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她過目不忘的本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人,你看這花開得好不好?”她從籃子里將桃花取出來,在他眼前一晃。
那枝桃花在她手中十分惹眼,枝丫上約有七個花骨朵,其中四朵盛開,三朵含苞待放。褐黑色的枝條桃粉色的花,黑是還未過去的冬,粉是迫不及待的春。
“嗯,尚可。”他神色冷淡。
她就納悶了,說要她送桃花的是他。她和重兒去別苑精挑細(xì)選出來的花,他看一眼都嫌多余,這不是折騰人嗎?
“大人不喜歡嗎?這可是我挑了很久的�!逼鋵�(shí)也不久,因?yàn)榫湍敲匆恢晏覙�,她就算是挑出花來也費(fèi)不了多長時間。
他看著她,“有多久?”
她瞠目結(jié)舌,這男人真夠可以的。要求是他提的,她做到了他又?jǐn)[出這副臉色來。比起上一世那個好哄的他來,眼前的男人實(shí)在是難侍候。
費(fèi)了她半天功夫,他就是這個態(tài)度。
“從東都城到別苑,來回花了好幾個時辰。你若是不喜歡早說,何必讓我冒著冷風(fēng)跑這一趟,還累得我兒子跟我一起吃苦受罪�!�
那枝桃花被她丟在桌上,卻被一只修長的手給拿起。
“原來你也會生氣,原來你送我東西也并非心甘情愿,原來幾個時辰在你看來已經(jīng)很久�!彼穆曇艉茌p,像是隔得著很遠(yuǎn)的距離。
她可知他那些無望的日日夜夜,她可知那些漫長的朝朝暮暮。縱然只是在夢中,他依然能感同身受。他是他,也是那個他。不知何時起,他已經(jīng)不想去區(qū)別兩者之間的區(qū)別。
心動不知緣由,情深不知?dú)w處。
他想抓住什么,又覺得蒼白無力。
她心下一跳,“也不是不情愿,我就是覺得自己一片真心還被嫌棄。你說說看,是不是你讓我給你送桃花的?我好不容易采來送給你,你又不高興,我就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因?yàn)槲覌蓺��!彼曇魫瀽灣脸�,頗有賭氣之嫌。
她先是一愣,爾后“撲哧”一聲。
第108章
露餡
初時她還忍著一點(diǎn),到后來實(shí)在是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一直笑到眼淚都快出來了。這樣一個冷漠峻峭的男人說自己嬌氣,是她聽過最好笑的事。
“這么好笑嗎?不是你說的嗎?”他的聲音依舊悶悶,卻是少了那種沉沉的壓抑。他耳力極佳,自是將他們母子之間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看著他們母子竊竊私語走遠(yuǎn),然后下人說他們出了都督府。
他們走之前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把他置之度外。
他記得她以前送自己的那枝桃花開得極艷極好,花枝也比這枝要大上許多。那時她眉眼含笑灼灼其華,而今她不過是敷衍了事應(yīng)付他。她給他磨豆花、給他做衣服、送花給他,全是他主動提及的。若他不提,她怕是永遠(yuǎn)不會如以前那般對他。
她擦著眼淚,“不……不好笑,一點(diǎn)也不好笑。”
這樣笑到不可抑的她,仿佛才是真實(shí)的。
他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藏青色的帕子遞到她面前,“想要就笑,不必強(qiáng)忍。我說過會給你最大的自在,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飾自己的真性情。”
帕子帶著清冽的冷,一如他的人。
他的話……
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深想,更不想細(xì)想。
經(jīng)這么一鬧,他冰冷的態(tài)度明顯緩和。也不知是她心底繃著的弦松了,還是她逐漸適應(yīng)過去的兩人朝夕相對的生活。再次同床共枕的夜里,她倒是安穩(wěn)自在許多。
他睡相好,幾乎一夜不會變動姿勢。
而她則不然,她的睡姿差極。身體不會騙人,循著記憶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狀態(tài)。所以當(dāng)她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像一只八爪魚般纏在他身上時,她一點(diǎn)都不奇怪。
他似乎未醒,睡顏俊美無害。她輕手輕腳從他身上爬下來,翻躺在一邊盯著帳頂開始胡思亂想,好在天很快就亮了。
在她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時,當(dāng)然沒有看到身邊男人微動的睫毛。
新嫁女三日回門,別人家的岳父岳母多少會擺些長輩的款,宣平侯和沈氏卻不敢有半點(diǎn)怠慢之處。
眾人瞧著裴元惜氣色不錯,神色也如常,皆是一副松口氣的模樣。
宣平侯在公冶楚面前絲毫不像個老丈人,公事公辦還是朝堂之上的上下屬關(guān)系。他匯報(bào)的是仙姑害人一事。
秋姨娘落過一個怪胎,下馬村也出了一個怪胎,別的村子自然也有。
村民們迷信,誰家要是生了一個怪胎旁人只道是這家人作了什么孽,所以會瞞得極緊。若不是被裴元惜父女撞破,恐怕下馬村也會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fēng)。
向氏作惡多日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皆是因?yàn)檫@個原因。
宣平侯領(lǐng)了這份差事,找到那些曾經(jīng)求藥的人家。那些人有了宣怒的對象,自然不會再藏著掖著,一個個哭爹喊娘咒罵向氏。
民憤難平,宣平侯自己出銀子給各家各戶送去安慰。那些人得了銀子,皆是感激涕零。此事辦得倒是圓滿,之后無一人鬧事。
沈氏康氏等人陪著裴元惜,先是問了一些她在都督府的事,然后說起裴濟(jì)的親事來。
裴濟(jì)已是世子,又是侯府獨(dú)子。他的親事一直被東都城的夫人們盯著,先前未定世子那些人略有遲疑。眼下身份明了,自是成為世人眼中的佳婿人選。
正月里人情來往多,康氏沈氏婆媳二人沒有被人明示暗示想同侯府結(jié)親。康氏早就放了權(quán)的,雖說府里事情多,但她也沒想過把掌家之權(quán)收回。
沈氏瞧著又瘦了一些,一副強(qiáng)打精神的模樣。
“你說我親自去將軍府提親如何?”面對女兒,竟是小心翼翼。
“母親可問過哥哥了?”
“問了,我問他洪家姑娘如何,他說一切皆憑我作主�!鄙蚴匣氐�,心想濟(jì)哥兒必定是愿意的。
她是真看不出那洪家姑娘有什么好,好好的姑娘家頑劣如同男子,也不知怎么就和元惜投了緣。既然他們都看好洪姑娘,她何必從中阻攔。
也罷,她如今還有什么想頭。
“既然哥哥這般說了,那母親便試上一試�!�
康氏轉(zhuǎn)動手中的佛珠,說起裴元華的事。
裴元華自知自己活不長久,又懼怕自己會和秋姨娘一樣死狀凄慘,連著哭一天一夜。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康氏豈能不難過。
四娘再是有些小心思,到底也是她的親孫女。好好的姑娘出了這樣的事,讓她不由得想起她的蓮兒。當(dāng)年她何嘗不知蓮兒活不長,一日一日都是數(shù)著手指過的。
昨兒個裴元華又哭到她面前,說是想住到水榭的院子養(yǎng)身體。那院子已經(jīng)給了二娘,即使二娘出嫁了也不好給別人。她左右為難,說到動容處老老淚縱橫。
“祖母,一個院子而已,四妹妹想住就讓她住吧�!迸嵩A道。
“好孩子,祖母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你四妹妹縱然有諸多不是,你念在她身體的份上不要同她一般計(jì)較。她沒幾年好活……想想也是可憐�!�
韶華注定早逝,像裴元華這么小的年紀(jì)誰知道不說一聲可憐。
侯府近半年來發(fā)生的事太多,饒是康氏歷經(jīng)風(fēng)雨亦有些承受不住。了卻這一樁事,蒼老的臉上盡是疲憊。
籠罩在侯府之上的陰郁久久不散,便是裴元惜的大婚也沖不散。
沈氏強(qiáng)顏歡笑,說起去洪府的事來。康氏臉色好看一些,侯府子嗣大于一切,裴濟(jì)的親事關(guān)乎著侯府興衰,更是重中之重。
說到求親時備的禮和一應(yīng)禮數(shù)章程,康氏便拿當(dāng)年去昌其侯府提親之事相比談,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時不時問上裴元惜的意見。
裴元惜看到在說到昌其侯府時,母親的臉色明顯有些難看。
如今東都城哪里還有什么昌其侯府的,有的不過是沈家。沈家眾人已從侯府搬出來,住在城東的一處宅子里。以侯府的財(cái)力買個大宅子不在話下,只是那宅子再大也無法同侯府相提并論。
等到母女二人說悌己話時,沈氏再也忍不住。
“前幾日,你外祖母和舅母來了……我都知道了……”她哽咽著,“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那個惡婦她竟然……元惜,若不是你恐怕你外祖母她已經(jīng)遭難了……而我們誰也不知道。我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樣。我為什么這么糊涂,我護(hù)不了自己的女兒,也護(hù)不了自己的母親。不管是做女兒做母親我都如此失敗,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她哭得哀切,字字含淚。想到娘家如今的處境,又想到瘦到不成人形的母親,一顆心生生受著痛,偏還怨不得旁人半分。
兩世發(fā)生的事在裴元惜腦海中糾纏著,一時之間心緒復(fù)雜。上一世便是在自己死后,恐怕母親都不曾如此傷心過。
這一世不過是她沒將他們視為過客,倒是生出頗多糾葛。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你想再多也沒有意義。眼下哥哥的親事要緊,等新婦進(jìn)了門侯府添了丁,一切都會好的�!�
沈氏淚痕斑斑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心下一片失落。元惜到底和自己離了心,如今更是難再彌補(bǔ)。思及自己前半生被人蒙在鼓里,后半生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難免又是悲悲切切。
母女二人相顧無言,偌大的軒庭院冷冷清清。
院墻上纏繞的薔薇花藤像是一夜之間換了顏色,原本瞧著黑黑褐褐,眼下竟像是染上一綠意。褐褐綠綠的花藤爬滿墻,隱約可見春暖花開時的繁花似錦。
這侯府也該變了。
因著公冶楚有事,夫妻二人沒有留飯。
裴元惜在柳衛(wèi)的護(hù)送下回到都督府,正好趕上和兒子一起用午飯。聞著香香辣辣中夾雜著臭臭的氣味,他們相視一笑。
臭鱖魚、水煮肉、香辣豆腐辣子雞。
這些菜是裴元惜愛吃的,也是商行愛吃的。
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少年一邊擦著淚一邊吸著氣拼命吃。裴元惜也好久沒有這么痛快過癮,自是吃得一臉滿足。
飯足菜飽之后,商行問:“娘,我爹喜歡那枝桃花嗎?”
昨日沒機(jī)會問,他夜里一直記著這事。沒有人比他更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也沒有比他更希望父母恩愛一如從前。
裴元惜看著他,“你覺得你爹是喜歡桃花的人嗎?”
他歪著頭,緩緩搖了搖,“不是。我爹那個人哪里知道什么風(fēng)花雪月,他做事最是干凈直接,最不耐煩搞得些婆婆媽媽的東西�!�
兩人相視一眼,齊齊嘆息。
公冶楚手段凌厲,行事從來不拖泥帶水。這樣的男人自然不喜歡花花草草,也不像是一個兒女情長之人。
然而偏偏是這樣一個人,不停地向她索取,要吃的要穿的還要禮物。裴元惜想不通他收了東西也不見高興,到底圖什么。
“所以我爹收到花后并不開心,對嗎?”少年一臉擔(dān)憂,憶起昨夜一起吃飯時,他明明感覺父親的心情不差,心下是一陣疑惑。
“也沒有不開心,反正就那樣吧�!�
“娘,我爹就是那樣一個人,你別同他計(jì)較。你看看他給院子取的名字,叫什么清明,誰家院子用這兩個字命名�!鄙绦欣蠚鈾M秋,一副很了解自己父親的模樣,“就算是取其清風(fēng)明月之意,這名字也太過晦氣了些�!�
清明為祭,不是什么吉祥的詞。
說到這個,裴元惜倒是想起原由來。
“并非清風(fēng)明月之意,確實(shí)是緬懷的意思。你可知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公冶明�!边@個商行當(dāng)然知道,“難道是借了祖父的名字,以此作為懷念,可也不用非得取清明兩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清字不是隨便取的,它還借了你祖母的名字�!�
那時她已經(jīng)入宮為后,獨(dú)得公冶楚的寵愛。他們夫妻感情震驚天下,她的獨(dú)寵被世間女子所羨慕。
他在她面前一如尋常人家的丈夫,他會和她說起幼年之事,說起他在蒙城的那個家。東山王府的主院以清明二字為匾,此清明非彼清明,是取自他父母二人的名字。
“祖母姓唐名玉婉,沒有清字�。俊鄙倌暌荒樢苫�,暗忖著難道他記錯了。
裴元惜笑道:“你祖母小名清清�!�
原來如此,商行恍然大悟。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冷風(fēng)夾雜著寒風(fēng)呼嘯一聲進(jìn)來。紫袍金帶的男子逆風(fēng)而立,風(fēng)吹著他的衣袂如凌空而來。
那蕭冷又面無表情的臉,還有那雙冷漠卻翻云覆雨的眼�?v是她見過他無數(shù)的樣子,也沒有見過他如此駭人的模樣。
裴元惜瞳孔猛縮,腦子嗡嗡一片。
“你出去�!惫背徊讲阶哌M(jìn)來,直視著那個纖細(xì)的女子。他這話是對商行說的,少年一頭霧水。
爹很不對勁,難道是出了什么?
“爹……”少年感知到父親周身的氣場,完全不知發(fā)生何事�!澳阍趺戳�?是不是朝中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是我和你娘之間的私事。”他言語不帶一絲感情,復(fù)雜至極的目光死死盯著裴元惜不放。“我有話要和你娘說�!�
窒息感撲面而來,裴元惜感覺自己像被凍住一般無法動彈,她甚至發(fā)不出聲音來替自己辯解一二。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她的腦海中只有這一句話,心下是一片茫然惶恐。
他肯定猜到了,他一定對她失望至極,必然恨死她了。她無法呼吸無法出聲,整個人僵硬到石化。壓迫感層層堆積在她心頭,她突然不敢面對他的怒火。
她在害怕,她怕在他眼中看到她不想看到的情緒。她怕他的痛心嫌棄,她更怕他與自己決裂此后視她為陌路。
有什么東西在心頭裂開,她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蛟S早在上一世,她自為守得極好的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縫,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公冶楚,你聽我說……”
“我不會打你娘。”公冶楚冷聲對商行道:“還不快走!”
商行還想遲疑,一對上父親的眼神嚇得拔腿往外跑。
他一出去,門被掌風(fēng)大力關(guān)上。只聽得一聲巨響,驚得裴元惜終于找回一些思緒。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
“你怎么知道我母親小名清清?”他問,眼中暗涌滔天。他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此事,唯有夢中的那個自己對枕邊人說起過。
她明明想面對一切,身體卻不由自主往后退。她一直往后退,他一路步步緊逼。退到內(nèi)室之后,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我……我說。”她艱難出聲,已顧不上自己聲音中的顫抖。腿好軟心跳得好快,身體抵在雕花撥步床上。
“其實(shí)我……”她不敢看他,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和盤托出。
一抬頭,驚得面無人色。
他竟然在解腰帶!
“你……你要干什么?!”
第109章
你傻我傻
他紫袍飛散,模樣狂肆邪侫。冷冽的眉眼間是她所熟悉的俊美無雙,手中握著腰帶一副要鞭笞她的架勢。
這樣的他好陌生,又讓人莫名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情愫。
她驚駭著,已經(jīng)退無可退。
身高腿長的男人每走一步,像帶著無與倫比的氣場。他面無表情如出鞘的劍,那凌利之勢似要?dú)鞙绲亍?br />
她感覺自己腿越來越軟,心跳得越來越快。
“你……你別過來……��!”
他靠近了,抵著她。
她的心快要跳出來,抱著頭不敢看他�!拔艺f……我說,我一定老實(shí)交待!……我確實(shí)想起以前的事,我……我心中實(shí)在是有些害怕,所以我不敢告訴你。”
都這個時候了,還騙人。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他將她圍在自己的身體之間,恰似用牢籠將她困住。
“我……”她無言以對,有些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難道她要告訴他上一世發(fā)生的事情是一場騙局?是她處心積慮接近他,然后虛情假意地欺騙了他的感情。
她說不出口。
至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無法開口。
“說啊,不是說要老實(shí)交待,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她慢慢放下捂頭的手,心怯怯地大著膽子瞄他。
他的表情如冰山固封,眼眸卻是赤紅一片。她怯怯然的心顫抖著,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樣的他好生可憐。
“阿……阿楚……”
桃花林間幽香之中,她便是這般深情喚他。
“你還敢這樣叫我?”修長冰冷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頜,“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真的很想不管不顧對你為所欲為……管你愿不愿意�!�
她的心顫得更是厲害,這個男人……他如果更絕情一些,他如果更冷血一些,她的心會不會要好受一些?
淚水不知不覺涌出來,越涌越多。
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替她擦著眼淚,他赤紅的眸中帶著狠戾。一下一下,粗糙的指腹摩梭著她臉上嬌嫩的皮膚,她知道那里一定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