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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很可笑。

    他抽離著評價自己此刻的心態(tài)。

    他確實曾經(jīng)和袁越說過要一起調(diào)查這個案子,也確實因為生活中的種種事情一推再推,直到從警隊辭職。

    我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

    我沒有必要再管這個案子,沒有必要再管任何一個案子。

    會有更多的警察替我做這些,地球不會因為誰的消失而停轉(zhuǎn)。

    但是壓力越來越大,有一座山落到他的肩膀,有一片海淹沒他的喉嚨。

    紀詢想起自己在了解這樁案子時候看見的卷宗。

    冷冰冰的卷宗,冷冰冰的文字,冷冰冰的照片,一切都是冷的,因為這都是死去的東西,是冤魂留下的殘骸。

    里頭只有一樣活了。

    王彩霞,湯志學(xué)母親。

    卷宗上輕描淡寫短短一行的記錄,不甚重要,他看時候一目十行,輕巧跳過,但到今天的現(xiàn)在,它變成了坐在他面前的老人。

    有血有肉,還在呼吸,以生命來等待破案的老人。

    她坐在那里,只安靜的等待,但她的身影卻像一把無形的利劍插入紀詢的心臟,把那些長久面對命案的習(xí)以為常的冷靜撕得粉碎,只余下溫?zé)岬难诹鲃印?br />
    那種熱量在身體里肆無忌憚地流轉(zhuǎn),每到一處,都讓他感到了灼熱的羞愧。

    曾是警察的他如此輕易的做出了承諾,卻沒有完成。

    紀詢的雙手在輕微的顫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喉舌微微張開,想說點什么。他其實知道該怎么說,他們不該沉默的讓老人坐在那里無意義的猜測。

    他應(yīng)該像個警察那樣,表明來意,安撫受害者家屬,然后拼盡全力破掉案子,讓冤魂安息,讓正義昭彰。

    這種簡單的話,他再說不出來了。

    巨石早已將他的喉嚨堵塞,經(jīng)年累月,不曾松動。

    這時旁邊伸來一只手。

    霍染因的手按在杯沿與他的雙手上,這只沉穩(wěn)的手掌按住紀詢手上的輕顫,隨后堅定地將杯子從紀詢手中拿出來,放在一旁。

    “水太燙了,先放一下。”

    霍染因接著轉(zhuǎn)向老人:“老人家,是這樣的,我們手頭上有一個案子,里頭有人和您兒子相識,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下他,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陣風(fēng)吹過。

    老人眼中期盼的火焰在晃動,像是深深的夜里冷風(fēng)吹著如豆的燭火,燭火數(shù)度熄滅,但等風(fēng)過,它依然堅強地重新燃燒。

    “當然,當然……”老人答應(yīng),“你們想了解誰?”

    “辛永初,您認識嗎?今年他四十二歲,當年二十歲,他和您兒子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好�!�

    老人眼里閃過一絲迷惑,她沉思許久,慢慢找回了記憶:

    “是那個……很會跑的小孩?”

    伴隨著這個奇異的形容詞,老人站起來,從床鋪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簿子。

    這本簿子到了兩人面前,紀詢將它翻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是本相冊,里頭貼滿了黑白照片,是湯會計和各種不同孩子的合照。

    老人說:“我兒子兒媳命不好,他們有個男孩,但調(diào)皮搗蛋,在十二歲的時候跑到水庫里玩水,沒了。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他漸漸的就把感情轉(zhuǎn)移到縣里其他的小孩身上。那時候縣里窮,大家對讀書都不在意,好些窮的,就輟學(xué)。他想不行,孩子怎能不讀書?就把手里的錢拿去接濟這些孩子,這些照片里的孩子,大多數(shù)被他接濟過……你們說的辛永初,應(yīng)該是這個�!�

    老人的手指指上一張照片。

    紀詢看見的第一眼,幾乎沒能將照片和現(xiàn)實劃等號。

    當年的辛永初還年輕,剃著只剩一層青皮的光頭,單手插在兜里,倚著墻,站得松松垮垮的,湯志學(xué)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還不樂意,光扭著臉,眼睛看向旁邊,只給鏡頭留絲余光,余光里,也全是桀驁不馴。

    年輕時候的辛永初令人意外。

    但細細一想,過去與現(xiàn)在又自有脈絡(luò)。過去辛永初的叛逆與尖銳全寫在臉上,現(xiàn)在,這些也并沒有消失,只是潛入他的骨血中,成為帶來毀滅的仇恨。

    “辛永初家里頭不好�!崩先苏f話有些絮叨,“他是私生子,從小就不知道父親,后來他14歲的時候,他媽媽也再婚了。14歲的半大小子,養(yǎng)不熟了,又要上高中上大學(xué),未來還要討媳婦,哪個男人有這么多錢去浪費。他就不太受待見了,他脾氣也倔,干脆就從學(xué)校跑到街上,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著,當小偷。偷到我兒子頭上�!�

    “我兒子去追他啊,一路追,他就一路跑,兩個人都倔,繞著縣城跑了大半圈�!�

    兩人靜靜聽著。

    湯志學(xué)并沒能追上辛永初,拿回自己的錢包。

    辛永初跑得太快了,14歲的少年,雙腿像是裝了個馬達,能夠不知疲倦迅疾飛躍般向前跑。但這沒完,后來有一天,湯志學(xué)在回家路上的一條小巷里,又看見了這個少年。

    那時候辛永初躺在地上,鼻青臉腫。

    據(jù)說是他偷到了另外一個混混團伙的老大頭上,他所在的團伙就將他放棄,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頓,又被像只流浪狗一樣拋棄在這里。

    湯志學(xué)起了惻隱之心,將少年帶回家里,給他涂藥,和他吃了頓晚飯,他讓辛永初在自己家里休養(yǎng)兩天,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辛永初已經(jīng)消失。再過個三五天,等他打開門的時候,看見門口放著個果籃。

    他左右張望,在巷子的角落看見一片一閃而過的衣角。

    他熟悉這片衣角,上頭撕破后的補丁,還是他老婆給補的。

    辛永初才14歲,14歲的孩子,還有太高的自尊心和樸素的道德觀,他可以和混混一起走街串巷,偷盜搶劫,他覺得他們是兄弟;他也會因為湯志學(xué)救了他而對湯志學(xué)報恩,他也覺得這理所應(yīng)當。

    這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

    湯志學(xué)去打聽了解辛永初的情況后,在街里巷道又呆了幾天,他找到辛永初。

    這一次,他直接問辛永初:“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

    辛永初來到了湯志學(xué)的家中,夫妻喪子,無論是對辛永初還是對湯志學(xué)支助的其他孩子,他們都有著對待愛子一樣的耐心和關(guān)懷。

    辛永初和湯志學(xué)一起生活,所得到耐心和關(guān)懷也最多。

    湯志學(xué)給辛永初付了學(xué)費,讓辛永初回學(xué)校上學(xué)。辛永初不樂意,他成績不好,回學(xué)校沒意思也沒前途,混日子不如去打工。

    這是客觀事實。

    想讓辛永初在隨后的中考中取得好成績,確實也有難度。

    湯志學(xué)跑了幾天學(xué)校,問了辛永初的班主任也問了其他好幾個老師,最后想出了個辦法。

    他見識過辛永初跑步的速度,決定讓辛永初奔體育生的方向去。

    無論如何,都要上學(xué),要一路往上讀,讀出,學(xué)出,跑出一個未來來。

    從14歲到15歲,從15歲到18歲。

    每天上午其他人還沒起床的時候,湯志學(xué)就喊辛永初出來練跑步;每天下午其他人放學(xué)了下班了休息了,湯志學(xué)也喊辛永初出來練跑步。

    整整四年時間,湯志學(xué)寒暑無阻,始終監(jiān)督陪伴辛永初跑步訓(xùn)練。

    又一張照片進入紀詢與霍染因眼中。

    還是黑白照片。

    照片里,應(yīng)是夕陽西下的時間,太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沒了小半身體,湯志學(xué)嘴叼口哨,單臂高高舉起手握成拳頭,他的雙眼緊盯辛永初,側(cè)身背對鏡頭;辛永初則在前邊奔跑,他抬起手臂,揚高大腿,汗水在跑步練出來的發(fā)達腿肌上滾動揮灑。

    窗外也到了金烏西沉的時間。

    天色變紅,紅光染上紀詢捏著照片的手指,同時染上這張黑白照片,寡淡的黑白色開始畏怯后退,金光像是火一樣點燃這張照片,一切都變得生動真實:

    在湯志學(xué)響亮的哨聲和大聲的催促中,在夕陽如同火焰般燒灼的日子里。

    辛永初埋頭奔跑。

    他身上揮灑出的每一滴汗水,迎上陽光,都閃出一瓣晶亮彩虹。

    彩虹拱他向前。

    努力,努力,更加的努力,未來就在你跑道的終點。

    “他跑上了一高,又跑上了大學(xué)�!崩先苏f,“上了大學(xué)也沒忘記這里,常常寫信回來,后來我兒子被殺了,這些被他資助過的孩子大多過來了,都很傷心,他也哭得撕心裂肺,但是這天以后……”

    老人努力想一想。

    “我沒有再見過他了,也沒聽別人說見過他,他好像再沒有回到這個縣里來,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辛永初的事情大體這樣,在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紀詢額外問了聲:“老太太,您認識一個叫練達章的嗎?”

    “我知道。當時警察局沒抓到人,擱置了案子,他的媽媽又天天說兒子厲害,惦記縣里,可以幫忙,我們就想死馬當活馬醫(yī),找個律師,看他能不能幫忙什么的……但他根本沒見我們。”

    老太太低了頭。練達章在這里的名氣比紀詢想得大多了。

    “后來我想了想,可能他不太喜歡我們家吧。”老太太說,“小辛當年是個混世魔王,在學(xué)校也是游來蕩去,據(jù)說還打過練律師,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條相交線讓紀詢與霍染因意外。

    但有了這個過去,定點投毒的可能性更高了。

    兩人向老太太道別。

    老太太起身,送他們,一路送到門口,最后用骨肉松弛的手扶著門框,欲言又止。

    她想問關(guān)于兒子的案子,兒子的案子,就是懸在她心頭的重石。

    她還在期盼的看著他們,于是那塊重石就順著她的期盼,出現(xiàn)在紀詢身上,將他壓成薄薄的一張紙。

    他無法呼吸,也無法轉(zhuǎn)開眼睛。

    期望有時候是個四面閉合,密不透風(fēng)的牢籠,將人關(guān)死在里頭,但只要能夠開口承諾,他就能從里頭打開一盞可供呼吸的窗戶。

    他一直知道要怎么拯救自己——但他做不到,始終做不到。

    因為他不再相信自己。

    直到霍染因回身,站在他面前,說出他想要說出但無法再說出的話。

    霍染因在這時候低了頭。他漆黑的瞳孔帶上夜的溫柔,帶著讓人安寢的舒心,他承諾:“您放心,您兒子的案子正在查。我們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我們會抓到兇手。您要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們帶答案回來。”

    老太太笑了。

    她臉上的陰霾憂慮一掃而空,她只是想要一個來自警察的承諾,22年以來都是如此,承諾就足以讓她充滿希望的生活下去:

    “好嘞,好嘞,你們慢走,那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回來�!�

    空氣忽然涌入,緩解縮緊的心肺,紀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進去的時候是蘆葦叢,出來了也依然要穿過毛茸茸跟狗尾巴一樣搖擺不停的蘆葦。

    兩人回到車上,駕駛座的人換成霍染因,在霍染因拉扯安全帶的時候,紀詢開口:

    “警察弟弟�!�

    “別叫我弟弟�!被羧疽虻皖^啟動車子,冷淡說,“我不想當你弟弟�!�

    “你今天真帥�!奔o詢看著他笑。

    霍染因打火的手指用力過度,鑰匙從鎖孔上滑落。

    他低頭撿鑰匙。他的嘴唇抿了抿,將一絲的不好意思與羞澀藏在他的嘴角里,而后他的嘴角揚起來,揚出不小心泄露的微微得意和興奮。

    剛好湊過去,要幫霍染因的紀詢看見這難得一幕,挑挑眉:“原來喜歡我稱贊你?”

    “沒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霍染因立時正經(jīng)起來,他目光直視前方,平淡臉色,最后佯作不經(jīng)意地強調(diào):

    “還有,我剛才說的是我們�!�

    我們一起承諾,一起破案。

    第四十三章

    俄羅斯大轉(zhuǎn)盤。

    門開了,開門的是蔡恒木的兒子蔡言。

    他穿著一身奶牛睡衣,頭發(fā)還亂糟糟的,他是視頻網(wǎng)站的簽約主播兼小有名氣的up主,晝伏夜出,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了卻像剛剛睡醒。

    他認得袁越,卻有些奇怪對方為什么這個時間點來。

    “你今年那么早過來拜年?還是我記錯日子了,已經(jīng)到春節(jié)了?”

    袁越莞爾:“沒,我是有工作上的事來找叔叔。

    蔡言一愣,有些狐疑的回頭望了望循聲走來的自家老爸:“工作?案子?你還能和我爹這種廢物聊這個?”

    “臭小子,怎么說話的。”

    走到兒子后頭的蔡恒木臉拉得比驢長。

    “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米還多,我破案的時候你還在吃奶。”

    “爸。”蔡言漫不經(jīng)心打斷說,“你這種就當過幾個月刑警,當了還破不了案只會跳窗躲受害者家屬的警察,也好意思在袁哥面前談破案?談你酒囊飯袋的名聲又在袁哥不知道的時候更廣為流傳,幾十年來快變成警隊嘲笑定番了嗎�!�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蔡恒木的臉真的掛不住,作勢要打。

    蔡言撇撇嘴。

    袁越趕緊一跨步,插入父子之間:“蔡叔,我有點事要和你聊聊�!�

    蔡恒木沒好氣:“去房間說�!�

    蔡言打個哈欠:“去什么房間,在客廳說就好了,我繼續(xù)回房間睡覺——袁哥難得來,我先給你們泡壺茶再睡�!�

    “不用麻煩,我一會就走�!痹酵窬�。

    然而蔡言像沒聽到一樣,閃進廚房,開始準備。

    客廳里余下的兩人來到廚房沙發(fā)上,蔡恒木大大咧咧坐下去:“到底什么事?”

    袁越微微壓低聲音:“是關(guān)于湯會計的案子。您是當年主力偵辦人員之一,所以我想問問……”

    這件案子的一些背景,辛永初已經(jīng)提及了。

    當時怡安縣政府撥款,建設(shè)怡安第一高中新院區(qū),工程由本地一家名叫景福地產(chǎn)的公司承接,一開始都很順利,直到9月18日,即將為農(nóng)民工發(fā)結(jié)半年工資的湯會計死在家中。

    湯會計并不是這個案子的唯一受害者,當時還有另一個受害者,是景福地產(chǎn)的時任老總,老總名叫孫福景,于同一日遭受兇犯入室搶劫,他運氣較好,被敲的不重,裝暈躲了過去,又因為家中沒現(xiàn)金幾個歹徒?jīng)]有所得,很快就離開了。他向警方描述了兇手的樣貌,但不是很具體,他嚇壞了,當時的筆錄做得顛三倒四,只有兩點他印象深刻,措辭清晰,他記得兩個兇犯里,其中一個頭發(fā)很長手臂上有紋身,另一個北方口音聽不太懂。

    死里逃生是孫福景的幸運,但幸運總伴隨不幸。

    湯會計計劃發(fā)放的工資被搶,使在建的怡安第一高中新校區(qū)資金鏈直接斷裂,孫福景求爺爺告奶奶,多方籌款……也只是杯水車薪。

    最后,孫福景的公司破產(chǎn),第一高中新校區(qū),也直接變成了爛尾樓。

    直到今天,還爛在那里,沒人接手。

    回顧整個案件過程,湯會計是晚上9點左右遇害的,他那天家里剛好沒人,他妻子如往常一樣當天加夜班。

    孫福景則是9點半左右被人襲擊,歹徒在他家前后呆了10到15分鐘。

    作為當時主力偵辦刑警之一,蔡恒木當初的辦案思路有一點獨特,他認為孫福景的證言不夠詳實,比如歹徒是怎么離開的,怎么擊打的,怎么搜查的。

    他還覺得犯罪嫌疑人的特征過于明顯,不加掩飾非常奇怪。

    他斷定兇手一定早就和湯會計認識,否則不可能剛好挑了一個妻子加班,湯會計獨自在家的時間下手作案。發(fā)型紋身和口音這些醒目特征,則都是故意顯露出來的,是熟悉的身邊人用來偽裝和迷惑孫福景,以此誤導(dǎo)警察破案方向的。

    否則他們?yōu)槭裁慈绱溯p易的就放棄搜刮孫福景的家里呢?

    為什么不從孫家?guī)б恍┵F重物品走呢?

    當時是有一條線索的,說有人在第二天的大巴車站看見了和孫福景描述相似的人,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帶著帽子,匆匆忙忙買票上車。

    另外一個案子的主力偵辦員建議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

    蔡恒木不同意,警局分給這案子的人手就那么多,查了大巴車方向,就查不了他提供的方向,他在會上聲情并茂地發(fā)言整整半個小時,把自己的思路說得天花亂墜,還引申了一大堆國外先進的犯罪心理經(jīng)驗做論據(jù)補充,最后說服了警局上層和同事,案子以他的思路偵辦。

    蔡恒木是個非常能講故事的人。

    他所有的能力,也都在講故事和吹牛上了。

    此后蔡恒木圍著湯會計周遭的人際關(guān)系查了整整一個月,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再回頭想要追查那條車站線索,也早已泥牛入海,一點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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