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當然,都是蔣婕和她的狗腿們放下去的。
“看來這位學生離校不上課的原因出來了�!彼f,“遭受到了很明顯的校園暴力,像你一樣。后邊那個洗得很干凈的桌子,不會是你的書桌吧?”
我不置一詞。
反正他都猜中了。
他沒有追問書桌的事情,而是開始把彈簧拳頭,各種昆蟲塑料模型都拿出來了。
“干什么?”我問。
“把它們都丟掉啊�!彼卮鸬睦硭斎�,“我沒看見就算了,我都看見了,還放著它們來戳你們的小心肝嗎?”
說許詩謹就說許詩謹,為什么又要帶我。
我稍稍不悅。
“來吧,”他說,“和我說說坐在這邊的這位同學的故事。你們是同班,應該多少知道一點吧。”
我不想說。
然而大腦里有太多活躍的腦細胞的話,只要一兩個關鍵詞,就能聯想起很多的東西。
許詩謹從上周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學校。
到了周三,她的父母來學校了,說女兒留下遺書,離家出走,現在行蹤不明,也許已經想不開尋了短見,要找蔣婕給自己女兒陪葬。
校方焦頭爛額。
許詩謹和蔣婕的梁子,始于她在有回和蔣婕說話時,頂撞了蔣婕。
從此蔣婕就看她不順眼,做些小動作欺負她。
在我的過往印象中,許詩謹是個沉默寡言、成績平平的女孩子,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既不漂亮,也不丑陋,是個49人的班級里,39人的模樣。
這39人,男女不一,胖瘦不一,但一模一樣的平凡無奇,面目模糊。
旁人來看,我大約也是一樣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記憶點是“總被欺負渾身臟兮兮”吧。
大家下意識的認為她的反應也應該是這么平凡無奇,忍氣吞聲。然而那一回的許詩謹卻反擊了。
高二有跳繩比賽,每個學生都要出7塊錢購置跳繩,這筆錢由體育委員蔣婕點收并交給體育老師,作為統(tǒng)一購買跳繩費用。
但在蔣婕收齊費用之后,半個下課時間,她桌肚里的343塊錢,不見了。
當時還沒有上課,蔣婕讓她的狗腿把教室的前后門統(tǒng)統(tǒng)關上,讓所有同學打開書包,她要挨個檢查眾人的書包。
第一個是我。
我沒有動,他們就自己翻,并很遺憾的發(fā)現翻不出錢來。
其余同學也許想著清者自清,都很主動地打開書包讓蔣婕看。唯一不打開書包的,是許詩謹。
許詩謹說:“你們這是侵犯了人身自由!你們沒有資格搜我的書包!”
2007年,人身自由是個新鮮詞匯。蔣婕是個校霸,在學校里只恨不能像螃蟹一樣行走,當然不會在意許詩謹的抗拒。何況只是半個下課時間,桌肚里好好的跳繩費就不翼而飛了,而下課里又沒有別班的同學過來,那么自然是班級里的內鬼干的。49個人里,48個人給查了,就剩最后一個,死活不給看,那么嫌疑自然聚焦在最后一人身上。
這種程度的推理,就算是只用肌肉上學的蔣婕,也能做出來。
在蔣婕喊人強硬搜身之前,上課鈴打響了,老師進來了,不止是老師,班主任也來了。我注意到,任課老師上課鈴還沒敲就到了,看門窗緊閉,就回年級辦公室把班主任找來。
班主任嚴厲喝止了教室里不成樣的打鬧,問清楚原委后,把許詩謹連同她的書包一起帶去了年級辦公室。她緊緊抱著書包,捂著口袋,和班主任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許詩謹單獨回來了,依然是那副緊抱書包,捂著口袋的樣子。
有人忍不住問了句:“老師搜你身了嗎?”
許詩謹高高抬著頭:“老師也沒資格搜我的身!”
接著,她在教室里放下了書包,突然跑出教室,去了廁所。我們的教學樓,每層都有廁所,廁所靠近年段辦公室的方向。
蔣婕給她的狗腿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狗腿立刻跟著許詩謹出去了,不過一會,立刻回來,都不顧老師還在講臺上上課,就湊到蔣婕身旁說,說她看見許詩謹在廁所的垃圾桶里丟了個錢包,把錢包撿起來一看,里頭果然有343塊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蔣婕這下炸了脾氣,立刻就扯著許詩謹去了班主任那里要給許詩謹定罪。
然后接下來的發(fā)展,就讓眾人大開眼界了。
許詩謹委屈直哭,說是蔣婕的狗腿陷害她,蔣婕一直就看她不順眼,現在甚至想污蔑她是小偷!
班主任也告訴蔣婕,說許詩謹之前在年段辦公室的時候已經讓她搜了身,身上沒有你收來的跳繩費。
于是鬧來鬧去的蔣婕,挨了處分,要寫檢討,還要當眾給許詩謹道歉。
我先是意外,后來想想,也就明白過來了。
這些多半是許詩謹故意的。許詩謹確實偷了跳繩費,并且早早就把錢包丟進了廁所的垃圾桶,而后做出一副錢還藏在身上的模樣不肯讓人搜書包,她算準蔣婕絕不肯吃虧的暴脾氣,一步步誘導蔣婕,到了如今蔣婕百口莫辯的局面。
此后事情沒有結束,反而越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大姐大在一向看不起的許詩謹身上吃了這么個大虧,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于是針對許詩謹的報復程度直線上升,當天晚上放學,就讓狗腿堵了前后門,拿椅子砸許詩謹。
許詩謹也在第二天寫了遺書,還把自己的傷勢到處展示。
遺書全校傳閱。
同時許詩謹寫信給市教育局,實名舉報蔣婕父母濫用職權并舉報蔣婕本人在學校橫行霸道。這依然是個很新鮮的做法,因為她這封舉報信,從沒有出現在學校的蔣婕父母出來了,帶著女兒一起給許詩謹賠禮道歉,又賠償了許詩謹醫(yī)療費。
我聽說有好幾千塊錢。
后來,班主任把許詩謹的位置從蔣婕身旁調來了——她們本來坐得很近——將許詩謹調到第一排的第三桌,正正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事情鬧成這樣,也許蔣婕的父母也說了她,蔣婕確實收斂了一些,她不再在許詩謹身上留下明顯傷痕,但是別的惡作劇,比如在桌肚里放各種各樣的東西,就多了起來,并發(fā)動全班,孤立許詩謹。
可能用肌肉上學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多少會用了點腦子吧。
但是論起用腦子、會鬧騰的程度,蔣婕實在及不上許詩謹。外表上看,蔣婕依然橫行霸道,依然逼得同學到寫遺書哭訴的程度。
但內里究竟誰賺誰虧,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
這也許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許詩謹并沒有因為階段性的勝利而停下步伐,她一封一封地寫遺書,每封遺書里的都變著花來鬧騰蔣婕連同老師。
可以說,蔣婕和班主任,全被她搞得神思恍惚,想要不管她,她還能拿著遺書,走上教學樓的天臺。
她沒有真跳。
學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遺書不過是她要挾的手段,她當然不會真跳。
可是害怕出事的教導主任只能和她商量,問她愿不愿意調去A班。
A班,是學校里連花錢都進不去的尖子班,只有每學年的成績排名前五十才能在里面讀,一旦考試成績落后,就會掉到普通班,空出來的位置則由成績好的人頂替。許詩謹通過這一封封遺書甚至換到了連蔣婕當部長的爸爸都沒能做到的事。
聽到從年級辦公室傳來的這個消息,蔣婕氣得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而在最后一封遺書之后,到現在,許詩謹已經有一周沒有出現在學校了。
“喂——”
我回神,看見他猛然湊近的臉和手。
我一下打開他的手。
我反應過激了,但他沒有生氣,只是一笑,還和聲安撫我:
“不要反應這么大,我沒有想傷害你,你的臉破皮了,我給你貼個創(chuàng)可貼,嘍�!�
他向我展示手里頭的貓爪創(chuàng)可貼。
我盯著貓爪。
為什么一個大男人,會用這種不正經的創(chuàng)可貼?
我試圖抗拒,但很快意識到彼此體力懸殊,抗拒不了,他的手掌撐著我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捏著創(chuàng)可貼湊過來,力道很輕地貼在我臉上,還對著我的臉吹了口氣。
“好了,不痛了�!�
我破了皮的臉被迫貼上貓爪,而他也拿了新的創(chuàng)可貼,纏上自己破皮流血的指關節(jié)。
接著他說:“你剛才在想坐在這里的同學嗎?不要只想,也和我說說。會在礦泉水里投毒的人,一般是對整個班級或者班級里頭特定的人厭惡甚至仇恨,而這種厭惡和仇恨更多的會出現在老被欺負的人身上。”
“所以你,周同學�!彼f,“是嫌疑人之一。等被投毒的這些學生回過神來,發(fā)現你在周末形跡可疑地出現在學校里,他們甚至會在情緒激動之下,不問證據而直接會把你打成嫌犯。孩子的惡意有時是很可怕的�!�
“你必須需要洗刷嫌疑——你也想找出真兇。而我可以幫你�!�
他微微翹起嘴角,手指點在額角。
窗外的陽光在他指尖染上一點金。
“我的腦袋,”他笑容不羈,“超好用。”
第一一八章
每個人微不足道的惡意,匯合聚斂,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壓垮淹沒。
我選擇將許詩謹的事情,告訴他。
我仔細想過,在我因為好奇而選擇了和投毒者幾乎相似的行為模式后,我確實需要一個足夠聰明的幫手,他要帶著公平的視角,站在教室以外,觀察班級上的每一個人,包括我。
而這一點,我是無法做到的。
盡管我對蔣婕等人沒有殺心,但憤怒本就是一張偏振片,讓她們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發(fā)生我本身無法察覺的變化。
這不夠公平。
對于真相,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他聽完了,饒有興趣問:“那些遺書里有什么內容?你說說,我想聽聽�!�
他的口吻像是我應該記得似的。
我確實記得,不過我的記憶能力不算頂好,只能保證大概復述清楚,不能保證字句完全一致,我提前把注意事項告訴他,他“哦”了一聲,還有點失望的樣子。
“仿佛你聽過一遍就能完全背下來似的�!蔽掖塘怂痪�。
“我確實能�!彼p輕松松說,“聽了一遍可以背下來,看了一遍也能背下來,要來玩?zhèn)背書游戲嗎?”
他還打開著許詩謹的桌肚,隨手從中拿了一本書,讓我說個頁數他看十秒鐘。
“……”
我并不想玩這種大概率會被秀的無聊游戲,干巴巴拒絕了他。他唉聲嘆氣,像是滿心期待上臺去領獎結果被告知主辦方決定取消頒獎儀式般失落……好像是我欺負了他。
和他在一起太容易分神了,我把話題扯回正軌,努力回憶許詩謹遺書里的內容。
許詩謹的遺書一共六封,第一封遺書很簡單,主要控訴蔣婕的張狂暴力。
第二封是她被孤立后選擇離家出走時留的,主要控訴了校方的不作為。
第三封寫在她走了兩天回到學校時留的,借景寫情、以情喻景。正因為這封她寫的頭頭是道,跟語文課堂上老師教寫作文的范本一樣,傳閱的同學都認為許詩謹的遺書不夠真情實感。
我按照順序念道第三封:“昨天中午校園里的放著胡彥斌的《訣別詩》,歌詞里的‘訣別詩兩三行誰來為我黃泉路上唱’就是我內心的寫照……”
“有個問題�!彼f,“她剛離家出走回來,怎么會知道昨天學校里的事�!�
我微微一怔。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哈,簡單,因為校園里有她的眼線��!所以雖然沒來,但對學校里的動靜了如指掌。她有什么很好的朋友嗎?”
——有。
許詩謹有個很好的朋友。
她叫于小雨。
于小雨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其實有些復雜,我微微猶豫后,決定從頭到尾告訴他。
于小雨是高二開學以后,才轉來E班的。
她原本是A班的學生,但因為高一下學期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成績大受印象,從六百多分直接掉到了四百分多,也就是在高一末的分班考試后,分到了E班。
高一下學期的時候,學校里體育班的學生突發(fā)奇想,想出了個餿主意。
他們寫了封沒有抬頭的情書,交給體育考試中跑步最后一名的同伴,讓同伴在放學后,把情書隨便遞給一個放學走出教學樓的女同學,這是一次“賽后懲罰”,是一次“大冒險”,也是一次“隨機的玩笑”。
但對于被選中的女孩子而言,大約就是一次隨機的噩夢吧。
于小雨收到了這封信。
她本人與名字一樣,是個很文靜近視眼的女孩子,日常戴著一副圓眼鏡,盡管收到了完全不認識的男生的情書,還是認認真真地回信了,感謝并拒絕了這位男孩子的喜歡,并勸說男孩子好好讀書。
想當然,這封回絕信在體育班里被公開了。
體育班里的大家先是嘲笑那位遞情書的同伴,說他沒有魅力,遞情書的同伴惱羞成怒,就跑到于小雨面前,對她說“這不過是個打賭,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丑丫頭,誰會喜歡你�。 �
而這也僅僅是個開始。
體育班的學生,身體足夠躁動,學校足夠無聊,于是一點點小事都能讓他們顛來倒去地折騰。體育班在學校的自行車棚旁,每回學生去拿自行車,必然都會經過體育班班級,于小雨正好是騎自行車上下學,她每每經過體育班,體育班就集體起哄,有時候讓她接受張洋——那個給她遞情書的人;有時候又直接叫她“丑丫頭”,讓她照照鏡子;還有時候,會把她回絕信件里的字句,陰陽怪氣萬般嘲笑地念出來。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于小雨的成績一落千丈,直接掉到了E班。
“她是尖子班的學生吧,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老師嗎?”他突然打斷我的敘述。
“沒有�!蔽艺f。
“為什么?”他再問。
“不知道�!�
我淡淡回應,我確實不知道。我知道于小雨的事情,是因為于小雨的事情作為八卦曾廣泛流傳。至于于小雨的內心,我并沒有花精神去思考,我甚至控制不住明白不了我自己的心。
我的冷漠應該很礙眼吧。
我和于小雨,同樣是暴力行為的受害者,但我的這個受害者完全不關心另外一個受害者,這大概是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
他等著他發(fā)問,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只示意我繼續(xù)。
“后來,于小雨來到了E班……”
于小雨來到E班后,處境似乎也沒有變好。體育班還在原來的老地方,沒有動,于小雨依然要每天去自行車棚取車;而E班的同學,因為有個從A班來的尖子生,多少有些激動和興奮,并且希望抄于小雨的作業(yè)。
于小雨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她拒絕了,說作業(yè)還是自己做的好。
她是后邊來到E班的,沒有熟悉的人,成績看上去也不怎么樣,班主任只將她隨意地安排在教室的尾巴,臨近垃圾桶的沒人的角落。
坐得越偏,離班級里的人似乎也越遠。
A班來的人,E班原本的人,這像是楚河漢界一般分明。
班級里的人,覺得于小雨眼高于頂,看不起E班,從來不和E班的人交談。
他們開始排擠于小雨。
先是一些嘲諷哂笑,冷言冷語,看于小雨沒有反應后,暴力理所當然的升級了。
沉默和退讓不會讓暴力消弭,沉默和退讓是暴力最熱愛的溫床。
“接下去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突然問。
因為在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停住了。
我之所以停住,是因為接下去的這件事其實和我有一些關系……人在描述到自己事情的時候,多少都會有些遲疑。
遲疑片刻,我接著開口,并立持中立,不因為自己而添加任何情感。
“班級里的人,在黑板上寫下周召南和于小雨的名字,并在這兩個名字中間畫愛心�!�
他呆了下。
“啊,你和于小雨是男女朋友,偷偷談戀愛,被他們發(fā)現了?”
“不是�!蔽曳裾J,“是他們惡意的玩笑。我和于小雨都被欺負,負負得正,不是正好嗎?”
我從他眼里看見了蒙圈,而后是慢慢浮起的尷尬。他在替我感覺尷尬。他可真容易共情。我接著描述。
那天我走進教室,全班哄笑。
我很久沒有遇到這種待遇了,我看著班級里大笑的人,和唯一趴在桌子上,臉埋在胳膊里的于小雨,我還看見了黑板,黑板上我和她的名字與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