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覺得為了銀河，倒也不至于強迫自己做到這樣的地步。
但他不會說，他想這是東君所喜歡的事業(yè)，是他自愿去做的付出，是自己無權(quán)置喙的事情——雖然他是東君的男朋友。
只是有點難受，有點，酸。
東君經(jīng)常因為公司的事情忙到很晚，一開始那兩年他會在銀河陪著，后來越陪越晚，趴在辦公桌上打瞌睡，就被東君打包扔回家去，以后不許再來了——然后慢慢慢慢，就習(xí)慣了等人下班，但也不一定是下班，可能是個“今晚不回來了”的短信。
林潯也不能怎么樣，繼續(xù)讀他的論文而已。他的工作其實算不上繁忙，寫算法的人，純粹工作量遠比不上寫代碼的人，只是思路更加難找。所以他每天不是在看論文，就是在看論文的路上。永遠獲取最前沿的知識，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只是有時候偶爾也會懷念那間窗外有山楂樹的房間，和房間里深夜陪他刷論文的人。
但他偶爾也有自己的活動，比如今天有個在帝都舉行的數(shù)學(xué)會議，他回來得有些遲了，回家的時候，東君已經(jīng)在房里等他，神情似乎有一點點危險。
那天他還收到了IMU的邀請函，一次國際數(shù)學(xué)論壇，與會的還有幾個當(dāng)年的朋友，但是時間很長，二十五天。去或者不去，林潯其實無所謂。但他還是告訴了東東君道：“不許�！�
林潯偏過頭，喘了幾口氣，這個人正在很重地吻咬他的脖頸。
上一次他的夢就做到這里，但是這一次，場景還在繼續(xù)。
他笑了一下，放軟聲音道：“但我想去�！�
東君在昏暗里俯視著他，過一會兒，輕輕啄了一下他臉頰：“那去吧�！�
林�。骸啊�。”
東君：“最近不高興嗎？”
“沒事，”林潯習(xí)慣性地說了這兩個字，頓了頓，卻又道：“有一點�！�
東君：“那出去散散心。”
林�。骸啊拧！�
他把腦袋埋在東君胸前。
明明東君什么事都順著他，他反而不高興了。
他閉上眼睛，卻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同學(xué)敲門喊他出去玩時，死死拉著他的手腕，紅著眼睛瞪著他，不要他和任何人一起玩的漂亮小孩。
可是人都是會變的。
他又想起自己翻過銀河的那些文件，發(fā)現(xiàn)除了銀河的收益的一部分會源源不斷打進他卡里之外，他對這個結(jié)構(gòu)龐大的集團沒有一絲插手的權(quán)力。
或許，對一個人來說重要的事物，是不斷在變化的。
……什么時候覺得東君開始不喜歡自己了？
或許就是這個時候吧。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兩年后，他離開了東君，又過兩年后，他在一定程度上離開了這個世界。
還好只是一定程度上。
他沉了下去。
他的精神像一枚羽毛，在水中下沉，陽光粼粼的水面逐漸遠去，泡泡往上浮，最終看不見了。周遭一切變暗變深，在一絲光也沒有的那一刻，他輕輕落在柔軟的河床。
他好像逐漸變重了，呼吸的一起一伏，甚至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要克服水的壓力——他再也不像風(fēng)中飄飛的羽毛一樣輕盈而無拘無束，有什么東西禁錮住了他。
是什么？
——是塵世的軀殼。
林潯猛地睜開眼睛。
黑色的世界，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光剎那間涌進他眼睛里。
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殼，外面儀器聲響成一片，他像是一個在真空中生活了太久的人，任何一點色彩和聲音都在他的感官里無限放大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一聲“嘀”，金屬平滑的推動聲響起，外面白色的光芒起先是刺眼的一線，然后逐漸放大。
林潯的思緒很慢，足足過了兩秒鐘后，他才遲緩地想，這是果殼，他躺在果殼里。
燈光很柔和——雖然仍然對他的視網(wǎng)膜造成了一定的刺激。
他緩緩蜷了蜷手指，雖然指尖懶洋洋一動不能動，但他感受到了自己肢體的存在。
上方出現(xiàn)了一張人臉。
林潯瞇著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他憑借五官的輪廓勉強認出這是醫(yī)生。
醫(yī)生在笑。
“醒了！”
“我就說不會有問題，我手底下從來沒死過人，你可不能給我開這個先例�！�
林�。骸啊�
“來，”醫(yī)生伸手，“可以出來了，里面對身體的恢復(fù)不太好�！�
林潯抓著他的手腕被帶出來，果殼艙室的旁邊就是一張床。他坐在床上，環(huán)視四周，這是一間無窗的房間，看著白色的裝潢，他隱隱約約覺得有點熟悉，但是又說不出哪里熟悉，他的很多記憶仍然不清晰。
“眼熟么？”醫(yī)生一邊往他手上連了什么儀器，一邊道：“你們家的地下設(shè)施，安全等級S，看，玻璃墻后面那幾臺機子，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帶來了。治一個你那還是綽綽有余。”
林潯其實覺得他有點吵。
但他沒有說話的力氣，只能由著醫(yī)生喋喋不休。
“我醫(yī)院里也有一模一樣的設(shè)備，所有人都以為你在那。但是根本不是，你的意識在這臺果殼里生成，然后映射到哪臺果殼里，從那臺果殼里進入虛擬世界。假如有人通過虛擬世界的網(wǎng)絡(luò)追溯你的意識來源，只能查到那臺果殼，但那臺果殼的任何操作又傷害不到你本人——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想通過果殼搞死你。他說他只是習(xí)慣性地想保證你絕對安全，但這種操作我還是驚了，你說你老公到底是什么人啊？有機會我能解剖他的腦子嗎？”
林潯喘了幾口氣，終于道：“東君……在哪里？”
“在我那邊，他得經(jīng)常在那里，eagle才能確認他們真的找到了正確的果殼編號�！贬t(yī)生道：“不過搞定對之后他就往這邊來了，你醒得好快，本來預(yù)計他到了之后你才會醒的，沒想到我才是你醒來見著的第一個人，我可以吹牛逼吹到下輩……”
林�。骸澳阍捄枚��！�
“體諒一下，你不醒我就得死了。你不知道，你在虛擬世界過得那么快活，我們在外面的人，簡直是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真的，我都不知道這三十天到底是怎么過的�！�
林潯目光看著房間側(cè)面的門，緩緩道：“謝謝，我……”
“乖，你別說話了�！贬t(yī)生轉(zhuǎn)到另一邊，“我給你測幾個數(shù)值�！�
林潯只是望著那里，身邊的一切聲響好像都遠了，整個世界落入一片寂靜。他像個初至人間的人，不知自己到底在何處，在看什么。
忽然。
氣密門動了一動。
林潯的身體顫了顫。
緊接著，嚴(yán)絲合縫的氣密門平穩(wěn)滑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可他只是往里一步，就靜在了那里，再也沒有上前。
時間在這一刻被按下靜止，林潯注視著東他在想什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看到熟悉身影的那一刻，他和他對視著，世界一片空白。
過了一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或者十分鐘，他失去這些概念了。
他聲音顫抖：“你……過來�！�
腳步聲響起，東君朝他走過來。
他永遠都忘不了的眼睛、鼻梁和嘴唇，永遠忘不了的長發(fā)、脖頸、喉結(jié)和肩膀——他永遠都忘不了的那個人，就這樣一步步朝他走來，越來越近。
時間潮起潮落，命運此起彼伏，僅僅十幾米的距離，像幾千米，像幾十年，像生死間。
他到了林潯的眼前，他的右手牽起林潯的時候，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顫抖。他左手撫上林潯的臉頰，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又緩緩向下描摹他眼睛和嘴唇的輪廓。
林潯就那樣抬頭和他怔怔對視，千言萬語在胸腔波瀾起伏，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痛恨自己小時候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語文，又沒有架構(gòu)那樣玩弄語言的天賦，他本該把世界上最動情的那些話都說給面前這個人聽，卻只能使用最淺顯的語言。他張了張嘴，最終卻只能顫聲道：“……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不小心寫多了，怕你們等，這章截了兩半，先放這些出來，等會還有一章，估計會挺晚，不要等了。
！
第141章混沌（2）
好久不見。
東君俯下身，猛地把他抱住。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抱得那樣緊，在這一刻如果有把林潯的骨血與他的骨血化為一體的方法，他一定會念出那串咒語。
林潯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心想他也不算太過丟人，這人的語言能力好像比他還要差一些，以至于連一句“好久不見”，都說不出來。
他把臉埋在東君的肩上，轉(zhuǎn)向他的脖頸，近乎貪婪地嗅著他頸間淡淡清冷氣息，似乎形成了某種生理的反射，這熟悉的氣息讓他整個人都松弛下來，一切塵世間的擔(dān)憂和煩惱都不復(fù)存在，他知道這里絕對安全。
絕對……安全。
想起這四個字的那一刻，前塵往事，忽然全部浮現(xiàn)他心頭。過去的時光如同洪流從上游奔騰而下，裹挾記憶中所有亮晶晶的碎片，像夜空中橫亙的一條璀璨銀河。
“可是寫代碼好煩�！�
“為什么會煩？”
“好麻煩，我只想寫算法，不想改bug�！�
“我給你寫�！�
“所有的代碼都給我寫嗎？”
“嗯。”
“那我豈不是慢慢就不會了。”
“不會也沒關(guān)系啊。”
“為什么？”
“因為我會一直給你寫�！�
“那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對吧？”
“嗯�！�
他想起了霍老頭，他們在朝陽小區(qū)的房東。
寫自動駕駛的時候，因為成本的高昂難以開始，第一筆投資就來自霍老頭，二十萬，買了百分之五的股權(quán)，算天使輪。
霍老頭還說了，要是干得好，明年的房租錢都給你們——當(dāng)然，我在廣場練太極的時候，你們得常來跟著。
他還想起了祁云。
高廖導(dǎo)演執(zhí)導(dǎo)的《假性沉睡》這部科幻電影里，祁云飾演科學(xué)家主角的夢中情——情人工智能。這片子拍了足足三年，是銀河的投資，祁云這玩意因為空有一張臉，把握不住人工智能的氣質(zhì)，被扔到銀河體驗了半年，現(xiàn)在這片子終于要上映了。
但祁云也沒閑著，高導(dǎo)人如其姓，高產(chǎn)，祁云又進組一個高導(dǎo)的宗教主題小眾文藝片，為了打磨宗教的氣質(zhì)，現(xiàn)在又被打包扔到宗教學(xué)博士常寂師兄手下，人生很是充實。
他在這條記憶的銀河里隨波逐流順流而下，在盡頭，他又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二十七歲的林潯，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千萬條鎖鏈綁縛。
他們四目相對。
林潯道：“我現(xiàn)在安全了。”
那人對他一笑，輕輕一聲“嘩啦”過后，他身上的鎖鏈開始寸寸斷裂，下落，化作飛灰，最后化作無數(shù)只蝴蝶紛飛、消失，回歸浩瀚銀河之中，像一場夢。
而真正林潯彎起眉眼，在東君的肩頭上，他輕輕笑了起來。
夏日的蟬鳴、汽水、山楂樹，深夜里的玫瑰、香煙、鋼琴，忽然遙遠又清晰，往事歷歷在目，仿佛都是昨天才發(fā)生。
東君的聲音很輕：“在笑什么？”
“你知道，在果殼里，我為什么會忘記你嗎？不是因為意識受損�！�
“為什么？”
“那天我拿著芯片，芯片里是洛神2.0的架構(gòu)，然后……車禍了，那時候我想，這不是我的命令，也一定不是你的命令，有人侵入了銀河的系統(tǒng)�！�
“捏碎的芯片是為了毀掉2.0，也是給你示警，你收到了嗎？”
東君：“……或許�！�
林潯順著他的頭發(fā)，他知道東君為什么會說“或許”。
“但是2.0還在我的腦子里，出車禍前，醫(yī)生正在和我談關(guān)于果殼醫(yī)療艙的事情，所以，我知道……為了保護你的銀河，我必須把我意識里所有信息，不論是2.0，還是銀河的其它機密，全部忘掉。我不知道怎樣遺忘才最徹底，最后只知道告訴自己，忘記東后來……我就真的忘了你，失去了以你為關(guān)鍵詞的所有記憶，也忘了洛，直到我再回到你身邊，確認一切安全的時候，才會再想起來。”林潯親了親東君的頭發(fā)：“但還是喜歡你，下意識里喜歡你，你就成了我的男神�！�
卻聽東君道：“你離開的那兩年，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嗯？”林潯問：“什么事情。”
“我派人看著你，雖然不會對你的生活造成影響�！睎|君道：“他們會告訴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每一次外出都有人跟著，因為我不能接受失去你的消息�！�
林潯撫著東君的頭發(fā)，一時沒有想好該說什么。
東君聲音微啞，繼續(xù)道：“不過，就是因為這個，你出事以后，才能第一時間救下了你，從出事到接入果殼，時間很短，最大程度保證了你的意識完整。但我監(jiān)視你是事實，對不起�！�
林潯笑。
他說：“寶貝……我有話想對你說�！�
他等著東君的回答。
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
“男神？”他問。
沒有回答。
“寶貝？”
還是沒有回答。
林潯把他肩膀掰過來，瞬間一個激靈，心臟停跳：“醫(yī)生！”
“睡著了。”醫(yī)生懶洋洋倚著儀器，道：“你睡了一個月，你男人一個月沒睡覺，能比么。把人放平，讓他睡會。”
林潯抱著他，小心翼翼脫了他的外套和鞋子，在床上放平，蓋好被子，自己抱著另一個枕頭，就看著。
看著看著，忍不住試探地伸出手，去碰他眼下那抹淡淡的青，手指沿著高挺的鼻梁向下，又轉(zhuǎn)向旁邊，撫觸他整張臉的輪廓。
是瘦了，也憔悴，只是整張臉的骨相太好，什么樣子都撐得起來，顯得輪廓更加深刻又鋒利，五官鮮明而濃墨重彩，即使閉著眼，侵略性也呼之欲出，危險又漂亮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膚色蒼白了很多，林潯知道這是連軸轉(zhuǎn)整整一個月的結(jié)果。別人看不出來，只有他感覺得到。他俯下身親他額頭，還沒親夠，氣密門又打開，略顯沉重的腳步聲踏過來，林潯抬頭，見一個略顯肥胖的格子襯衫程序員。
王安全。
王。安。全。
王安全開口就是一句：“你他媽——”
林潯后發(fā)制人：“你他媽做的是什么安全？你不安全。王安全，你給我過來。”
王安全自知理虧且自認吃癟，氣焰矮了九分：“哥，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給你說一萬聲對不起，我負荊請罪。那修仙游戲太久遠了，還倒閉得那么快，你打死我都想不到有人能從陳芝麻爛谷子里扒拉出來那玩意，換你你行嗎哥�！�
王安全其實說得在理，那個編程游戲當(dāng)年運營了短短二十天就倒閉了。他們當(dāng)初做這個游戲的本意是增加編程學(xué)習(xí)的趣味性，但是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只因為編程是個形而上學(xué)——行而上學(xué)，不行退學(xué)那種。行的人，再枯燥都能學(xué)成大神，不行的人，把游戲做出花來他都玩不下去。
林潯：“那你怎么不來果殼看我？別跟我說東君不讓進。”
“算法，你睡了一個月，你不知道。”趙架構(gòu)跟在王安全后面走進來：“你睡得好好的，我們外面的人，整個銀河的人，簡直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役，我們跟eagle的黑客做了多少斗爭，又怎么把銀河的防火墻一磚一瓦翻檢一遍，還得給你的虛擬世界添磚加瓦，你兒子還在搞破壞，太難了，鍵盤都敲爛十幾把�！�
“不談，”王安全看著林潯，笑了笑，眼卻紅了：“這不是把算法弄活了。”
林潯也笑，猛地給王安全結(jié)結(jié)實實摟了一下，他拍了拍王安全的背，架構(gòu)又撲上來，他們?nèi)齻�抱成一團。
架構(gòu)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這個滿嘴花言巧語的人現(xiàn)在也說不出話來了。
“差不多行了啊，”林潯聲音發(fā)�。骸拔覍氊愒谂赃吥��！�
“你寶貝一時半會醒不了�！蓖醢踩⒅T大的黑眼圈放開了他：“姜哥現(xiàn)在帶著整個安全部門掃尾，我先撤了，我剛熬了仨通宵。”
架構(gòu)也只是強打精神，眼神都渙散了：“我也走了，我倆就在隔壁，要是十二個小時后還沒出來，你記得看看是不是猝死了�！�
林�。骸翱烊��！�
他倆又死死盯著林潯看了好一會兒，實在撐不住，這才被林潯催著，搖搖晃晃走出去了——臨走還頭重腳輕，差點摔了一跤。
醫(yī)生跟過去了，估計也是覺得這兩個人有猝死的風(fēng)險。
這些天下來，可能很多人都有猝死的風(fēng)險。
不過，這都比不上eagle家，eagle的老板，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在律師面前心臟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