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程世子此話當(dāng)真?”公冶楚道:“如果程世子放他們走,我必會讓他們不再追究你們程家的那些人�!�
程禹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我能相信你嗎?”
這聲裴二姑娘,倒是叫得怪異。
裴元惜鼻頭一酸,“我不走�!�
公冶楚松開她的手。
她急切去抓,揪著他的衣袖,“萬一我以后喜歡上別的男人怎么辦?到時候你墳頭青草長得老高,豈不可憐?”
“如果……”
“哪有什么如果�!彼壑幸岩杂袦I,“你剛才不是說沒有如果。雖然活著有很多條路可以走,死卻只有一條路。可是再多的路又如何,路上沒有你,我一個人又該往哪里走�!�
“我們不能把重兒一人丟下�!�
淚水滑落,她哽咽道:“他大了,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們不可能陪他一輩子。以前是我丟下了你,這一次我想陪在你身邊……”
“好。”他作勢攬她,卻是一掌擊在她頸后。
程禹拼命搖頭,“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
“程世子,我夫人向來信守諾言,她必定不會為難那些人。”公冶楚將她交給柳衛(wèi),“你們帶夫人出去,快點走不要回頭。”
“大人!”柳衛(wèi)們齊齊跪下。
“這是命令!”公冶楚厲聲道�!耙院竽銈冏o著夫人,聽從陛下的吩咐�!�
程禹冷笑,“想不到公冶大人還是一個情種。我還以為你對小皇帝是虛情假意,沒想到你還真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了�!�
柳衛(wèi)們還不肯走,公冶楚出劍。
“你們?nèi)舨蛔�,我只好出手了。”那劍不是對著他們,而是對著他自己�?br />
做主子的如此相逼,上令如山不可違,柳衛(wèi)們只好帶著裴元惜離開。他們扶著她,腳步生風(fēng)一刻不敢停歇。
柳則見他們出來,卻不見自家大人。
“你們說什么?大人一人留在里面?”他大驚失色,忙命人安置裴元惜,自己匆匆便要下秘道。
這時通天臺方向傳來一聲巨響,地宮炸了。
爆炸之聲震耳欲聾,裴元惜被震醒過來。她茫然地眨著眼,轟隆隆的聲音像是在她心上碾過去。沉沉悶悶,痛到無法呼吸。
“公冶楚!”
她跑著哭著,像個瘋子。
滔天的黑煙竄向天空,百姓們不知所以紛紛奔走相告,不少人也朝濃煙四起之處跑去,惶惶然打聽發(fā)生何事。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
前世今生場景交錯,那個冷漠別扭的男子,那個世人口中的殘暴君王。他會在自己表達愛意時靦腆紅臉,他會在自己死后故劍不忘孤獨終老。
不到生離之時,焉能知死別之苦。
心寸寸被剝離,痛到血肉模糊而不自知。上一世先走的是她,被留下來的那個人是他。而這一世他先走了,她被留了下來。
她不知道在自己死后阿楚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活下去的,被留下來的那個要承受什么樣的絕望煎熬。往后余生別說是活下去,便是想一想都覺得鉆心刺骨。
火光沖天,濃煙遮漫。
“公冶楚!”她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每喚一聲心便更痛一分。
通天臺附近有兵士把守,自是沒人會攔她。
她沖進去,被面如死灰的少年一把扶住。
“娘,娘,你沒事……我爹呢,他是不是也沒事?”少年俊秀的臉上沾著煙火,明黃的龍袍遍布臟污,一雙手更是血肉污濁。
她的樣子悲慟絕望,商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爹……他在里面?”
“重兒……”
母子二人緊緊抱在一起,望著火光之處悲痛欲絕。
“大都督!”
“大人!”
柳衛(wèi)和兵士們不停尋找著,妄圖在那些灰燼和濃煙火光中找到些什么。這么厲害的爆炸,別說是血肉之軀,便是銅墻鐵壁也會被炸得粉碎。
裴元惜慢慢站起來,朝著那火光走去。
“娘!”商行拉著她,哭得傷心。
她茫然四顧,表情迷失。
“娘,你不能去!”少年哭得可憐,“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爹已經(jīng)不在了,你要是再走了我可怎么辦?”
他是為了娘來的,他沒有想過會失去爹。難道他命中注定雙親缺失,身邊只能有他們其中一人嗎?
“我……”她剛是想做什么,“我想找一找……”
找什么呢?
尸體碎片嗎?
心又開始痛起來,一想到此后她的生命中不會再有那個人,便覺得籠罩著天際著的濃煙怕是永遠都不會散去。
“你爹那個人從來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明明他是一個多么讓人害怕的人,可是我卻覺得他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比我當(dāng)初還要傻……”
“娘……”
“我以前丟下你們,我以為自己能回去,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被留下的人是如此痛苦。這樣的痛我應(yīng)該嘗一嘗……好叫我也知道這是什么樣的滋味……”她呢喃著,扶著兒子的手又朝那些灰燼走去。
灰燼之中有磚塊有鐵片,有被熔掉的金銀。除去這些,還有殘存沒被燒毀的人骨。她找到一塊燒焦的碎布,久久凝噎。
“對著一塊碎布,也能哭得這么傷心,我要真死了你可怎么辦?”熟悉的聲音,像是從身后傳來。
她不敢回頭,生怕是自己幻聽。然后她聽兒子歡天喜地的喊爹,這才僵硬著慢慢轉(zhuǎn)身。
漫天的濃煙之中,身長玉立的男人滿身塵污,身上散發(fā)出難以言說的氣味。明明是狼狽至極的模樣,她卻覺得此時的他宛若從天而降的神。
“公冶楚!”
你沒死。
公冶楚的左手邊是拉著他不放的兒子,右手攬著撲過來的妻子。“家有妻兒憐小無依,我怎么敢死�!�
商行哭得更是厲害,淚眼中卻是歡喜,“爹,娘,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我們一家人以后再也不分開�!�
“嗯,不分開。”
第130章
決定
景武七年。
東都百姓猶記得那日通天臺被毀的那一日,他們惶惶驚恐如同驚弓之鳥。好在并不是有人起事也沒有生靈涂炭,只是遮天蔽日的濃煙好幾天才散去。
隨著濃煙消散,傳言如瘋草一般滋長。有人說天降雷怒,有人說是公冶楚妄圖動搖凌朝國運想取而代之。一時間謠言漫天,此消彼長眾說紛紜。
最后朝廷出面澄清,完全不避諱提及通天臺被炸的緣由以及當(dāng)年程家人的所作所為。百姓在得知一切都是衍國公府余孽所為,不知啐了多少口水。
開國功勛如程家,居然一開始就有不臣之心。私自修建地宮埋藏財寶,不僅瞞過了歷代帝王,也騙過了天下所有人。
什么忠臣,大都督還真沒的殺錯人。
眾口鑠金,眾口銷骨。以前世人懼公冶楚雷霆手段,用盡言語將他妖魔化。如今一朝反水,還有人替他說幾句好話。
不過世人詆毀也好贊譽也罷,他都不在意。
通天臺廢墟的清理費時月余,被熔掉的金銀皆被挑揀出來,重熔鑄造之后歸于國庫之中。后在舊址之上建第一書院,謝夫子任院長。
三年過去,國泰民安。
早前還有百姓憂心通天臺被毀動了國之氣運,隨著時光流逝日子越發(fā)太平,倒是鮮少再有人提及此事。
如今東都城以第一為名的鋪子比比皆是,第一琴行、第一書局、第一紙墨行、第一超市。但凡見到那熟悉的第一二字,少不得有人說道公冶楚和商行的君臣關(guān)系。
既然說到這對君臣的關(guān)系,自是要提到裴元惜。有人說裴元惜功德無量,有人說她手段高超。能同時攏住公冶楚那樣的男人和小皇帝,此女絕不簡單。
甚至有人說生女當(dāng)生裴元惜,傻子有傻福。是以有些人家生了癡傻的女兒,也不再和以前一樣苛待漫罵或是溺死丟棄。
宣平侯府那些舊事被傳得玄乎,她的經(jīng)歷更是被傳得如同話本子一樣離奇。什么她有前世功德得遇到神仙點化、什么她是被貶下主的仙女來解救眾生云云。
每每聽到這些傳言,她都有些哭笑不得。
“我可是仙女啊。”她對公冶楚道。
公冶楚聞言,似乎笑了一下。“嗯,你是仙女。”
于他而言,她可不就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仙女。如果沒有他,他不知道自己會是什么樣子,或者真如葉靈所說成為一代暴他已漸漸放手朝政,留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如今的他氣勢內(nèi)斂許多,霸氣仍在卻是越發(fā)深沉。
他們成親已三年,膝下一直無子。
城中百姓畏他者眾多,然而隱蔽的傳言卻是不斷。有人說他早年殺戮太重遭了天譴,必將注定斷子絕孫。還有人說她以前被妾室養(yǎng)大,指不定被那狠毒的李姨娘灌過什么藥。
后面這種說法最令宣平侯府眾人擔(dān)憂,上次裴元惜回侯府時被祖母問起過,話里話外是讓她多找?guī)讉太醫(yī)瞧瞧。
她嫁的是公冶楚,這門親事在世人中皆是高攀。女子若想在夫家立足安穩(wěn),重中之重便是生兒子。
康氏知道這個孫女是個極有主見的,可再有主見的女子不能生孩子那也是枉然。在她后面成親的洪寶珠和裴元若皆生了孩子,唯獨她連個動靜都沒有。
洪寶珠去年生下侯府的嫡長孫,如今肚子里又有了一個,上個月裴元若也生下她和鄭琴師的女兒。
看到二孫女逗著自己的侄子玩,康氏說不出來的難受。
裴元惜只說自己不急,公冶楚也不急,只是這樣的話如何能安慰到康氏和沈氏。她年紀不算大倒是可以不急,可公冶楚呢?
公冶楚近而立之年,眼看著同齡人都快要做祖父了,他還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凳仙蚴闲闹薪辜�,宣平侯面上不顯實則心里也是憂心忡忡。
宣平侯是男子,這些話自是不會和女兒說。他又是下臣,更不可能在公冶楚面前提及半個字。他每次對著裴元惜欲言又止,她焉能看不出來。
“我都仙女了,所以不生孩子也正常�!彼嫘χ�,嗔公冶楚一眼�!霸僬f我已經(jīng)生過孩子了,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一陣沉默,她悵然若失。
“今日早朝,又有人提議立后納妃�!惫背櫭嫉�。重兒已經(jīng)十九歲了,這個年紀不立后不納妃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彼奶鄣�。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她低嘆一聲,準(zhǔn)備去親自去一趟廚房。除去在衣食上更仔細一些,她并不能為自己的兒子分擔(dān)什么。
有些事不去想這日子便也過得和美,越往深處想越是覺得無解。與其庸人自擾,倒不如活在當(dāng)下過好每一天。
安排好午膳,一應(yīng)食材用料精挑細選。下人們對此見怪不怪,陛下同大人君臣和樂,夫人居功至偉。
裴元惜剛出廚房不久,便迎面碰到自己的兒子。
十九歲的商行已有青年模樣,氣度天成威儀不凡。雖完全異于他們夫妻二人的長相,舉手投足間卻與公冶楚頗為相似。
母子倆好吃愛吃,平日里常在一起研究吃食。除去皇家別苑里有暖棚,府里如今也有暖棚,里面長著各種各樣凌朝沒有過的作物。
這些菜的種子都是孟槐從海外帶回來的,產(chǎn)量高的適宜凌朝生長的作物一一從都督府傳出去,成為百姓飯桌上的食物。
說到孟槐,就不得不說章音音。
兩人是裴元惜的左膀右臂,一個負責(zé)供物一個負責(zé)生意。正是因為有他們,才能讓她和上一世一樣成為國庫強有力的后盾。
上一世她還有意撮合二人,這一世章音音倒是把自己嫁了。夫君正是那個賈金寶,人黑體壯頭腦簡單不識字,條條都符合章音音的要求。
人的緣份,還真是說不清。
菜圃里,新翻過的菜畦上已經(jīng)長出綠芽。她驚喜道:“還真長出來了,看來過不了幾個月又是一盤新鮮菜�!�
商行蹲下去,興致勃勃地看著那新發(fā)的芽,“萬物生發(fā)的樣子,叫人看了真是歡喜。昨日鄭琴師進宮,說起他剛出生的女兒一臉喜氣�!�
裴元惜垂眸,“重兒你……”
他已近弱冠之年,早該成親生子。
“娘,我沒想過立后,也不會納妃�!鄙绦械穆曇舯纫郧暗统亮嗽S多,沒有少年的清越干脆,多了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沉穩(wěn)。
他說的如此平靜,裴元惜卻聽得心揪得生疼。明明是鮮衣怒馬的少年天子,在這大好年華非要逼著自己絕情斷愛。
“重兒,如果你有喜歡的女子……”
“不會。”商行看著她,眼神無比堅定,“人生在世有所得,必有所失,我之所以會來這里是想和爹娘團聚。我心愿得償,不敢再心存貪念。”
淚水瞬間涌上裴元惜的眼眶,孩子不懂事父母操心,孩子太懂事父母未必見得開心。他越是看得通秀越是想得明白,她就越難受。
“重兒……”
“娘,我不難過。能與你和爹生活在一起,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我不想當(dāng)什么人的丈夫,也不想當(dāng)什么人的父親,我只想做你和爹的兒子。”
人既有所得,便會有些舍。
他不娶妻不生子,他求的是父母雙全。
然而玄命難料,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時會離開。如果他終將不能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那么他走后爹娘該是何等傷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能有一個骨肉至親代替他承歡父母膝下。
假使天公憐憫,他能一直留在這里,這個問題更是要仔細考慮。江山不能不為繼,他無妻無子帝位如何傳承。
所以他想有弟弟妹妹,他一定會是一個好哥哥。他會教弟弟帝王之術(shù),將一個安穩(wěn)江山傳承下去。他會好好疼愛自己的妹妹,為她謀得一生富貴無憂。
“如果你們怕我孤單,怕我會無聊寂寞,不如給我生個弟弟妹妹來玩�!�
裴元惜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和你爹覺得有你便足夠。”
一滴淚從商行的眼里滾落,落進菜畦的新土里�!拔矣械湍镆沧銐蛄��?墒怯袝r候我覺得太凌宮太大太空蕩,我還想知道當(dāng)哥哥是什么滋味。”
他站起來,像從前一樣扯著裴元惜的袖子撒嬌,“娘,你就答應(yīng)我吧�!�
裴元惜很想哭,她焉能不知道這孩子的用意。正是因為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才會更難受。他是這么的懂事,善良心細有仁心。
她相信葉玄師說過的話,他必將成為圣德之你爹……”
“我爹還不是聽你的�!�
商行調(diào)皮話一出,裴元惜心情總算好了一些。他這話倒是沒錯,公冶楚確實處處依她。
當(dāng)她夜里和公冶楚提到這事時,向來殺伐果決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大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力道大得嚇人。
他們夫妻彼此能相依,而他們的兒子只能一個人守著空寂的太凌宮。正當(dāng)少年恣意時,他卻只能形影孤單。他們能給予他的實在是太少,隨著他越發(fā)年長更是力不從心。
“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你怕我和上一世一樣會死。如果那是我的宿命,無論我們再小心也是避不開的�!�
死亡或許就在明天,他們還在糾結(jié)今天。
“我決定了。”她話音一落,翻身跨坐在公冶楚的身上。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紗帳從晃動到平靜。她沉沉欲睡之時,感覺自己被他抱得極緊。意識迷離之時,她好像聽到他低低地的嘆息聲。
日子如流水般不緊不慢,朝陽暮色交迭更替一日又一日。似乎歲月靜好一如往昔,溫馨從容平淡祥和。
霜風(fēng)又起時,洪寶珠生下侯府的嫡長孫女。
宣平侯府的喜宴賓客如云,侯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身為侯府嫁出去的姑娘,裴元惜自是一早登門祝賀。
洪寶珠比未嫁人時圓潤了一些,加上剛生完孩子腰身還未恢復(fù),看上去更是富態(tài)喜慶。說到她和沈氏的婆媳關(guān)系,倒也還算過得去。
她不是愛計較的性子,只要沈氏面上不作妖不為難她,她自是不會主動找不痛快。加上侯府人口簡單,裴濟的后院只有她一人,她也不會那么想不開去找嫡婆母的不自在。
如今整個東都城的夫人姑娘們,哪個不羨慕她的好命。便是洪夫人也很滿意這門親事,和沈氏有說有笑絲毫不見半分間隙。
裴元若婚后和鄭琴師在侯府不遠買了一座宅子,她婚前才名遠揚有大家的美譽。婚后夫妻恩愛琴瑟和鳴日子過得十分順心,瞧著還有當(dāng)姑娘時一樣溫婉雅靜。
趙姨娘雖是妾室,但因為是侯府世子的生母,也被允許出來見客。她行事從不會讓人挑出錯來,一言一行謹守自己的本分。
四世同堂,最開心的莫過于康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