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女人比記憶中的模樣清瘦了很多,美麗的容顏也不復(fù)存在,現(xiàn)在那半張疤痕遍布,隱約可見新生紅肉的臉,看起來甚至讓人覺得惡心。
當(dāng)然,秦瑤這種和喪尸貼過臉的人不算在內(nèi)。
腐尸擺在面前,她也不會有太多感覺,除非臭到她。
“這兩年,你怎么過的?”秦瑤把手上包子分了一半遞給她,肉餡的,涼了也很香。
殷樂沒假客氣,接過細細嚼咽,想讓美味多停留一會兒。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這么精細的食物了,剛剛說要給秦瑤熱一碗白粥,不過是客氣的說辭。
萬幸,秦瑤并沒有點頭,反而拿出自備的包子吃了起來。
要不然,她恐怕會更加窘迫,這大半夜的,不知去哪兒借半碗白米給恩人熬粥。
428
赤色鴛鴦
簡陋的茅屋內(nèi),一盞昏黃油燈,兩個啃著肉包的女人,一個說,一個聽。
殷樂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十七歲,被馬匪擄走的那一年。
她是幸運的,能夠得到恩人相救,逃出匪窩。
但她又是不幸的,前十七年對她寵愛有加的親人們,一個個都背離她而去。
一個消失了好幾天又突然回來的女人,鄰里之間難免要多議論幾句。
可外人再怎么想,也不會知道她被馬匪擄走的事。
因為恩人真的做到了她說過的話,官府一點都不知道匪窩里還有一名逃出的女子。
知曉這件事的,只有殷家人。
女兒丟失的那一天,他們盡量保持鎮(zhèn)定返回家中,周圍鄉(xiāng)鄰并沒有人知道真相。
殷樂獨自一人踉踉蹌蹌走到家門口時,鄰居們還問她是不是去親戚家走親戚去了。
那一刻,殷樂內(nèi)心充滿感恩,她覺得,只要進了家門,后面就沒事了。
父母兄嫂會給她編織無數(shù)個理由,很快這件事就會過去,她又能恢復(fù)平常的日子。
可是,進門第一件事,母親和嫂嫂便要查驗她的身體。
沒有人關(guān)心她怎么回來的,父兄兩張嘴,喋喋不休,反復(fù)詢問她在匪窩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那段時日,對殷樂來說,比待在土匪頭子身邊還要恐怖。
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門外的詢問聲卻從未停止。
后來有媒婆上門來,她聽見母親和父親支支吾吾暗示媒人他們女兒已不是完璧之身,希望媒人幫忙隱瞞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再也沒有家了。
媒人找了個五十多歲,重病纏身,等著新娶一房小妾沖喜的富商。
她爹娘感恩戴德,甚至還覺得自己女兒配不上人家,怕人嫌棄自家,特意為她準(zhǔn)備了豐厚嫁妝。
殷樂很是痛苦,她不想當(dāng)人小妾,更不想嫁給一個半截入土的死老頭子。
她拼了命回來,是為了結(jié)束噩夢,回到從前平常而溫暖的日子。
而不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不能光明正大提起的‘恥辱’!
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殷樂走了。
她滿懷新的希望,想要找一份工好好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以后再也不回來。
可出門第一天,就因為經(jīng)驗不足,被自稱掮客的牙婆騙到縣城妓院賣了。
她漂亮的臉蛋,就是為了不接客,自己親手用燒紅的柴火棍燙爛的。
燙傷很嚴重,妓院的潘媽媽怒急攻心,又多給了她幾鞭子。
殷樂不覺得她能比馬匪頭子還要可怕,發(fā)瘋一般硬剛,撓了潘媽媽好幾道深深血痕。
到底是花了錢買來的,潘媽媽并沒有殺她,而是將她丟到當(dāng)時的頭牌屋里做洗腳婢。
“老天爺挺愛作弄人,每逢絕境,我以為我不能再堅持下去時,它又突然開恩,送一個好人到我身邊�!�
殷樂自嘲一笑,繼續(xù)述說她淪為洗腳婢的短暫生涯。
燙傷的臉沒有得到醫(yī)治,不但潰爛越發(fā)嚴重,殷樂的身體也受到感染,發(fā)起高熱來。
她整日昏昏沉沉,覺得自己今夜應(yīng)該就要死了。
可昏睡一天,睜眼又見到了妓院大門高高掛起的紅燈籠。
某日再次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人在剜掉她臉上潰爛的皮肉,還給她用好酒沖洗,涂抹上清清涼涼的藥膏。
是她伺候的頭牌芍藥姑娘,潘媽媽口中脾氣古怪還變態(tài)的人,其實并不是這樣的。
那只是她為了保護自己做出來的面具,私底下,芍藥姑娘是個很好的人。
伺候她的婢女們,從來不會受到無端打罵和責(zé)罰。
偶爾有客人吃剩下的好菜,她還會悄悄賞給身邊伺候的婢女們。
在芍藥的暗中照顧下,殷樂臉上的燒傷漸好,只是那片丑陋疤痕再也去不掉。
殷樂并不后悔,她很自得,她做到了保護自己的身體。
芍藥姑娘還曾調(diào)侃,“我要是有月娘你兩分心狠,這會兒應(yīng)該是另外一副光景吧�!�
殷樂苦澀一笑,“姑娘,我只是命好遇到了你,要是沒有你,這會兒的月娘已經(jīng)進亂葬崗了�!�
不過,她確實心狠,這一點芍藥沒說錯。
一把火燒了妓院廚房,殷樂就逃了。
原本她要帶著芍藥一起逃,可芍藥平日里沒干過重活,力氣不夠,翻不出那高高的圍墻。
芍藥倒是灑脫,當(dāng)即委身當(dāng)了她的踏板,送她出了那高墻。
“能走一個也是好的�!鄙炙幮Φ溃骸坝形伊粝聨湍阊陲�,你還能跑得更遠一點。”
“快走吧,先躲起來,等天亮就出城去,跑得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
“等等,這個給你!”
高墻內(nèi)扔出來一件赤色鴛鴦肚兜,殷樂一把接住,是她說過好看的那一條。
芍藥最心愛的一件,寶貝的壓在箱底,連逃跑都還不忘帶上。
但此刻,她卻舍了送給她。
“你堅持住,我會想辦法回來救你的!”殷樂收好肚兜,一邊跑一邊回首沖那高高的院墻大聲喊道。
嘈雜的救火聲淹沒了她的聲音,至今殷樂也不知道芍藥到底有沒有聽見自己說的話。
大概率沒聽見。
要不然她此刻定還活著。
秦瑤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聽到這,放下水杯皺眉問:“芍藥死了?”
殷樂痛苦的點點頭,“我逃出后,偷偷回了趟家,偷了我爹十兩銀子就來了這個偏僻的村子,安定下來后,我托人去打聽,才知道我走后不久,芍藥就死了�!�
“她不小心懷上了客人的孩子,墮藥害了她大半條命,出血不止,潘媽媽舍不得銀子,找了個赤腳大夫,大夫說她活不了多久了,潘媽媽便將她抬進了棺材里�!�
“我聽見芍藥在里面大喊:媽媽,我還活著,我還沒死!媽媽你給我治一治吧,好了我還能給你賺更多的銀子......”
然后,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桌上油燈閃了一下,爆了一個燭花,屋內(nèi)瞬間一暗,隨后緩緩亮起。
橘黃的燈光下,殷樂已經(jīng)哭成一個淚人。
秦瑤起身來到她身邊,抬起她衣袖,“你先擦擦臉,然后把那件肚兜拿給我看看�!�
宋章特意交代了月娘的重要性,就說明她身上有讓潘美人忌憚的東西。
而聽完殷樂的描述,秦瑤覺得那件赤色鴛鴦肚兜最有嫌疑。
429
吃飽好上路
殷樂胡亂用衣袖擦了把臉上的淚水,視線恢復(fù)清晰后,走到床頭摸了一會兒,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把鑰匙。
走到舊衣柜前,打開鐵鎖,將那件一直壓在箱底不敢亂動的紅色肚兜拿了出來。
紅色已經(jīng)有點褪色,鮮紅變成了玫紅,但上面繡的一對鴉綠鴛鴦,紋路還很清晰。
但是,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肚兜上居然有一行黑色墨跡,篆體,寫著——
見秦瑤盯著那一行小字一直看,殷樂好奇問:“恩人,這上面是詩嗎?”
秦瑤意外的問:“你不識字?”
殷樂頷首,還說了句:“沒想到恩人還識字�!毖哉Z間暗含羨慕。
從殷樂對家庭情況的描述中可以推測,她家境很不錯的,秦瑤沒想到殷家父母居然沒有讓女兒習(xí)字。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整個開陽縣識字的男子都少得可憐,何況是一直封閉在后宅的女子們。
如此想來,丁湘能得家傳啟蒙,學(xué)識不淺,已經(jīng)比大多閨閣女子要幸運。
秦瑤為殷樂解釋道:“這是一句描寫芍藥的詩句,意思是說沾滿露珠的鮮紅花朵,微微傾斜的身姿就像是喝醉了酒,把一切美好姿態(tài)都留給了將逝的春天,一種擬人的手法,也是借花喻人。”
“能留下這樣詩句的人,應(yīng)該是很喜歡你說的那位姑娘的美麗風(fēng)姿。”
殷樂皺起了眉頭,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地方,突然拿起這肚兜就要丟在地上,口中大罵:“下流!”
秦瑤眼疾手快一把將那紅色肚兜奪了回來,指著上面的題詩嚴肅道:
“這可是重要證據(jù),你要是毀了它,如芍藥那樣的悲劇就還會源源不斷的出現(xiàn)!”
殷樂這才突然想起來詢問秦瑤怎么會到杏花村來。
秦瑤不知道這個兆沓是何許人,不過這肚兜她先沒收了。
把肚兜疊好放進隨身包袱里,秦瑤這才坐下同殷樂解釋:“我是來這找月娘的�!�
月娘是殷樂在妓院的花名,也是她最討厭的名字,每每有人喚起,總能讓她想到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活。
不過,她怕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疼,加上擔(dān)心暴露真實姓名,在外便一直用著月娘這個名字。
她要記住那段日子,要用它反復(fù)鞭撻自己!
既為了避免自己再次踏入同樣的深淵,也是想用反復(fù)刺激最終達到麻木、不在乎的目的。
她不容許下次再有別人提起這個名字,自己還要深受這段地獄生活帶來的精神折磨。
所以她現(xiàn)在重重點頭,應(yīng)道:“我就是月娘�!�
秦瑤暗挑了挑眉,心道這姑娘對自己是真的狠。
不過看她反應(yīng),應(yīng)該還不知道城里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
秦瑤告訴殷樂:“妓館被縣令大人帶人查封了,但被人走漏了風(fēng)聲,叫潘美人跑了�!�
“現(xiàn)在全縣官差都在抓捕她,她的處境很危險。為了保命她應(yīng)該會去找她上面的人尋求幫助,所以想要將她一舉拿下定死罪,并非易事�!�
聽秦瑤說完話,殷樂足足怔楞了四五秒鐘,眼睫毛才眨了兩下,有些不敢相信的抬眸問她:“恩人你是說......潘媽媽這惡人終于被官府給抓了?”
秦瑤:“抓了,但沒完全抓�!�
秦瑤再次提起那個赤色鴛鴦肚兜,“這個東西是芍藥給你的,那你知道是誰給芍藥寫的詩嗎?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殷樂還在消化潘美人被抓的消息,心里又驚又喜,面對秦瑤的詢問,她明顯不知所措,一時間腦子都宕機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已經(jīng)是深夜,秦瑤見她狀態(tài)不太好,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轉(zhuǎn)移了話題。
“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也沒精力去回憶這種小細節(jié),明天天亮再說吧�!�
秦瑤開玩笑的問:“你的床夠大吧?”
殷樂繃緊的神情稍松,趕緊重新拿了一床破舊的薄被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條件簡陋,委屈恩人了。”
“你別恩人恩人的叫,叫我名字秦瑤。”
秦瑤爽快脫了鞋和外衣,將刀放在床尾,順勢在靠外的這半邊炕上躺下。
殷樂笑著喊:“秦姐姐�!�
女子嗓音軟軟柔柔的,一聲姐姐叫得人甜到了心里去。
秦瑤雞皮疙瘩瞬間從脊背冒出來,抱臂打了個寒顫,正要糾正她的稱呼,殷樂先開了口。
“姐姐,我先睡了,明早睡醒后我定把你要知道的想起來。”
說罷,躺在床頭里側(cè),閉眼就打起了輕輕的鼾聲,可見是真困得熬不住了。
秦瑤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摒除雜念也跟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偏僻的杏花村很安靜,四周都是蟲鳴鳥叫,秦瑤這一覺,睡得還挺舒服。
清晨,一縷微光透過破洞的窗欞照了進來,床上兩個女人打著哈欠,同時醒來。
兩人看到對方,都怔了一瞬,睡前記憶回籠,殷樂當(dāng)先歡快開口:“秦姐姐~”
秦瑤揉著手背上被酥麻出來的雞皮疙瘩,輕輕吐槽:“這嗓子應(yīng)該去當(dāng)甜歌女王�!�
殷樂沒聽清,一邊下床穿衣一邊問:“秦姐姐你說什么?”
秦瑤忙搖頭說沒什么,下床穿衣,又看了看自己的刀,拿起它放到桌上包袱上,心里有了決定。
“殷樂,我?guī)闳ヒ娝慰h令。”秦瑤一邊把剩下的包子拿出來,一邊說道。
并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告知。
殷樂懵了一下,也不知是對恩人的盲目信任還是什么,堅定的點了點頭,“好,我跟你去,我要把潘美人繩之以法!”
她剛剛想起來許多事情,應(yīng)該對恩人很有用。
不過殷樂顯然誤會了,她以為秦瑤現(xiàn)在在為官府效命。
并且她也早就知道恩人的名字。
畢竟當(dāng)年剿滅馬匪之后,秦瑤這個揭下懸賞的勇士,在開陽縣很是大火了一把。
就算不見其人,也知其名。
秦瑤這個名字,在開陽縣那是響當(dāng)當(dāng)。
所以,這樣的勇士,就算身為女子,官府也定會將她招入麾下,為朝廷效命,將那些該死的惡人繩之以法!
秦瑤隱約察覺出面前這個狠人妹妹誤會了什么,但也并沒有閑心解釋。
將包子遞給她,“快點吃,吃飽了好上路。”
殷樂蹙眉,秦姐姐這句話聽起來怎么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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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
殷樂的東西并不多,翻出一張陳舊的包袱布,裝了一身換洗衣衫,就沒了。
怕自己的臉嚇到人,她又帶了一個斗笠,并且特意放了一片劉海下來,將受傷的左臉用頭發(fā)擋住。
再用竹筒裝了一壺水,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鎖上屋門,便跟著秦瑤出發(fā)了。
白天趕路要比昨晚走夜路輕松許多,又是下山的路,不到一個時辰,兩人便來到假丫山那處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