賁仰天而嘆:

    “父親啊�!�

    “兒終究無能。”

    “外不能掃平叛賊,內(nèi)不能肅清朝綱,愧對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親一樣,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劍,斬滅六國�!�

    “卻終究做不好。”

    “護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壘……”

    王賁當真不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還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王賁不由老淚縱橫,他在車上,抬起沉重的雙臂,朝遠處軍營中的將士們、近處暗暗拭淚幕僚們。

    還有他奔波了一輩子的帝國,作了一揖。

    “王賁,要棄諸君而去了……”

    斑白的頭垂下,手也隨之落下,卻再未抬起來……

    二世元年,夏歷三月初十,王賁薨于宛城!

    帝國之壁,塌了!

    ……

    而與此同時,距離宛城并不算遠的襄陽,黑夫卻沒看到將星隕落,更無任何征兆,這個傍晚,與陽春尋常的溫暖下午并無不同。

    “我沒聽錯罷?”

    得到“護軍都尉”季嬰通報后,黑夫停下了手里的箸,又將粘在胡須上的飯粒塞進口中,露出了奇異的笑。

    “李斯的……使者?”

    第0854章

    須臾不敢忘

    “李氏于黑夫,當然是恩義多,至于仇怨?”

    “哪來的仇,哪來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陽城廳堂之中,黑夫滿臉的知恩圖報。

    他還當著李斯家宰的面,回憶起過往來。

    “李由將軍乃黑夫舊主,對我有提攜之恩,李丞相于我,更如同師長一般,敦敦教導。雖然后來兩家因為小事產(chǎn)生誤會,但黑夫心中,卻一直記著李氏之恩,須臾不敢忘!”

    他嘆息道:“去歲,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趙高所挾,李由將軍也不得不領兵南來討我舊部……”

    但那一場仗,李由不是送了么?

    黑夫滿口胡話:“從李由將軍故意戰(zhàn)敗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傷李由將軍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隨時可以去見!”

    一番承諾后,黑夫又讓屬下帶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確認李由安全。

    “待歸于咸陽后,還請轉(zhuǎn)告李丞相,他對我說過的話,黑夫每個字都記得,須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離去后,黑夫轉(zhuǎn)過身,卻露出了冷笑。

    “這老倉鼠,還真是機敏啊,這就想挪窩了么?”

    他看向隱于帷幕之后,現(xiàn)在緩緩走出來的兩名謀臣,陸賈和隨何。

    “汝等如何看?”

    陸賈有些警覺:“臣覺得或許有詐,眼下南方對北方,雖有勝勢,但離結(jié)束戰(zhàn)爭尚早,李斯身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換門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為北伐軍已經(jīng)打進巴蜀,而胡亥那邊又逼他交出扶蘇長子,面臨二選一的抉擇,對常頞來說,帶著蜀郡投效黑夫,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貴已到了頂,這時候卻急著找下家,不由讓人不起疑心��!

    而另一名老儒隨何卻笑道:“臣倒是覺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無奈之舉,因為李斯現(xiàn)在的處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隨何:“誰人?”

    隨何道:“伯嚭!”

    陸賈有些不屑:“吳之奸佞,背主負國�!�

    隨何卻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干,投效吳國后,漸漸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諛奉承。不過他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倒是與李斯頗為相似�!�

    “臣聽說過這么一個故事,伯嚭為吳國太宰時,助夫差攻越,圍勾踐于會稽山,卻收了范蠡文種的賄賂,保下了勾踐�!�

    “十多年后,勾踐開始對吳復仇,圍攻姑蘇,吳國甲士不足,吳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征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戰(zhàn)。”

    這所謂野人,當然不是長毛怪,而是春秋時,居國城之郊野的庶民,與“國人”相對。

    “野人卻道:吳王從前天天想著享樂爭霸,卻不顧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見王自省,卻只知道驅(qū)吾等去作戰(zhàn),如若戰(zhàn)死,父母妻子皆無所托,幸而勝敵,也無甚功賞,王憑什么讓吾等去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將野人的話回報夫差,請行賞,吳王爭霸多年,府庫空空,拿不出錢來。伯嚭又請求給有戰(zhàn)功的人許官,吳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賤的野人,面露難色。”

    “倒是旁邊一位公孫建言說,暫時答應他們,打退了越寇,給不給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卻不笨,或曰:‘王好詐,必誑我�!谑潜娙艘嘌裕骸蚁却饝�,越寇來了,戰(zhàn)或不戰(zhàn),在于吾等’!”

    “結(jié)果,越人已薄闔閭之門,吳人卻還在君民相疑,內(nèi)訌不止,國人已盡,野人不戰(zhàn),于是吳遂亡……”

    黑夫聽完樂了。

    “吳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極了北邊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譽掃地,關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來,黑夫發(fā)現(xiàn),北邊的正規(guī)軍,早就沒了當年他還做小卒,滅六國時“左攜人頭,右夾生虜”,所向披靡的勇銳,反倒慫得很。

    一方面是因為青黃不接,新兵較多,軍隊素質(zhì)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軍的精神氣已沒了,打仗隨便打打,遇到困難很容易退讓崩潰——他們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屢屢毀諾,日子越來越難過,既然撈不到好處,那么拼命干嘛?

    隨何繼續(xù)道:“諸子言,越王勾踐入姑蘇后,下令誅殺伯嚭,罪名是‘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陸賈這時候說話了。

    “但我在蘭陵學《左傳》時,卻發(fā)現(xiàn)諸子之言有誤,伯嚭非但沒有被越王句踐殺死,而且還繼續(xù)做了越國的太宰……”

    吳國滅亡兩年后,文種都被勾踐干掉了,但伯嚭,卻安然無恙,還搖身一變,做了越王信臣,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收取魯國賄賂呢——于是被心眼小的魯人在史書上狠狠記了一筆。

    “正是如此!”

    隨何道:“夫差、胡亥以為,錢帛賞或不賞在君王�!�

    “吳人、關中人認為,戰(zhàn)或不戰(zhàn)在他們。”

    “但降與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么?”

    他攤手道:“既然吳已不可救,又與越王又交情,這時候還不賣吳,更待何時?”

    “隨何說得,有幾分道理�!�

    黑夫頷首:“汝等以為,勾踐為何不殺伯嚭?”

    隨何不假思索:“當然是為了收攬吳國人心�!�

    陸賈卻有不同見解:“吳人深恨伯嚭,我曾入?yún)怯螝v,至今吳郡罵人卑鄙無恥,仍稱‘壞伯嚭’。勾踐若殺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買人心�!�

    “然卻不殺,是因為不可殺!伯嚭的價值,在于他掌握的吳國文書典籍!沒了這些,越國要統(tǒng)治吳地,便是空談!”

    這二人都能言善辯,在軍中充當行人謀士,但也各有特點:

    陸賈蘭陵學派科班出身,為人正派,隨何則是野路子,為人狡黠,善詭謀,有急智,這點陸賈不如他。

    可論大局觀,隨何卻又不如陸賈。二人在黑夫身邊,正好互為補益。

    “不錯,對我而言,李斯的價值也一樣,他雖在軍中無甚影響,不能直接開關相迎,但卻是我軍進入咸陽,全盤接收宮室、府庫、律令、文書、圖籍的保證!”

    黑夫不想世上最壯麗富庶的城市,重蹈歷史上楚人一炬,化為焦土的覆轍。

    “雖說奇觀誤國,但既然始皇帝廢大力氣建都建了,非要毀了干嘛?留給后人瞻仰吹噓不挺好么?”

    所以必須是黑夫先入關,最好有人為內(nèi)應,順暢無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遺產(chǎn)!

    這意義,不亞于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軍的戰(zhàn)略,也要應對“李斯欲降”這一情況做出變動。

    既然王賁像一座山般擋在前面,那就得從側(cè)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陸賈,你持我書信,去一趟漢中,告訴韓信,可以開始進攻了。”

    “吾等已在南陽受阻太久,是時候前進了,我要在夏天結(jié)束前,進入關中!”

    陸賈應諾,但在離開前,卻又好奇地問道:“敢問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傳話,說十二年前,李斯與君侯在章臺宮階梯上的對話,可否還記得?君侯曰,須臾不敢忘,敢問當日所談何事?”

    黑夫卻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為人道也。”

    等陸賈走后,黑夫卻回過身,暗罵道:

    “老東西記性還挺好,在齊地跟他的焚書修書之爭,我倒是有點印象,但十二年前階上的幾句話……”

    “都隔這么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話,我他媽哪記得��?”

    ……

    而另一邊,陸賈心里還琢磨著這件事。

    “那一日的對話,究竟是什么,竟如此機密,連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關未來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頭往前走,卻有人攔路,朝他拱手。

    “陸郡守!”

    陸賈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是隨何在等他,二人皆為儒生,至少都自稱儒生,政治訴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錯——不過都跟剛來的叔孫通聊不到一塊。

    陸賈便又想起一事來,好學心上來,追問道:

    “隨先生,你方才說姑蘇之圍,夫差令伯嚭發(fā)民以戰(zhàn)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為何從沒聽說過?”

    隨何故作神秘,讓陸賈近前,在他耳邊道:“那卷書叫《隨子》……”

    陸賈一時沒反應過來:“諸子之中,有這書?”

    隨何大笑:“過去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往后,或許便有了!”

    陸賈頓時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場也在《左傳》有載,但中間那部分……

    隨何摸著胡須,大言不慚:“當然是老夫現(xiàn)編的!”

    ……

    第0855章

    天下烏鴉一般黑

    宛城(南陽市宛城區(qū))歷史悠久,殷周時,它被稱之為“申呂之地”,是兩個姜姓小諸侯,后為楚所滅。

    楚國占據(jù)這片沃野美壤的盆地后,設申縣,后來又慢慢變成了宛邑。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國奪取楚韓之地,設南陽郡,以宛為治所,宛遂為周楚之間一大都會,城廣數(shù)十里,居民過十萬,房宅櫛次鱗比,直連城外青山。

    陳恢便是南陽宛縣本地人,在這座城市生活三十余年,對它的一街一巷都十分熟悉。

    這日清晨,陳恢穿上了妻子洗得干凈的皂色深衣,仔細扎好發(fā)髻,戴上文士冠,拍了拍腰間四百石綬印,闔門而出。

    此處是內(nèi)城居巷,多為官宦所居,出門后但凡人見了陳恢,都得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親熱地喊一聲:

    “陳長史!”

    陳恢不止是南陽郡守門客,更是其長史。

    但官吏士人的街角寒暄,卻總是會被層次不齊的腳步聲打斷——那是在城中巡視的秦軍士卒,現(xiàn)在的南陽不比過去,儼然成了個大軍營,數(shù)十萬石糧食積于此地,王賁軍三分之一的數(shù)量也匯聚于宛。

    與陳恢攀談的本地小吏罵罵咧咧:“最近不知為何,三天兩頭城禁,城內(nèi)之人不得出,連暮春之禊(xì),也錯過了�!�

    三月去水邊修禊,這是南陽貴庶的風俗,也是當?shù)刂⒕�,常由郡守組織,城內(nèi)成百上千的車馬絡繹出城,在育水之陽舉行儀式,消災祈福。

    往往是朱帷連網(wǎng),曜野映云,男男女女,穿著一新,雜坐游戲,五色緱紛,順便還能相個親……

    可眼下,城都出不去,還禊個鬼哦!

    另一人則抱怨道:“不止是出不了城,外面的商賈也進不來,我為市吏,這幾日市中真是無比蕭條,市井繁榮,萬商云集?打去歲秋后就沒見過了!吾等那點祿米,哪夠養(yǎng)活家眷仆役,眼看糧價一天一天往上漲,木柴也要貴于桂枝,真是愁死我了……”

    旁人安慰他道:“去歲就有一股叛軍將繞著南陽打了一圈,燒了許多糧食,還兵臨城下,大掠四境,如今才開春,地里的粟才種下,南陽本地根本無糧啊。興許前方又打起來了,吾等能在高墻之后保全性命,已是不錯,又豈能奢求其他呢?”

    時局艱難,對小人物而言尤其如此。

    南陽多柳,眼下四處都在飛柳絮,陳恢聽著同僚抱怨,只是淡淡笑著,眼睛卻穿過連綿柳絮,看向城東。

    “孔氏工坊的煙,停了……”

    南陽城東,是一個鐵官坊,十多年前秦滅魏,將梁地的冶鐵大族孔家連根遷了來,孔氏最初幾年還鬧騰,后來也消停了,做了鐵官,在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日夜不休地冶煉鐵器,以供應軍需。

    快一年了,從沒停過,直到近日。

    盡管前線據(jù)說并無戰(zhàn)事,但鐵官坊是決不能停的,這不合常理。

    而城南、城西的軍營,這幾天也取消了訓練,城墻為王賁手下的都尉控制,陳恢縱為長史,也不得隨意登城窺探,只在前日奉郡守命去勞軍時瞥了幾眼。

    他發(fā)現(xiàn),城西、南的連綿軍營雖仍在,但有幾座已然空了,天上的烏鴉甚至都敢往下落!

    再結(jié)合近日幾次不同尋常的糧食調(diào)撥,陳恢心中有了底!

    大軍,在慢慢撤離宛城,也許是一天一座營,但他們的確在離開這。

    是調(diào)去前線了,還是……

    如此想著,郡守府已至!

    南陽守呂齮(yǐ),本是個懂得享受的人,他家里養(yǎng)了許多舞妓,陳恢是見識過的,歌女放喉,舞女翩躚,彈箏吹笙,唱南音,跳鄭舞,舞似白鶴展翅飛翔,歌如蠶絲繚繞梁柱,好不享受。

    但自從戰(zhàn)爭開始后,呂郡守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享樂顧不上了,舞妓也冷落了。

    終日不是被軍方的嚴苛要求為難得掉淚,就是被忽然打到宛城邊的叛軍韓信部嚇得夠嗆。

    眼下,呂齮伏在案幾上,手撐著自己額頭,簡牘紙張雜亂地擺在一旁,從旁邊的燃盡的蠟燭看,似是一宿沒睡。

    陳恢行禮:“郡子復,可算來了�!�

    呂齮抬起頭,卻見其眼中有許多血絲,見陳恢來了,連忙讓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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