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紀詢聳聳肩，沒再問，又在室內(nèi)溜達了一圈，確定再沒有什么漏掉之后，回到了樓下。
到了樓下，就看見文漾漾和譚鳴九正站在緊靠著沙發(fā)扶手的一個邊幾前，旁邊是報案阿姨和雖然沒有尸體卻還是充當了部分痕檢工作的胡芫。
他走過去，聽見胡芫說：“也就是說你認為歹徒是用那只馬作為兇器擊打死者致死�！�
“什么樣的馬？”紀詢插話。
“就是大概比筆記本電腦小一點點，兩只手并排大的馬，銅做的，是藍色的，還挺漂亮，也有點分量。”阿姨連比帶畫說。“我記得很清楚，前天才擦過，就擺在茶幾上。剛才我看你們警察整理那邊的家具堆，看了一圈沒看到它�！�
可能是現(xiàn)場沒尸體，血色太陽看久了也沖淡了它的恐怖感，之前受了驚嚇惶恐不安的阿姨這會兒緩過勁來還開始主動幫助破案了。
“丈夫是在沙發(fā)上死的�！奔o詢說著，走到邊幾前，在空蕩蕩的邊幾位置，虛空操起東西，站在沙發(fā)扶手旁，俯身下砸——
“唔，還挺順手，就是沙發(fā)有點矮，不太好用力�！奔o詢說。
“莫耐身高不高�！被羧疽蜓a充。
“他并不是完全平躺的時候被砸的�！焙緭u頭，指著血液痕跡，“從血跡分布看，他被砸的時候身體微微抬起，所以放射中心在這里�！�
胡芫的手落在沙發(fā)半高處，片刻后她招呼同事過來：“這里似乎有藍色亮片殘留，或許是銅馬的漆，過來采集一下。”
透明的證物袋很快收集好，遞到了阿姨手中，阿姨只看一眼，就連連點頭：“是這個，是這個，那匹銅馬顏色很獨特，我不會看錯的。”
紀詢沖胡芫挑挑眉：“速度夠快�！�
胡芫臉上的笑容似有若無：“應該的�！�
“也就是說，男主人被擊打的時候很可能已經(jīng)醒了，但他來不及做反應就被擊殺了。而女主人……”紀詢琢磨了一下那條被單，語氣有些遲疑的說，“可能是在樓上被殺，床單有某種痕跡。但床單也不一定是莫耐拿的……現(xiàn)場有別人的指紋嗎？”
胡芫嘆氣：“這里是會客大廳，有其他人的指紋殘留是很正常的�！�
阿姨有些不樂意的插嘴：“我打掃衛(wèi)生很認真的，這些邊邊角角都會擦�！�
紀詢樂了：“聽阿姨的，所有殘留的物證所屬人以防萬一都查一遍�！�
譚鳴九窒息：“紀詢，你連發(fā)號施令都開始代班了，你怎么不干脆再考一次事業(yè)編，回來當我們副隊算了。”
然而霍染因在邊上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譚鳴九只能含淚認命。
說到這里，紀詢又問：“這么多東西不可能沒有交通工具，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霍染因：“車庫里的一輛跑車不見了�！�
阿姨補充：“阿爾法羅密歐4C！”
兩人看著阿姨，奇怪一個阿姨為什么能夠這么準確的說出跑車的名字。
“我們太太就是個愛炫耀的性格，有什么東西一天不到就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她說自己買這輛車就是想要個羅密歐式的浪漫情人，唉，將近四十歲的人了，還瘋瘋癲癲的�！卑⒁唐财沧�，“不知道我們先生怎么看上她的�！�
這位阿姨據(jù)說在這家里干了三年。
三年沒有換，日常工作，她肯定是專業(yè)的，但現(xiàn)在家里的男女主人都死了，一些藏在內(nèi)心的話也就不由自主說出來了。
其實這位阿姨還是高爽拍板雇傭的。
只是對于不工作的富家太太，阿姨也好，路人也好，總有些看不上眼吧。
紀詢踱步到了窗戶邊，看著敞開的落地窗，和落地窗外遮擋外界視線的庭院植物。
現(xiàn)場的情況還算清晰，接下去的追蹤也有方向。
但他還是覺得有點隱約的迷惑……
莫耐千辛萬苦出來，就是為了出來殺人嗎？
只剩十一個月的刑期了，從他的角度，他為什么不老老實實等到刑期結(jié)束，安穩(wěn)出獄，再伺機作案？明顯后者安全系數(shù)更高，風險更小吧。
*
這是一處山林。
那輛曾經(jīng)漂亮的阿爾法羅密歐4C，如今已被樹枝碎石磕得灰頭土臉，滿身傷痕，風光不再，那破碎的漆下，暴露出森森鐵皮，如此丑陋與骯臟。
莫耐從駕駛座上下來，他打開后車廂，將塞進去的兩具尸體橫拉豎拽，拖了出來，人死后比之身前，沉得不是一點兩點。
他只做一個將尸體從后備箱里拖出來的舉動，就如此氣喘吁吁。
沉重的尸體，像一具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面上。裹著他們的條紋床單散開來，里頭一具尸體的一只手，刷地打到莫耐腳踝。
那是一只豐腴的手。
手上還戴著一看就很貴重的手鏈。
原本這只手是白皙的，柔軟的，但現(xiàn)在，它變得青灰，變得僵硬。
她死了。
莫耐嘆了一口氣，撫摸著這只手。
她死了。
他的神色有些悲傷，又漸漸瘋狂起來，他返回車子，從副駕駛座上拿出了從別墅里搜羅出來的東西，有刀具，砍肉砍骨頭的刀具，有油，可以助燃的油。
他再返回兩具尸體處。
他提著刀，蹲下身，用力地將刀子插入，重重破開尸體的胸腹。
這個步驟一點都不容易完成，胸腹里有重重疊疊的肋骨，阻擋了他刀子的前進，他從上頭破不開，就從肚子開始，他從下往上，撕開腹腔，掏出內(nèi)臟……
好累。
他再長嘆一聲，丟開刀子，坐在尸體旁休息一會。
休息片刻后，他看見尸體的眼睛，渾濁的玻璃體注視著他。
他的手覆上這雙木愣愣的眼睛。
還是活著的時候更靈動。
他想，他的手指探進去，挖出了這對眼睛。
第八十一章
人類是理智的，身體是獸性的，獸性且坦誠。
除了整理家務，照顧小孩，魏真珠還有一個小小的職業(yè)。
她將其稱之為“職業(yè)”，而她的家人，都將其稱之為“做夢”。
她想成為一個博客主，在嫁人之前，除了日常的文員工作外，她就是一個博客主，那時候，她的博客還挺熱鬧，每次發(fā)些內(nèi)容，都會固定有兩三萬個點擊，二三百人留言。
她用心經(jīng)營博客。
后來她年紀大了。
到了三十，三十五，家人罵她變態(tài)，罵她丟人，她相親結(jié)婚，找了丈夫。
丈夫是做文字工作的，和她的夢想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而且有頭有臉，工資可觀，他們住在大房子里，為了配合丈夫工作，幫助丈夫收集處理資料，在丈夫的要求下，她辭了文員，專注家庭。
家人轉(zhuǎn)怒為笑，每次她回娘家，總是熱情接待，好景不長，等她生下聽障女兒，他們的笑容里就帶上了憂愁，開始催她悄悄再生一個；等到她表露出想要重新開始寫博客，家人們的臉再度風霜遍布，那種她婚前的嫌惡，重新出現(xiàn)在他們臉上。
“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在做夢？”
“好好照顧老公和孩子就好了，怎么還有這種閑心，平常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擔心你老公不要你。”
“光吃喝你老公的，還沒給他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怎么還有臉想七想八？做女人的，多體貼體貼丈夫是正經(jīng)。”
一輩子當個好妻子，好母親，也挺好的吧。
可是。
“我的老公要殺我。因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她在博客上，敲下這一行字。她腦海里閃過她拍下的，她丈夫和高爽偷情的照片。
然而，比她的老公要殺她更可怕的，比秘密更可怕的，可能是那一個下午，也不曾增長一個的點擊數(shù)。
她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放聲吶喊，求助救命，無人回應。
*
確定了莫耐是開著主人的車離開之后，接下來的重點，就是聯(lián)絡交管局，同時調(diào)取從案發(fā)現(xiàn)場開始的監(jiān)控，追查那輛羅密歐4C，到底往哪個方向去了。
這一工作目前來看，倒是不難完成，別墅區(qū)是高檔小區(qū)，沿路監(jiān)控分明，再加上那輛跑車外形醒目，排查并不困難，當天下午，霍染因他們就接到消息，與之而來的還有監(jiān)控里關(guān)于男女主人別的時間線索：
女主人的羅密歐4C，昨晚9點08分駛?cè)胄^(qū)。
男主人的奧迪A4，昨晚7點12分駛?cè)胄^(qū)。
換而言之此時他們應該都還活著。
小區(qū)大門和后門監(jiān)控都沒有拍到莫耐進入的身影，但是小區(qū)負責人在連番盤問下有點尷尬的說，雖然他們這是高檔小區(qū)，但有些戶主很喜歡走綠化帶的一條小道，物業(yè)三番四次在那邊裝了監(jiān)控都被不同人悄悄拆掉破壞了。
其理由可想而知。
“但是那邊外來的小偷不會知道吧？很隱秘的�！毙^(qū)負責人這么說，“就是因為沒出過偷竊案所以我們最后暫時妥協(xié)了，不過一定立刻就去把它裝上�！�
11點45分，羅密歐4C離開小區(qū)，一路向北，出了寧市，駛?cè)敫浇０巫罡叩奈嗌斤L景區(qū)，也就是上回陸平被棄尸的垃圾場所在地附近。
不過這回不是垃圾場了，而是整座大的山脈。
梧山非常高，雖然進去的高速上有監(jiān)控，盤曲的山道上可沒有。
那么大一座山，還有各種不需要從大門走的驢友小道，這個搜尋工作量令人發(fā)指。
等到紀詢等人和柳城監(jiān)獄的人在梧山上碰面，真可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哭的未必是唏噓，還有可能是憤怒。
然而再痛苦，該做的工作也不可能含糊。
柳城監(jiān)獄的，他們，包括一批武警人員，分塊搜山。
譚鳴九的牢騷簡直掩不住，就在二支隊里的頻道直接說：
“柳城監(jiān)獄的那幫人是廢物嗎，莫耐這么一個變態(tài)殺人魔，居然在監(jiān)獄里年年說他表現(xiàn)良好給他評優(yōu)，還讓他協(xié)助管理犯人小組，怎么管理，管理出一連串變態(tài)殺人魔徒子徒孫嗎？別是獄警和他有什么暗地里的勾當吧！”
雖說柳城監(jiān)獄讓人逃了出來，屬實廢物，但譚鳴九這段話掃射面積實在太大了，按照霍染因的脾氣，肯定要出聲制止。
他親身實驗，屢試不爽。
然后跟霍染因分到一組，走在霍染因身后的紀詢左等右等，遲遲沒有等到霍染因的聲音，不免訝然掃去一眼，卻見霍染因神色平靜，明明聽到了全部，卻一個字都懶得說。
……所以那種屢屢被糾正警告的待遇，是我獨享的嗎？
紀詢一時有些無語。
霍染因感覺到他的視線，卻誤會了：“后悔了？山上冷，你本來也沒有必要跟著去搜山，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嗯哼�！�
“天色有點暗，待會可能還會下雨，趁距離主干道不遠，趕緊掉頭回去打車吧�！被羧疽蛞呀�(jīng)在搜查現(xiàn)場了，再掉頭送人，不像樣，但他已經(jīng)幫紀詢安排好了。
有時候紀詢多少覺得霍染因眼里的自己像個小孩子，不然何以每每都勞煩霍染因替他想得這么周全？他笑道：“霍隊，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啊，你讓我先走？”
霍染因愣了下。
“雖然和預想不同，但都是山，都在爬，都是我們兩個……”
“汪！”牽在霍染因手中的搜尸犬突然叫了一聲。
紀詢蹲下身，擼擼狗子的腦袋：“嗯，還有你，還有兩個等著見我們的尸體�！�
而后他再站起來，總結(jié)說：“總體來講，也算很符合你職業(yè)的一次約會了吧？”
霍染因仿佛勾唇笑了一下。
他笑的時候，總?cè)衾涠瑥吞K，春水生漣：“紀詢，這次的案子你很有興趣？”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為了和死人約會才和你上山的……”
“難道不是嗎？”
“……”紀詢一時語塞。
要說全為了死人，不至于；要說全為了霍染因……明顯霍染因也不信�？偸沁@里有些理由，那里也有些理由，才叫事情變得含混曖昧起來。
他們沒再交談，繼續(xù)往前。
窮極無聊的搜山中，也唯有譚鳴九的喋喋不休還能打發(fā)些寂寞。
不一會，譚鳴九的聲音又在他們的隊伍頻道中響起來，在寒風里越久，他的怒火越像即將噴發(fā)的巖漿：“還有那份在快遞站發(fā)現(xiàn)的快遞——莫耐就用一個快遞，把那堆警察又從寧市溜到了春城，就我都知道，那大搖大擺的快遞，肯定是莫耐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不然一個通緝犯，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在快遞單上大搖大擺寫自己名字？！”
“今天你的智商占據(jù)了高地。”紀詢嘲笑一聲。對于這份快遞，他之前就有疑慮。只是終歸不是霍染因的案子，不好多說，加之柳城方面也未必一點疑慮都沒有，但十萬火急的事情，已經(jīng)到了不惜人力物力的地步，不管真假，還是要去看一眼的，假的也罷，空跑一趟，萬一是真的呢？
“那是！”譚鳴九哼哼。
天色漸漸變得昏暗，等到日頭將落的時候，天空像是打翻了個裝滿墨汁的硯臺，藍天瞬間被浸透成黑，再接著，大顆大顆的水珠從天空劈頭蓋臉澆下來。
下大雨了。
當然也不可能就此停止。
大家換上雨披，繼續(xù)搜索。
紀詢的裝備帶得更充分一些，還帶了些塑料袋，分給霍染因兩只，套在鞋子上扎緊了，避免雨水滑入褲腳鞋子，才繼續(xù)往前走。
隨著光線的變暗，前方可見度也越來越低，爬山跋涉自然也越來越難，走著走著，突地，紀詢眼前一晃——
晃的不是他，是走在他前邊兩步的霍染因，霍染因踩中了一塊松軟土壤，土壤滑塌，帶著霍染因也猛然下滑！
電光石火，紀詢猛地上撲，抱住了霍染因下滑的身體。
他被帶著滑了一段，然后兩人重重跌在地上，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們雨披上，紀詢的顧不得其他，手順著霍染因的雨衣伸進去，摸索對方的身體，從胸膛沿線一路往下，一直到小腿腳踝處——
“我沒事�！被羧疽虻穆曇粼谟昀镯懫�，“沒有扭到，沒有骨折�！�
他的聲音有點急促，喘著氣，紀詢能聽到對方心臟在噗通噗通的跳，他自己的心臟也在噗通噗通的跳。
拿來探路的手電筒滾到一旁去了，橙黃的燈束照著鬼魅的遠方�；羧疽蚴掷餇恐乃咽睦K索在他滑下去的那一刻就松開了，狗并沒有受驚，受過良好訓練的它似乎明白兩位人類伙伴發(fā)聲了點小意外，于是蹲坐的手電筒不遠處，歪著腦袋，不時嗷嗚一聲。
紀詢緩緩松了一口氣。
當精神從意外的緊繃中松弛下來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山風很冷，雨水很濕。
但他們在漆黑的山林里，在地上，緊緊地靠在一起。
他能感覺到霍染因的身體，霍染因也能夠感覺到他的，他們軀體的熱量，幾乎以違背主人意志的方式，尋找慰藉似地膠合在一起。
紀詢忽然意識到，相較于人類的理智，身體是獸性的，獸性且坦誠。
紀詢率先站起來拉開距離，他向后，站穩(wěn)，不等他伸手給霍染因，霍染因已經(jīng)自己起來站直了。
“還好沒事�！奔o詢開個小玩笑，“非戰(zhàn)減員多少有些尷尬。”
說著，他拿起了掉在地上的手電筒，朝四下照了照，而后瞄準左近一棵樹的一截比較光滑恰當?shù)闹Ω�，直接將樹干上的這根樹枝拗下來。
這節(jié)樹枝趁手，當?shù)巧秸日谩?br />
不過紀詢有他自己的用法。他將樹枝上一些細小枝椏挨個掰斷，再將一頭遞給霍染因。
“梧山這塊我比你熟，牽著這根登山杖，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紀詢，我可以�！被羧疽虬櫭�。
“我當然知道你可以�；絷犛惺裁床豢梢缘模俊奔o詢含笑說，“不過，也給前輩一個照顧后輩的機會吧。”
“……”
接下去的路程，紀詢走在前面，霍染因走在后面，那根樹枝，像條紐帶一樣，牽頭搭尾，連著兩個人。
雨霧朦朧，手電筒的余光中，霍染因抓著樹枝，看著前邊的背影。
他的腳步漸漸輕松起來，腦海里約略閃過一個念頭：
梧山這么大，也許還會找很久吧？
但沒過多久，緣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