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可蒯徹使勁渾身解數(shù),卻終究無法說動扶蘇。
現(xiàn)在他明白了。
扶蘇身上,還有某種自己根本無法撼動的信念!
“我與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結(jié)成死結(jié),我二人自當(dāng)解決�!�
“但絕不是靠猜忌和攻殺!更不是靠你這奸士的離間!”
扶蘇一邊說,一邊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蘇,你這是要自己去黑夫營中受戮?”
蒯徹只覺得可笑之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選擇放棄,選擇自殺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殺蒙氏兄弟,便也能殺了你!毫不留情!”
蒯徹仰頭大笑起來:“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會生了你這么一個心慈手軟的兒子!”
“沒錯,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蘇站起身來,招手讓外面的人進(jìn)來。
“但我的手,早已沾滿了血,已不軟了……”
“尤其是對那些,唯恐天下不亂,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衛(wèi)士拜在面前,扶蘇問他們道:“說了這么一會話,火燒旺了么?”
“旺了�!毙l(wèi)士稟報。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個巨大的陶鼎正滾開著沸騰的水,熱氣直往上冒……
“善�!�
扶蘇看向凍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臉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懼是怕的蒯徹,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幾天凍,無衣無褐,冷得不行,實在是有失體面,讓他,暖暖身子罷!”
面對蒯徹如此惡人,扶蘇卻沒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責(zé),只有身為長公子的彬彬有禮,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請蒯徹去參加一場宴席。
而遼東的漢子們就沒什么溫柔了……
扶蘇只是優(yōu)雅地目送他們遠(yuǎn)去。
第1028章
敵友
“冒頓已死!”
“冒頓已死!”
在白登山之戰(zhàn)后三天,捷報連同冒頓的頭顱尸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駐的十萬大軍,皆呼萬歲!
殺死冒頓者為匈奴的右大將,如今他已自立為新的單于,這位新單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獻(xiàn)上冒頓首級,還答應(yīng)將掠入草原的中原民眾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諒,承諾他們會退出北假、云中,遠(yuǎn)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對匈奴趕盡殺絕,如今損失大半青壯的匈奴,已經(jīng)在陰山以南站住腳,招架中原的討伐。
面對右大將的恭順,黑夫卻問負(fù)責(zé)典屬國事務(wù)的婁敬。
“白登一戰(zhàn)后,匈奴還有多少活著的王、將?”
婁敬稟報道:“還活著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當(dāng)戶,右骨都侯幾人,皆為我軍所捕,關(guān)押在白登山下�!�
“據(jù)你觀察,這四人中,哪兩個更老實�!�
婁敬的業(yè)務(wù)能力還是很強(qiáng)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時學(xué)過匈奴語,已將這幾人的家族、過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當(dāng)戶和右大將一樣,皆是孿鞮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則為蘭氏,右骨都侯為須卜氏,要論恭順,自然是后兩人……”
黑夫了然:
“放了他們�!�
“再讓奉�?逃�,我要封那左大都尉為歸義都尉,西部單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陰山以西,殘余的匈奴人,歸其統(tǒng)轄。右骨都侯為向化都尉,東部單于,大漠以南,陰山以東,長城以北,歸其統(tǒng)轄!”
“至于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長莫及,便留給右大將去吃沙子罷!”
婁敬奉承道:“夏公妙計,草原分則弱,合則強(qiáng),使三單于并立,則匈奴必裂,相互攻戰(zhàn),而中原可漁翁得利!”
這還沒完,黑夫繼續(xù)定策道:“一同冊封的,還有逃到烏桓山、鮮卑山的東胡部落,開春后派人去探索尋找�!�
“還有北海之地,臣服于匈奴的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也要想辦法讓商賈過去,各授予印綬,封為屬國都尉�!�
地圖開疆誰不會,別管能否實際控制,先趕緊把法理確定下來,將這幾百萬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來”留給后世子孫……
“以上諸胡部單于、大人、都尉,若愿臣服,皆為大秦屬國,送質(zhì)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繳納獸皮羊毛牛馬若干!”
被放走的兩個匈奴貴人,還有飽受匈奴壓迫的東胡和丁零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應(yīng)該會歡呼雀躍。
末了。黑夫卻想到一時,露出了玩味的笑,問婁敬道:
“婁敬,你覺得,讓匈奴貴人送女來朝,嫁與列侯子孫為妾,以促進(jìn)夏胡睦鄰友好,就叫‘和親’,何如?”
豈料歷史上,最先給老劉出主意搞和親,讓他認(rèn)冒頓做便宜女婿,高舉“為了和平,陛下做單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婁敬,此刻卻十分反對和親……
他作揖道:“臣以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nèi)則福,利外則取禍,故君王列侯,可與同族婚配,而不宜納異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蠻與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討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鄭國�!�
“事后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為王后,大夫富辰勸諫他勿要親近戎狄而離棄宗室。周襄王不聽,乃以狄女為后,豈料狄女對禮儀的看法不與華同,厭惡襄王老邁,竟與周襄王之弟王子帶公然通奸。周襄王大怒,乃廢狄后,狄后竟與王子帶引狄人入秦成周,占領(lǐng)洛陽,周襄王出奔,終于釀成大禍……”
黑夫眨了眨眼睛,長見識了,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車之覆,后車之鑒,野性未馴的母狼,豈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說胡女貌陋為中原不喜,再加上雙方禮俗不同三觀不一,就算一時爽快,事后也會有無窮的麻煩,此舉必然兩面不討好,起碼婁敬絕不愿意自己多一個胡女生的孫子……
黑夫倒也從善如流,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頭,叔孫通等隨著后續(xù)大軍抵達(dá)的文士,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
他們游走在戰(zhàn)后的白登山附近,反復(fù)詢問士卒經(jīng)過,并覺得冒頓授首的事,值得大書特書,在關(guān)東好好宣傳一下——六國遺族勾結(jié)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趙免遭胡虜肆虐的,不是什么豪杰俠客,而是對天下一視同仁的夏公!
“這不只是秦軍對匈奴的勝仗,更是諸夏對胡人的完勝。”
“昔日有齊桓公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時隔五百年,又有夏公親征代北,力挫冒頓,殺胡十余萬,解救代地百姓數(shù)十萬,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里,霸道依舊不夠,得進(jìn)一步升為王道才行!
還真是瞌睡來了枕頭,一匡天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遠(yuǎn)人來朝!
叔孫通們將黑夫封匈奴三單于,鮮卑、烏桓東胡大人,以及北海諸屬國都尉一事,同歷史上唐虞、夏禹、成湯、周公時的四方屬國來獻(xiàn)相提并論……
“昔者唐虞崇舉九賢,布之於位,而海內(nèi)大康,要荒來賓,麟鳳在郊,而今夏公當(dāng)政,亦是如此,此圣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們覺得水到渠成,已經(jīng)摩拳擦掌,乘著內(nèi)戰(zhàn)外戰(zhàn)的連續(xù)勝利,對夏公勸進(jìn)了……
但有一件事,卻成了從龍之臣們心里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將尉謀士們,此刻并未因匈奴的殘滅而放松警惕,依舊如臨大敵,他們覺得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一旦雪停了,隨時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為這場仗,雖以秦軍完勝,卻出現(xiàn)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為北伐東征的功臣,戰(zhàn)后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現(xiàn)的人,他們竊竊私語道:
“‘扶蘇’怎么來了?”
……
“是我邀他來的�!�
黑夫?qū)σ褳樾母沟摹包S石先生”袒露了實情,雖然他早已宣布了扶蘇的“死訊”,將遼兵的實際掌控者說成是劉季,但這點伎倆只能騙騙小老百姓,如張良等才智只士,心里門清。
“早在我滅楚北上時,便派使者走海路,給扶蘇送去了一封信,約他來代北一同獵狼�!�
“我在信中對扶蘇說�!�
“來則仍為故友……”
“臣還是以為,此乃畫蛇添足之舉,徒讓眾人心生不安!”
張良認(rèn)為,沒有扶蘇,夏軍一樣可以大敗冒頓,至于能不能殺死他,純看運(yùn)氣,倒是讓扶蘇在側(cè),反而生出了許多變數(shù),覺得黑夫是在給戰(zhàn)爭增加風(fēng)險,皺眉道:
“若他不來,或者來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邊撫著兩條愛犬,喂它們吃來源可疑的肉,一邊道:
“那便是敵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來:“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
他為此做了充足的準(zhǔn)備。
“膠東一線,尉陽帶著海船舟師,隨時準(zhǔn)備,可以北渡遼東�!�
“而廣陽郡一線,沒有北上進(jìn)攻匈奴的軍隊,也在秣馬厲兵,只等雪化,便可越過已投降于我的漁陽郡欒布,向遼西進(jìn)發(fā)!”
“好在,他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扶蘇。”
黑夫站起身來:“準(zhǔn)備準(zhǔn)備罷,我要邀約扶蘇,前來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時候做個了結(jié)了!”
張良道:“他若來,夏公又要如何處置?如臣一般,讓其隱匿身份?但但扶蘇與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長子,秦之社稷的正統(tǒng)繼承者,豈會甘心為夏公臣屬?”
“而若是殺之,扶蘇卻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連同其屬下數(shù)萬卒一同抹去……”
在張良看來,順著先前宣布的扶蘇死訊,讓這個人從此消失不見,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在這件事上,黑夫卻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兩全其美�!�
“是何辦法?”張良追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頭,從容笑道:“推賢讓能!”
第1029章
一個真相和一個謊言
會面的地點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點,山不高,不過二十余丈,山頂平緩如蕩,山的南麓,一條十里長河平靜的從山下淌過,如今已完全封凍,冰瑩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墻,連續(xù)不絕,長達(dá)數(shù)里,落雪積累在上面,猶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長城。
雖然距離云岡石窟興建還早,但此地已不失為一處“藏風(fēng)得水”的好地方,山脈遮擋住了寒冷的北風(fēng),軍營扎在這里,再生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當(dāng)扶蘇被名為“黃石”的謀士引到此處時,黑夫已在這烤著火等待。
但凡許久未曾謀面的故人相會,最初總是會有一些尷尬的,尤其是當(dāng)二人各有事業(yè),且一度生出齷齪誤會的時候。
緘默持續(xù)了好一會,最后由黑夫打破了這份尷尬。
“來了?”
“來了�!�
黑夫注視著扶蘇被風(fēng)霜所摧,已經(jīng)不再稚嫩的容顏,曾幾何時,二人在北地相識時,還英姿勃發(fā)。
但一轉(zhuǎn)眼,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蘇消瘦了許多,鬢角甚至有幾分白。
“長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來,問起了往事:“當(dāng)年我從南方派季嬰送去咸陽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蘇頷首:“收到了,里面有警告,但還是遲了�!�
“出事后,為何不去嶺南投我?”
扶蘇搖頭:“那時你也兇多吉少,加上形勢所迫,無法南行,更何況,當(dāng)時我斗志已失去,滿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連妻、子,都摒棄了……”
黑夫搖頭:“汝子公孫俊安然無恙,在驪山為你‘服喪’,衣食無憂,更未曾癡傻,反倒聰慧得很�!�
“我代他謝過……夏公。”
扶蘇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謝。
又是一陣緘默,直到黑夫問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
“你當(dāng)初既已心灰意冷,那為何,最后又復(fù)起了?”
對此,扶蘇沒有回答,他此時發(fā)現(xiàn),帶自己來此的“黃石”及護(hù)送自己來此的衛(wèi)士統(tǒng)統(tǒng)告退。只有武周山懸崖頂上,遠(yuǎn)遠(yuǎn)巡視著十余人,他們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離處,既無法聽到二人的對話,又能時刻保衛(wèi)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蘇抬頭看遠(yuǎn)處材官弩士的神情,頓時笑道:
“別介意,我對這場會面,已是誠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見鐘離眛,見張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獨(dú)你,卻能以自由身,單獨(dú)與我見面�!�
扶蘇收回目光,看向近處,說道:“且不說崖壁上的材官,你此來,也絕非‘單獨(dú)’罷?”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黑夫左右,還各有一頭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著肉骨頭……
黑夫倒是拍著兩條愛犬,大言不慚地說道:
“從云夢澤起兵后,我雖然也參與了不少戰(zhàn)役,但漸漸只靠運(yùn)籌帷幄之中,靠自己拼殺的已經(jīng)很少,倒是聽聞你在邊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來,我會打不過你�!�
“于是便叫了兩個幫手……”
扶蘇搖頭道:“我昔日認(rèn)識的黑夫,果斷而驍勇,可不是一個畏懼怕死之輩。”
“形勢變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將尉謀臣們都說我這是……遇大敵勇,遇小敵怯�!�
扶蘇啞然失笑:“那已經(jīng)被夏公祭奠過一次的扶蘇,又是什么,大敵,小敵?”
“還是你眼中釘,肉中刺,一個已死之人?”
“是舊友。”黑夫伸手,請扶蘇在數(shù)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來談?wù)劦呐f友�!�
“扶蘇啊扶蘇,你亦是如此認(rèn)為罷,否則,又怎會助我擊匈奴,烹蒯徹,最后又孤身前來呢?”
的確,扶蘇南下時,他的屬下頗有勸阻者,因為陳平對遼東做的事,他們對黑夫存有深深的懷疑,覺得扶蘇擊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大不必再涉險。
“黑夫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兇多吉少!”
但扶蘇,只是令副將高成,將帶到這來的萬余遼東騎從,都帶回東北方百里外的廣寧(張家口)去等待——扶蘇此行未帶劉季,將其留在遼東,提防遼南群盜的侵?jǐn)_。
而他自己,則單騎隨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還有對時勢的明了。
扶蘇很清楚,倘若對黑夫采取對抗姿態(tài),這絕對是一場以銖稱鎰的戰(zhàn)爭,遼東政權(quán)也許能熬過這個冬天,卻絕對活不過來年秋天……
既然決定不做對抗,那便只能嘗試著,坐下談?wù)劻�,扶蘇希望,能為遼東眾人,爭取到一個相對公平的未來……
黑夫指著扶蘇面前,石案上的銅壺:“招待不周,并無侍女從者,這是用武周山下冰凍河床化后燒開的水,自己倒罷�!�
說完自己倒了一盞,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沒毒,當(dāng)然,若是陳平在,他定會覺得,乘機(jī)將你毒死,是最好選擇……”
不提陳平還好,一提陳平,扶蘇也忍不住握起了拳頭。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徹,二,便是陳平!
扶蘇肅然道:“過去兩年間,陳平身在膠東,卻通過商賈,向燕代輸送軍械,使其聯(lián)手阻我,更招募群盜賊人,不斷滋擾遼東,陷城邑十余,殺害掠走百姓數(shù)萬�!�
他看著黑夫:“但我聽聞,君對陳平,倒是嘉獎有加,不但封其為陽武侯,位列九卿,更將楚地悉數(shù)交給他治理?”
“于遼東百姓而言,于你而言,陳平確實有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