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還請?zhí)渝蜕虼笕藢⑻拥钕抡埑�,一同祭祀天地,如此才符合�?guī)矩啊�!�
“就是就是!”眾人大聲附和著。
沈陵川看著這群盛京來的官員,唇瓣緊繃,壓著性子才道:“太子殿下身子不適,實在是不宜出行。如此才特命太子妃代行,也是一片誠心,如何能算是不合規(guī)矩?”
“可是太子妃到底只是一介婦孺……”陳御史身后的一個青年官員癟著嘴不屑道,“怎能當此大任?倒不如在盛京祭天,由六皇子執(zhí)祭,如此方為正統(tǒng)�!�
沈陵川望著他,面容一瞬間就冷了下來,沉靜深邃的眼眸中迸射出寒光,倘若眼眸中的殺意能夠幻化為實質(zhì),這青年官員恐怕早已被他剝皮抽筋了。
“六皇子雖為皇嗣,難不成還能越過太子殿下去不成?”沈陵川反問道。
“可眼下又不見太子殿下,誰知他是生是死?”那青年官員率先按捺不住性子反駁道,“先前還聽聞他遭受刺客暗殺,今日不曾現(xiàn)身,恐怕說不過去吧�!�
沈陵川冷笑一聲,“不知你何處聽來的謬言。太子雖是病重,卻一直好好地在荊山養(yǎng)病,楊大人此言,可是在詛咒太子?”
“你!你……血口噴人!”那官員氣得啞言,性子一急揮袖就要破口大罵,好在是陳御史按住了他。
他抬了抬手,恭敬道:“沈大人,楊大人并非此意,只是如今外頭已有不少流言,道是太子殿下貴體有損,我等身為臣子,若不親眼瞧上一瞧又怎能放心?沈大人也是人臣,定能體會我等的心焦之意。況且立春之祭這樣大的盛典,太子殿下也不露面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他垂首,似是惋惜道:“還從未聽說過哪一朝哪一代祭天,未有皇嗣在場,實在是于禮不合啊�!�
秦姝落看著盛京這些個官員,看來今日蕭洵不現(xiàn)身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撇了一眼沈陵川,她倒要看看,沈陵川到底有什么法子躲過這一劫。
她幾不可聞地抬了抬唇,好似局外人一般,冷眼看戲。
不想,沈陵川盯著眾人,臉上沒有半分焦躁的之意,轉(zhuǎn)頭瞧了一眼秦姝落,恰巧與她對視上。
“皇嗣,誰說沒有?”
秦姝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下一瞬,便聽他道:
“太子妃有孕了�!�
“什么,有孕了?!”
只這一句話就將所有人都炸了個翻天。
底下的官員們頓時愕立當場,無數(shù)震驚的神情來不及隱藏。
秦姝落望著沈陵川眼中也有一瞬間的震驚,這沈陵川當真是……膽大包天。但好在她如今也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心中震驚萬分,臉上也不曾表露絲毫。
秦姝落鎮(zhèn)靜下來,掃視一圈眾人,底下的官員還在面面相覷,俱是不敢置信,思量著對策。
偏蕭沁臉上是半點詫異也沒有,只是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腹部。
秦姝落秀眉緊蹙,眸光與她對視的一瞬,蕭沁依舊點頭微笑,沒有半點異樣,只剩下不顯山不露水的溫柔一片。
還是盛京的官員先反應(yīng)過來,問道:“可即便是這樣,祭天祈福,太子也當現(xiàn)身,否則……”
“否則什么?本官已經(jīng)說過了,太醫(yī)有言,太子病重,不宜吹風,否則容易感染傷寒引發(fā)舊病,是以特意讓未來的太孫替代太子祭天祈福,祈求來年風調(diào)雨順,難道還不夠誠心實意嗎?”沈陵川望著那御史,眸光銳利得仿佛能將他生吞活剝了,“還是說,御史大人,想要太子以身犯險?拿性命開玩笑?嗯?”
這話說得,不就是陳御史想要太子死嗎?
他忙垂首道:“臣不敢。只是……”
“御史大人�!鄙蛄甏ㄌР阶呦蛩�,聲音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陳御史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卻見沈陵川腰間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個極為眼熟的香包。
他微笑著,偏頭在他耳邊低聲道:“陳夫人未能來荊山一道祭祀祈福,當真是一大憾事啊�;厝ザㄒ嫖蚁虿竼柡��!�
“不敢,不敢�!标愑飞l(fā)抖。他從前同沈陵川不過一面之交,想不到這黃毛小兒比起他父親來竟是陰狠這許多。
他脊背傴僂,顫聲道:“太子和太子妃誠心為蒼生祈福,無人敢置喙�!�
沈陵川拍著他的肩膀,陳御史半邊身子都快疼得落了下去,沈陵川微笑道:“那就好�!�
陳御史乃是此次盛京官員里的話事人,出行之前,六皇子有言一切聽他號令。
可眼下他卻這般被人威脅,敗下陣來,那楊大人實是看不過眼,喝道:“你放開陳大人,”他一邊抬手想要幫陳御史拂開沈陵川的手,一邊罵道,“誰知道懷孕是真是假,沈陵川,你也不過是那秦家女身邊的一條狗,先前為她做盡惡事,意圖謀反,你以為這些事沒人、啊——!”
他的手還沒碰到沈陵川,便傳來一道鉆心的劇痛。
只見一道刀光閃過,攜帶著鮮紅的血跡。
楊大人捂著自己的斷臂,疼得額角冒汗,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陵川看著他,淡淡道:“立春大典,原是不宜見血的,可你屢次三番耽擱吉時,還對太子妃和皇嗣不敬,想來天神不會怪罪,就當……是血祭了�!�
眾人看著斷了一臂的楊世和,不由得頭皮發(fā)麻。
再也不敢再多說什么。
秦姝落淡笑一聲,隨即順勢道:“來人,楊大人自愿血祭四時之神,此心可感天地。還不將他帶下去,好好休養(yǎng)�!�
“是�!�
秦姝落轉(zhuǎn)身,再不拖泥帶水,直接在眾人的注視下把火把扔進了燔柴爐。
火焰頓時“噌”地翻滾上涌。
濃煙烈烈,上告天時。
祭天大典照常進行。
三跪九叩、進俎、獻禮,一一上演。
秦姝落站在高臺之上,平靜而又麻木地做著祭祀儀式,從此這荊山的地位便算是坐穩(wěn)了。
她一垂眸看著這繁榮發(fā)展的荊山,心中竟是少見的覺得心安和快樂。
往后就是春耕了,北邊的春耕比盛京要晚些,可也等不得多久了。
再過不久,山腳下,半山腰都會種滿谷物或是旁的青菜果蔬。
一切都會發(fā)展得很好。
很好。
沈陵川將這一切都管理得極為出色。
她想,比起滿懷仇恨的她,沈陵川恐怕更適合做這個管理者。
甚至蕭沁都比她更有欲望。
呵,秦姝落垂著眼眸,忍不住低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何時她的心氣兒竟已消耗殆盡,再也支撐不起任何沖突和費力了。
“祭天大典,上告于天,今秦家女姝落代蕭氏第十七代孫蕭洵祭天……惟望四時風調(diào)雨順,年年歲歲無災無難。”
“此祭,禮成�!�
祭天大典完成,荊山所有的官員懸著的心都松了一口氣。
眾人依次退去,只楊世和的那只斷臂還擺放在祭臺之上,預示著這場大典的暗潮洶涌。
沈陵川看著大家有序退場也暫時放輕松了一瞬,可也只是一瞬。
眼下雖解了燃眉之急,混過去了立春之祀,但盛京那邊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沈陵川看著四散離去的背影,負手站在祭天臺前,緊抿著唇瓣,神色凝重,恰巧看見還站在一旁看著他的蕭沁,垂了垂眸,而后沖身側(cè)的人耳語了兩句,蕭沁便被身旁伺候的人哄走了。
秦姝落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扯了扯嘴角,這世上的男女情事當真是有趣至極。
從前是怎么也看不上,避之如蛇蝎,如今倒是放在了心尖上,容不得半分怠慢。
待沈陵川處理好所有后事,秦姝落才走到他身邊,溫聲道:“沈大人陪本宮在山上走走吧�!�
沈陵川一回眸,就看見她溫柔淺笑的模樣,剛要開口又見身后的碧書推來了輪椅,秦姝落后退了一步,坐了上去,碧書為她蓋好薄毯,立在身后。
秦姝落平靜地抬眸看向沈陵川。她如今的身體虛得很,吹不得風,也不能久站久行。
“想來沈大人不會介意本宮不能步行?”
沈陵川看著她,會心一笑,而后走到碧書身側(cè),碧書自覺地讓出位置,沈陵川寬大的手掌扶上把手,然后推著人朝山頂上走去。
沈陵川推著秦姝落,步子不快,速度適中。往日里總是事務(wù)繁忙,眼下倒是有機會好好看看這荊山了。
說來,荊山并非是山,而是大庸朝北邊最大的群峰,早年間雖被選做獵場,在此處建立了行宮,到底還是比不得盛京多年積蘊繁華。是以當初她和沈陵川接管此地之后,除卻加強各處設(shè)防守衛(wèi)一事,最重要的就是建造和翻修了。
眼下的荊山雖不如盛京那般富庶繁華,卻也早沒了當初的陳舊破敗。
尤其是今日的祭天臺,修建得豪華威嚴無比。
可見沈陵川當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路從祭天臺,走向北面最高的見春峰,此地地處逶迤,山路狹窄,只是好在從崖邊的小徑穿過,上去著實是花費了不少力氣。
見春峰是荊山群峰里最高的山脈,也是最險峻的山峰,偏偏風景也是最美的。
可居高臨下,看萬山青翠,見山下農(nóng)忙,現(xiàn)勃勃生機。
往南邊望去,見春峰前頭還有一座東西走向長條狀的葳蕤山,恰好將此地與盛京兩兩相隔,站在荊山的最高處還能隔著葳蕤山同盛京的角樓遙遙相望。
二人一道吹著春日的風,山野上星星點點的野花已經(jīng)悄然開放,她望著不遠處的盛京,心情竟是平靜無比。
從前她想盡了辦法想要離開那座牢籠,可如今真的出來了,卻好像四海無歸處。
秦姝落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美景,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看多久,從前竟不知連平靜都是值得奢求的東西。
風吹動著她額間的碎發(fā),發(fā)絲飄揚,春日的陽光溫暖又和煦地鋪灑在她身上,好似鍍上了一層金光。
沈陵川垂眸,卻看見了她頭上的華發(fā),他眼睫微顫,竟是連青絲都已經(jīng)掩蓋不住了。
人未老,鬢先衰。
他看著秦姝落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咱們都老了啊�!�
秦姝落彎了彎唇角:“是啊,都老了。還記得本宮是永嘉二十四年認識你們的�!�
沈陵川牽動了一下嘴角,淡聲道:“若真要算的話,當是二十一年�!�
秦姝落失笑出聲,眸中透著一絲蒼涼悲愴。
他竟是算上了那三年。
可是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后的相識,他們都不曾有過半點好事發(fā)生。
她低頭斂眸,說出了今天的來意,“你知道的,我的身子骨撐不了多久�!�
沈陵川心神一跳,低聲喚道:“阿落……”聲音近乎呢喃。
秦姝落好似交代后事一般說道:“我知道你身懷抱負,有治理江山的宏圖偉業(yè)�!�
否則當初也不會同她一道想出劃山而治的法子。
“如今的荊山也足以你大展身手了。”以沈陵川今日的雷霆手腕,穩(wěn)住荊山絕非難事。況且,沈陵川并非暴君,此地子民無需她擔憂。
只是……
“好好善待陳叔他們,我死之后,魏家再無血脈,魏家軍……也只會忠心于你,他們于你有利無弊。”
當初是她打著魏家軍的名義帶他們出來的,如今她身子不濟,總要為這些人籌謀后事。
秦姝落還想多說些什么,可恍惚間發(fā)現(xiàn),自己能掛記惦念的人好像也就這么些了,便是想為他們打算,也沒有了。
沈陵川蹙著眉,忙道:“阿落,我會為你遍請名醫(yī),你不會死的�!�
秦姝落揚了揚唇,看向沈陵川,眸中盡是嘲諷,好似在訴說著她的無能為力。
她淡笑道:“若你允準,不如放我離去,趁我有生之年,還能再看看這萬里江山�!�
沈陵川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最后還是合上了嘴巴,他攥緊了拳頭,偏頭道:“你身子不好,旅途奔波,于你修養(yǎng)不利�!�
秦姝落嗤笑一聲,譏道:“沈陵川,做不到的事兒便不要輕易說出口,否則會叫人恥笑�!�
“秦姝落……”這還是他第一次直呼秦姝落大名,“你當真……就從來都沒有對我動心過嗎?”
縱使,他們后來所有的合作都是利益驅(qū)使,可這樣大的籌謀,她心中當真就沒有半點動搖嗎?
“你知道的,我對你……”他后邊的話看著秦姝落唇邊的譏誚生生咽了下去。
動心?
秦姝落眺望著遠處的盛京城,有過嗎?
她記不清了。
她只知道,她不想再同他們有任何瓜葛。
至于沈陵川是不是喜歡過她,她想大抵是有過一瞬的。
只可惜,他的喜歡也不過是一句空談。
秦姝落看著來時路,短促地笑了一聲,而后轉(zhuǎn)瞬消失。
只道:“好好待五公主吧�!�
沈陵川眉心一跳。
“我會爭取……活到她把孩子生下,替你們圓了這個謊�!�
她自己動手調(diào)轉(zhuǎn)輪椅的方向,語氣輕松隨意道,好似在說著這世間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阿落……”
“你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嗎?至于是不是男孩兒……沈陵川,你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秦姝落回眸看著他,溫婉一笑。
“秦姝落,你的心好狠�!�
如此聰慧,卻又如此絕情,不給人半點回頭的機會,當初的蕭洵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姝落挑眉,究竟是誰心狠,怎么她如此配合他們,叫所有人都得償所愿,最后還落得一個心狠的惡名呢?
她不再猶疑,抬了抬手,碧書走過來,就要推著輪椅離開。
可身后伴著風聲,卻聽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傾慕你�!�
“呵�!�
碧書推著她的輪椅,咕嚕咕嚕地離開了。
身影消失在了林間,獨留沈陵川在山間吹風。
*
又是一年冬天。
那是秦姝落在荊山度過的第二個冬天。
她臥在榻上,面容灰白憔悴至極,身體已然油盡燈枯,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聽碧書說蕭沁生了個男孩兒,對外道是太子妃誕下麟兒。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去世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那孩子此后會是荊山名正言順的正統(tǒng),而荊山也因他有了和盛京掰手腕的籌碼。
而這孩子算在她名下,又留著蕭家人的血,還是沈陵川的親生子,就算是滴血驗親又如何,誰能看得出來,況且,沈陵川會護他周全。
一舉三得,皆大歡喜。
秦姝落含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
是死亡,也是新生。
窗外大雪紛飛,碧書聞言,也說:“是啊,外頭的梅花都開了,紅彤彤的一片,好看極了。”
秦姝落笑笑,又嘆息道:“可惜了,還是沒等到芙蓉花開的時節(jié)。扶我出去看看吧�!�
“是。”
那年春天,她在院前種了好多梅花和芙蓉花,可惜了,未能看見芙蓉花盛開的時候。
她坐在空蕩蕩的大雪屋檐之下,倚靠在長廊上的美人靠上,靜看著園中風景。
如今她是仇人也沒有了,親人也沒了,身邊只剩下碧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