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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章

    “你現(xiàn)在,可后悔了?”

    韓非卻很冷靜,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立說著書,是為萬世,但我本人,卻有自己的母邦,須臾,不敢忘也!”

    “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我知秦王必不納存韓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試過。”

    言罷,將毒藥一飲而盡!

    李斯頓感索然無味,只能讓韓非死難瞑目:

    “韓�!�

    “汝欲存之。”

    “我必滅之!”

    韓非閉著眼,嘴角流出血,卻一言不發(fā)。

    那個場景,成了李斯持續(xù)很久的噩夢,同門手足相殘,終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寬慰自己,誰都不能心軟,贏得一方才有最終的發(fā)言權(quán)!

    “等著罷,我會輔佐大王成為功蓋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讓秦能萬世,我也成為永世贊譽的宰輔!”

    “最終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為止,夢醒了,李斯睜開渾濁的眼睛,伴隨著搖晃的車輿,他已經(jīng)出了武關(guān),抵達南陽。

    李斯病了,畢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機關(guān)算盡耗費了他大量精力,當放下權(quán)力,放下尊嚴后,卻好像整個人垮了一樣。

    又閉上眼,半夢半醒間,李斯再度見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蘭陵學壇的大桑樹下,閉目彈奏著趙地的曲風,唱著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過去,跪坐在前,聽了一曲后,打斷道:

    “弟子才學,成就更勝韓非,但夫子為何始終更偏愛韓非?”

    “是因為他出身尊貴顯赫,而我貧賤么?”

    “是因為他訥于言而敏于行?寫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著李斯,這位弟子現(xiàn)在白發(fā)蒼蒼,眼中滿是迷茫,不復(fù)告別入秦時的雄心壯志。

    “韓非是一塊石頭,堅硬,沉重,默然�!�

    “他認準的事,不會回頭,入水時,會掀起驚天大浪,叫人難以忘懷,也讓我嗟嘆憐愛�!�

    “而你,李斯,好似一葉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這樣的人,我不喜。”

    他沒有確定的方向,哪邊風大,就順著哪邊走,一切原則,都被拋之腦后。

    “但石頭激起的風浪,轉(zhuǎn)瞬即逝�!�

    李斯強辯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靜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著反問,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過頭時,發(fā)現(xiàn)夢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時,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隨之擱淺,風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殘木旁邊的礁石,卻始終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來了,二人的斗爭,并未隨著韓非之死結(jié)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韓非的帝王之術(shù),時不時就翻出《韓非子》來看,甚至讓扶蘇、胡亥也讀一讀。

    為了鉆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將韓非子鉆研透,吃起了人血饅頭……

    這讓李斯有種感覺,看上去,他是贏了韓非,逼死了他,也實現(xiàn)了助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韓非的幽魂,卻一直在咸陽宮梁柱上縈繞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統(tǒng)治思想的陛階上。

    韓非死了,但《韓非子》,卻成了李斯永遠無法擊敗的敵人,成了他一生中難以越過的大坎,一塊橫亙在路上的礁石。

    韓非激起的浪花雖只是一時,但李斯作為弄潮兒,也只是一時,當海水散盡,船也隨著水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但礁石,卻靜靜地躺著,重見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終究不能像韓非一樣,堅持己見,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時代所棄。

    “是我……輸了?”

    忽然間,一切都覺得無所謂了,那些機關(guān)算盡,那些隨波而行,那些妥協(xié)、退讓、隱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韓非的嘆息,是呂不韋的白綾,是秦始皇帝的托付,甚至還有馮去疾的信任。

    是啊,無數(shù)浪花風雨,他都在最后,選擇了隨波逐流,離開楚國,出賣呂不韋、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協(xié),又背叛了他的遺詔,從未堅持到底。

    而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獨他活了下來,站對了最后一次隊,并能讓家族富貴,黑夫也不敢輕易為難。

    但這就是他李斯,這一生的追求么?

    李斯喃喃自語道:

    “秦始皇帝想永遠占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卻什么都帶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么,但到頭來,卻什么都沒留下,這后半生,竟是靠著咀嚼你的學說,靠著不斷背叛舊主過活……”

    “是我輸了�!崩钏菇K于承認了這點,這漫長的斗爭,還是走到了終點。

    “不過若以最終的成敗論,吾等都輸了,贏了的,反而是去蘭陵最遲,入秦也最遲的小師弟,張蒼……”

    李斯發(fā)出了一陣慘笑,但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

    “君侯,酈縣到了�!�

    車停下了,御者呼喚著,掀開了車簾,卻聞到了一股惡臭。

    捏著鼻子靠近,卻發(fā)現(xiàn)李斯瞪大眼睛,老淚縱橫,卻早沒了氣息,逝于車中,而且死得一點不體面,甚至還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

    第0984章

    石頭

    “隨波逐流的船,和堅韌厚重的石頭,這就是荀子對李斯和韓非的評價?”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訊傳來,黑夫是且喜且嘆的,又聽李斯的小師弟張蒼說起這段李、韓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為老師,荀卿確實眼光獨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會。

    “要是我也能拜他為師就好了。”不知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這種想法,久久在腦中縈繞不去,仿佛是前世未盡的夙愿……

    總之,李斯成了又一個去見老師的徒弟,他與韓非的勝負黑夫不能簡單評價,但至少至今,荀學是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取得了全面勝利的。

    很難將荀學歸類到儒、法,因為荀子本就是將諸子百家之學融會貫通的,雖然尊孔子崇尚禮,卻又常言法度,希望禮法兼用,此外還雜采黃老等學說,可謂全才。

    所以他教出來的弟子也多樣性豐富,有李斯、韓非的典型法家,一個專注實踐,一個專注理論。又有專精于《詩》《書》《禮》《樂》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孫尼子。

    額,還有張蒼這……數(shù)學家?自然科學家?除了數(shù)學和天文歷法、管樂外,不管禮法,甚至是希臘語,啥都會一點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聽陸賈說,他曾在楚國聆聽過浮丘伯講學,大秦奉常也算荀學的再傳弟子了。

    這么一算,秦始皇、黑夫兩朝,都有荀學弟子掌握實權(quán),或深深影響意識形態(tài),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種圣人的“道統(tǒng)”之說:“由堯舜至于湯,由湯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歲,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說這話的是孟子,其隱然以繼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學局限于齊魯,對天下的影響,已經(jīng)遠不如他的后生荀子,至于自詡孔學正統(tǒng)的孔家,唯一一個混出頭的弟子叔孫通,黑夫雖然用他,但對其政見,卻是不以為然的。

    道統(tǒng)之爭暫且按下不提,李斯這個自己選擇出局保家族富貴的老倉鼠死去,對政權(quán)而言,毫無影響,現(xiàn)在整個咸陽在高速運轉(zhuǎn),春耕已結(jié)束,大規(guī)模征兵正在開始,黑夫要征十萬有過滅六國或內(nèi)戰(zhàn)經(jīng)歷的老卒,率領(lǐng)他們東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嬰鎮(zhèn)守,文有蕭何、張蒼,足以穩(wěn)住后方,而所謂的“右丞相”常頞,在關(guān)中并無基礎(chǔ),遠離蜀郡,他只能選擇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張蒼也表示了一個擔心,因為黑夫的百官體系里,還差最后一塊基石。

    “如今百官皆備,唯獨御史大夫空缺,該由誰來擔任?”

    御史大夫除了負責監(jiān)察百官,管理國家重要圖冊、典籍,起草詔命文書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職能,那就是立法權(quán)。

    既然如此重要,張蒼以為,還是早定為好。

    黑夫卻道:“朝中并無合適人選,這位置,只能暫時空著,由樂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將此位留給一個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給他。”

    “和韓非一樣,不……”

    黑夫笑了笑:

    “一顆比韓非還剛硬的石頭!”

    “一個真正的‘秦吏’!”

    ……

    咸陽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門,玉門關(guān)。

    玉門關(guān)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盡管條件尚無后世那么惡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遷徙,但中原的春風的確尚未吹拂到此,空氣干燥而微冷,扼斷絲路的關(guān)城不大,加上周圍的障塞烽燧,僅能入駐五百人,還得靠狩獵補充伙食,根本無法提供上萬人的食物。

    唯獨玉門以東百余里的敦煌,作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軍糧,勉強可供大軍充饑。

    密密麻麻的腳印離開玉門,從草原、戈壁上經(jīng)過,抵達四方開闊的敦煌,他們是昔日遠征大夏的西征軍,此刻已將破爛的帳篷扎的敦煌城周圍。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蔥嶺谷口,李信做出了決斷,愿追隨他的人過谷,邁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則由幾個都尉、司馬及軍正帶回。

    一萬五千人開始了艱難的東歸之旅,這一路上,對他們最大的考驗不是看得見的敵人,而是干渴、饑餓和越來越低落的士氣。

    眾人從西域極西的山谷折返,又經(jīng)過疏勒、龜茲、車師等一系列小邦,一點點挪回來。

    沒錯,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個月!

    一路上除了對北道諸城邦殘酷的戰(zhàn)斗——因秦卒劫掠糧食引發(fā)的戰(zhàn)斗,西征軍還不斷遭到嚴寒和瘟疫的襲擊,由于戰(zhàn)斗傷亡、疾病困擾、饑餓襲擊,軍隊大量減員,有人對能否返回中原喪失了信心。

    當他們步入敦煌,比起來時,已經(jīng)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損了一些,因為疾病、畏懼路途遙遠心生悔意,留在龜茲、車師了一些,那數(shù)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對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么樂觀,因為他們才抵達,就聽說過中原傳來的消息:關(guān)于內(nèi)戰(zhàn),關(guān)于黑夫……

    “武忠侯帶著南征軍打進了咸陽�!�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攝政,獨攬大權(quán)……”

    這造成了軍心極度不穩(wěn),西征軍主要是惡少年,但軍官多是關(guān)中良家子,他們擔心自家在內(nèi)戰(zhàn)里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對黑夫篡權(quán),自立攝政的合法性也有爭議。

    一時間,西征軍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誰當政,都要回家,誰也無法阻止他們!一部分人則覺得,中原局勢不穩(wěn),干脆先留在張掖郡算了。

    更讓人擔憂的消息繼續(xù)傳來:多年前,被李信大敗,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頓單于的“右賢王”,率騎眾數(shù)千,勾結(jié)羌人,在猛攻張掖郡,開春后,已陷休屠澤,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來,主張留在敦煌等地的話語更盛,他們甚至拉幫結(jié)派,堵在營門口大聲倡議,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將發(fā)生,這一切,卻被一個堅毅的聲音打斷。

    “如此喧嘩,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軍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囂,都停下了聲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種力量分開一般,往兩邊讓道,露出了一個身著皂衣,頭戴獬豸冠,須發(fā)花白的瘦削軍法官,他身材偏矮,顯然是南方人,緩步從敦煌城中走來,面容毫無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頭:

    “喜是喜作為西征軍的軍正,喜目視眾人,緩緩問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從敦煌守軍處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殺了!”

    “我知之�!�

    喜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吾等身在異域,消息閉塞,難知真?zhèn)�,更不知中原發(fā)生的事情孰對孰錯�!�

    平靜是假象,當喜乍聞此訊時,比士卒們更要震驚,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頭晃了晃,望向遙遠東方的眼睛里,浮現(xiàn)許多情緒:

    對劇變的難以置信、對消息的懷疑、對時局的遺憾、對未來的迷惑,還有對故人黑夫的態(tài)度,在失望與信任間搖擺……

    但最后,它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堅毅!

    除了堅持,他還能做什么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個個點出帶頭鬧事的幾名官吏,依照軍法進行宣判,讓人按著打十幾二十棍子,作為懲戒,又問他們。

    “汝等,還是秦吏么?還想回家么?”

    “是……”軍吏們哽咽起來,去來兩萬里,這些年間,他們已經(jīng)離家太久太遠。

    喜面容稍微溫和:“那就,各自歸位,履行職責!”

    這世上有種東西,它比誰來當政更為重要。

    那就是秩序。

    這碩大天下,當上層紛亂時,下層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過了?終日憂心時局,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了?

    不管中樞權(quán)力如何更迭,基層總得有人繼續(xù)做事,就如喜幾十年如一日默默抄錄簡牘,做好獄吏法官的職責,并未因呂不韋、嫪毐之事有何影響。

    這些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的秦吏,才是帝國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遺落,他仍記得自己的職責。而不管咸陽如何,中原如何,遠在西北的他們,都鞭長莫及,手頭有更緊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邊陲的秩序。

    “張掖者,張國之臂掖也�!�

    隨李信西征后,喜也漸漸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讓一個偉大的帝國脫離初生之所,破殼而出。

    這個新生的帝國,向東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狹長的海東,向西方伸臂,打通廣袤荒蕪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雙足,要知曉那兒的海水暖熱,盡北戶地。

    只可惜,踩在嶺南的腳陷入了一個大泥潭,掙扎中,耗盡了帝國最后的力氣。

    始皇帝的大志雖未告成,但也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一些新可能。

    “為了履行職責,為了打通日后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幾位都尉、司馬表明了態(tài)度:

    “吾等,要盡己所能,守住這條新生的臂膀,護國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張掖,又有何用呢?”一個司馬悲觀地說道,他是頻陽王氏的遠親,對中原發(fā)生的事滿是絕望。

    “當然有用�!毕埠V定地說道:

    “對西征軍萬余將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處�!�

    “對張掖郡十萬中原移民也有用,他們不必亡于胡塵,至于大秦的存亡與否……”

    喜的聲音,決絕而堅韌,仿佛磐石,永不動搖:

    “衣冠郁郁�!�

    “便是中夏�!�

    “律令行處。”

    “既為大秦!”

    第0985章

    千鈞

    “家書到了!”

    “家書到了!”

    三月中旬,隨著幾大車驛站郵傳抵達灞上軍營,在此訓(xùn)練半月的士卒們立刻沸騰起來。

    家書,這是秦軍中的老規(guī)矩了,盡管秦一直被詬病死板不近人情,但在這方面卻很有人情味,每逢驛傳往返,士卒可以給家中寄信,家里也會回復(fù),甚至還能捎帶一些錢、衣,畢竟除了一套制式甲衣、兵器和集體伙食,其余都要自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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