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此后媽媽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離開唐人街。
轉(zhuǎn)機很快來了。
媽媽在又一次前往警察局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外國男人。
媽媽成了這個男人的情婦。
于是,不費吹灰之力,媽媽保住了我們,保住了錢,更解決了導致這一切最初原因——我的上學問題。
只有一個代價。
她告訴我,我必須離開她,獨自、獨立去上學。
媽媽將我送進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學校。
每次從學校里出來,我再回到媽媽身邊,都會覺得媽媽和前一次見面截然不同,每一次,她都距離我更加遙遠。
媽媽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
她遠遠的站著,可每次見面的短短時間里,依然不厭其煩地說著她和爸爸對我的愛。
爸爸給了我錢,她給我了尊嚴。
她和我之間越來越遙遠的距離,正是她對我的無暇的愛的奉獻的最好證明。
而我,確實,有了很好的學校,有了白人同學,和唐人街以外的亞裔同學,我進入了白人的學校,白人的社會。
當我讀完高中,拿到大學入取通知書的時候,媽媽將爸爸多年前交給她的錢,交給我,再次回到唐人街的時候。
我看見了我過去的伙伴。
時間向前走了很多年,但他們,還是和當初一樣,呼朋喚伴,橫沖直撞,闖入商量暗偷明搶,再被追逐毆打。
他們的時光,仿佛停留在了當年。
我不得不承認,媽媽說的是有道理的。
她帶著我來到了這里,又將我從泥潭中推向光鮮的社會。
爸爸的離開,給了我成年以后足夠富足的生活;媽媽的離開,鋪平我通向成年的道路。
他們都有自己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也都用離開表達了對我最后的愛。
離開,這個字眼,對我而言宛若魔咒�!�
第二七五章
解謎。
“這個字眼,貫穿我的人生……”
Ben嘆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三個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來的人年紀能夠大一些,最好比我大,最好是個神父,這樣我就可以把這場談話作為我的臨終遺言。
我可以求神父見證,我對她的愛,絕不遜于她對我的愛。
當我死后,將以最平等的姿態(tài),攜帶最濃烈的愛,回歸她的懷抱。
說遠了,還是說回我們應該說的吧。
父母都拋棄了我,可我也確確實實能夠感覺到他們對我的愛正綿延延續(xù),我過得越好,他們無形的愛就越發(fā)濃烈。
那時候我完全可以在市中心住好房子。
但是很奇妙的,我選擇回到過去迫不及待逃離的唐人街。
為什么呢?
后來我也曾想過這個問題,恐怕還是我童年時候的向他人炫耀時的心態(tài)吧,‘富貴不還鄉(xiāng),猶如錦衣夜行’。我享受來自其他人的羨慕和畏懼的目光,當這種目光來自原先看不起你的人的時候,便越發(fā)甜美如蜜。
過去的朋友們,開始討好我,像一群狗,圍著我汪汪嗚嗚,畜生討好人,是直立起身體,人討好人呢,反而弓腰呵背。
我想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他們要我手中的錢,我拿錢買他們的尊嚴。
雖然我很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
這時候不得不說到我的鄰居了,鄰居當年沒有幫助我和媽媽,可現(xiàn)在看我回來,又想沾光。他們知道了當初女兒做的事情,便打發(fā)女兒過來給我送吃送喝。
我想將她拒之門外。
對于過去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我可以隨便的見他們,肆意的用自己的身份和錢羞辱他們,說不定我拿錢打了他們一邊的臉,他們還舔著臉笑著將另一邊臉湊上來,那雙猩紅的眼睛,除了花花綠綠的鈔票之外,看不見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東西。
但是苗真,她畢竟有些不同,我曾在她身上感覺過善意,所以不想將她和其他人列為一談。
她找上門來時,我沒有開門。
當天晚上,我聽見了來自鄰居的叱罵,那些響亮在夜里的,不堪入耳的責罵聲里,我始終沒有聽見苗真的聲音,沒有反駁,也沒有哭泣。
一夜就這樣過去。
第二天,我再度看見了苗真。
我知道,她又被家人趕過來了。
這次,我開了門。
苗真走進來。她手里有個蓋著布的籃子,籃子里只放著鄰居在后花園里種的水果,他們想要討好我,卻吝嗇得一毛不拔。
苗真將籃子放在桌上,對我搖搖頭。
“你不應該開門的�!�
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時間沒有改變我過去的朋友,也沒有改變她,她還是我記憶中黑夜里指路的真靈。
“他們罵你�!�
“隨他們?nèi)グ桑R個三天,也就放棄了這不切實際的妄想。但你開門了,這事就沒完沒了了。”
苗真無疑明白她的父母。
我的開門,讓他們意識到了事有可為,便開始想方設法撮合我和苗真。
我們同時處在她父母監(jiān)控之下,一同感覺煩不勝煩。
這時候我家成了她短暫的避風港,每次她父母打發(fā)她過來,她便帶著一些做娃娃的工具,來到我家窗臺上做手工娃娃。她日常會做些娃娃沿街售賣,補貼家用。
我家里有很多客人,我回來就是為了接受這些“客人”們的逢迎討好,因此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家都是熱熱鬧鬧的,但是她沒有加入他們,他們也不試圖拉她加入。
她是這種無聊的繁華的一個安寧的角落……
但是,在她的父母步步緊逼之下,這種安寧也越縮越小。
有些折磨。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再回到這里,是為了享受,還是為了受折磨。
也許享受和折磨本來就是一體的。
終于,這種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
苗真決定嫁人了。
她嫁的對象,是個一直來買她娃娃的客人。
她的父母是錯愕的。
我,也是錯愕的。
先她父母,我找到了她:“這個決定太突然了�!�
“也沒有那么突然吧�!�
“可是你了解他嗎?”
“算是了解,他家里沒有姐姐妹妹,也沒有小孩子,一直來我這里買娃娃,只是因為喜歡我,想見見我而已�!�
“你喜歡他嗎?”
苗真快樂地笑起來:“喜歡嗎?反正絕對不討厭。我有些期待和他生孩子,我們的很多想法都貼近。他來我這里買娃娃的時候,也會和我討論未來的孩子的模樣。”
“可是……”
我很想問她,你這么急匆匆的嫁人,是因為你父母對我的緊逼嗎?
然而她沒有再將任何眼神留在我身上。
接著她轉(zhuǎn)身離開。
再次見到她,她正穿著紅色的嫁衣,從鄰居家的門出來,牽住另一個男人的手。
這個時刻……真是奇妙。這個時刻,我清晰的感覺到了,我對她的愛,和她對我的愛。
愛沒有掛在她的嘴邊,但她用行動證明了她對我的愛。
她用嫁人這一行為,將我從她父母的監(jiān)控中解脫,她的犧牲,她的無暇的愛,成全了我�!�
Ben說到這里,笑了笑:
“這個故事,聽上去很像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是的,這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可又不僅僅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因為Ben,從小就受到了母親的教育——洗腦。
離去,既是愛。
所以,當苗真離開的時候,Ben才能感覺到愛。
紀詢想。
悲劇的源頭,來自一個小小的錯位。
Ben繼續(xù)說:
“苗真嫁人之后,我的愛意熊熊燃燒,但是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想《圣經(jīng)》里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愛是奉獻,是付出,是恒久忍耐。
苗真的婚姻很幸福。
她和她的丈夫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一個女孩。
一切都很好,他們一同將這個女孩打扮得像洋娃娃一般可愛。
我悄悄的幫忙,讓她丈夫的工作走得更順利,讓他們能從唐人街搬到白人社區(qū),他們選定了社區(qū)之后,我買了一套隔壁的社區(qū)的房子。
我想買他們社區(qū)的房子,但我擔心太過靠近會破壞她的婚姻。
因此我選擇了隔壁小區(qū),這個距離,想必不會傳出流言蜚語。
這幾年間,我克制著自己沒有打擾她幸福的生活,只滿足于偶爾碰面……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孩子得病了。
生了病,得醫(yī)治。
這是她的不幸,卻是我的幸運,苗真和她的丈夫,只是生活在異國的普普通通的人,結(jié)婚沒幾年,剛剛貸款買了房子,每個月的工資剛到手,就被各種貸款瓜分得所剩無幾,那點點積蓄,杯水車薪。
不用苗真開口,我立刻替孩子聯(lián)絡醫(yī)院,繳納費用。
苗真和她的丈夫都很感謝我,但是我不需要她的感謝,我甚至感謝這場病,這場病讓儲藏在我心中的對她的滿腔愛意,有了出口。
但是住院檢查了才發(fā)現(xiàn),不止是錢的問題。
錢能夠找來很好很好的醫(yī)生,但是沒有辦法直接找來孩子需要的器官。
偏偏孩子的病,需要移植器官來解決。
我義無反顧,又開始向黑市打聽器官交易渠道。
就是這個時候,苗真的丈夫決定離婚,他離婚的決定,直到現(xiàn)在我還詫異,我覺得他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娶到了苗真,可是他居然這樣輕易的放棄了自己畢生的幸運……”
“因為愧疚�!奔o詢說,“身為孩子的父親,但對重病的孩子所做的事情,遠遠及不上你,他作為父親的自尊讓他感到了愧疚�!�
“也許還有逃避吧,逃避身為父親的責任�!被羧疽蚱届o道,“一個重病的孩子對精神和財力的負擔,也許讓他對家的愛破碎了吧�!�
Ben沒有再參與這種討論。
他繼續(xù)說:“不管怎么樣,這次的離婚很平和,無論是苗真還是她丈夫,都沒有責怪我,他們很感謝我……這也許就是恒久忍耐的愛所獲得的回報吧。
當我千方百計訂下器官,醫(yī)院那邊,也傳來一個好消息,正規(guī)渠道里,孩子的器官也有了眉目,預計再等三四個月到半年,就能排到。
雙喜臨門啊。
本來千難萬難的事情,一下子有了兩種選擇。
我和苗真商議,究竟要用哪個器官。我聯(lián)絡的器官是黑市的,但它有好處,它立刻就能用,現(xiàn)在就可以約手術時間;至于官方的器官,當然是更好更令人放心的,但是畢竟,要再等半年左右,孩子得再受半年的罪。
何況,夜長夢多,萬一等待的時間里,官方的器官又有了波折,怎么辦?
正好,當我再聯(lián)絡黑市的時候,黑市的人對我說,如果你有顧慮,我們也可以直接讓你要的器官進入正規(guī)渠道�!�
“進入正規(guī)渠道?”霍染因喃喃自語,“唐景龍?”
紀詢沉默。
是啊,這不正是唐景龍之流在辦的事情嗎?不正是這艘船最聳人聽聞的舉動嗎?
這么早,柳先生就能辦到這件事。
那么,紀語的心臟……
他情不自禁望了孟負山,發(fā)現(xiàn)孟負山正在看自己,并立刻收回目光。
他意識到……孟負山也意識到了……
他的父母,很有可能,做了和Ben一模一樣的選擇,去黑市給紀語買了心臟……
Ben沒有意識到眼前三個人在想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這句話打消了我所有的猶疑,于是我們決定用現(xiàn)在就可以提的黑市器官。
確定手術日期之后,苗真又哭又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沒有說話,但透過她水波粼粼的眼睛,我看到了期望。
她很突然地提出期望,期望孩子恢復后,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
真是太突然了……”
“一點都不突然。”紀詢說,“你覺得這時候她愛你嗎?”
“……”Ben搖頭,“我不知道,我愛她,但是……”
“她只是迫于流言�!奔o詢平靜道,“孩子還在病床上,雖然你一直無私的奉獻,但我想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一個為孩子心力憔悴的母親,是沒有精神思考另外的感情的。她之所以會表達出這種期望,來自于她離婚的丈夫,和周圍的閑言碎語。周圍人的言語,普世的觀念,包括她對你的感激,糾結(jié)起來,讓她在對你其實沒有多少愛意的情況下,做出了這種選擇�!�
“但是你拒絕了她�!奔o詢低聲說,他看穿了Ben的遲疑,直到現(xiàn)在,Ben還在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迷惑。
可是這其實不需要迷惑。
媽媽教會了Ben怎么去愛。
無私的,遙遠的,不求回報的對待一個人,就是愛。
無論父母中的哪一個,最后都沒有回到Ben的身邊,所以,這份愛,也注定不應該被苗真所回應。
這恐怕是Ben在當時遲疑的最根本原因。
沉默許久,Ben緩緩說:
“器官移植之后,孩子一天天的好起來,我和苗真都很開心。
孩子也很懂事,沒有問爸爸在哪里,反而對我很親近。
我想是苗真和這個孩子說了一些事情,就像媽媽在小時候摸著我的頭,告訴我爸爸離開我是為我好那樣。
但是突然,非常突然,器官出現(xiàn)了排異反應。
上午還好好的孩子,到了晚上,就沒了。
不要說苗真,就連我,也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