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哥哥,我知道怎么哄二丫高興了!”豬崽風風火火地沖進謝九塵的院中。
謝九塵道:“怎么哄?”
豬崽興致勃勃道:“我打算攢點錢,偷偷給二丫買盒胭脂。”
“胭脂?”
“是啊,我問了三美,三美說二丫最近很想要一盒胭脂�!�
謝九塵道:“你要攢多久的錢?”
“很快就要過年了,我把過年的壓歲錢存好,然后都用來買胭脂,應該夠了�!�
謝九塵原本想說,如果不夠的話,可以來找他借一些,但話到了嘴邊的時候,又吞了回去。因為他想,豬崽給二丫買胭脂,想用的應該是自己辛苦攢下的銀兩。
于是謝九塵道:“二丫收到你送的胭脂,一定會高興的。”
豬崽嘻嘻一笑:“希望如此吧。”
謝九塵跟豬崽聊了一會天,等豬崽走了之后,他想,原來那么快又要過年了。謝九塵回到房中,從包袱中拿出從花溪城中帶來的掛錢,看了一會,又放回包袱里面了。
今日陽光很好,他決定出去走走。
陽光雖好,外面還是很冷的,謝九塵的凍瘡好不容易消下去了,他可不想那么快又長凍瘡,于是穿得厚厚實實的,還揣了個手爐才出門。
謝九塵先去集市上逛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東西,逛了一圈下來,他只買了一朵冰雕茶花。茶花的花葉疏密有致,層層疊疊,透明晶瑩,剔刻得完美無瑕。
若不是這種東西不好寄,謝九塵真想再買一個寄給謝孺年。
他太喜歡這朵冰雕茶花了,走在路上的時候也一直低頭看,沒留意到前方走來一人,一頭就撞了上去。
“抱歉�!敝x九塵立刻抬起頭來,后退了一步,發(fā)現(xiàn)自己撞到的是一名赤腳僧人。
僧人身形枯瘦,鬢發(fā)半白,這么冷的天氣,他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袈裟,一雙瘦骨嶙峋的腳直接踩在雪上,謝九塵看著都覺得冷。
僧人一手拿碗,一手在胸前豎起手掌:“阿彌陀佛,無妨,還請施主施舍幾個銅板�!彼f著,將手上的碗往前一遞。
謝九塵一怔:“幾個銅板?”
僧人道:“施主若不愿意,一碗米飯也行�!�
謝九塵從懷中摸出僅有的銅板,放進僧人的碗中,道:“若大師愿意,可以來我家吃頓熱飯。”
“老衲就卻之不恭了�!�
謝九塵將僧人帶回自己的小院,道:“請問大師有什么忌口的嗎?”
“老衲不沾葷酒,素菜百無禁忌�!�
“我知道了,請大師稍坐片刻,我這就去做飯�!�
謝九塵考慮到僧人的飲食習慣,炒菜的時候連油都少放了許多。他做了一道胡蘿卜炒白菜,一道蒸蘑菇,還有一道土豆丸子。他將僧人請進了廚房,道:“廚房狹小,希望大師不要介意。”
“有頓熱飯吃,老衲已經(jīng)很知足了,廚房是大是小,又有什么所謂�!鄙俗聛�,與謝九塵一同動筷。
謝九塵問:“大師是行僧嗎?”
“是。老衲當行僧,已有二十多年了�!�
謝九塵又問:“大師是苦行僧嗎?”
“倒也不算,老衲并沒有刻意受苦�!�
“可天氣這么寒冷,你只穿了薄袈裟,還赤著腳,我以為,這是苦行的一種方式�!�
僧人淡淡一笑:“老衲穿薄袈裟,赤著腳,并非為了吃苦,而是因為已成習慣,難以改變�!�
“習慣?”謝九塵想,穿薄袈裟,倒也可以理解,但赤腳為何也能成為習慣,他想不通。
“老衲剛入佛門的時候,師父說老衲遲鈍,悟性不高,讓老衲別穿鞋子。他說,踩著大地,踩著陽光和雨露,老衲的悟性才能提高。老衲先赤腳了幾個月,后來赤腳了幾年,再后來,就穿不上鞋子了。”無論是烈日暴曬,還是冰天雪地,他都赤著腳。因為他習慣了赤腳,再穿上鞋,便不會走路了。
“原來如此。”謝九塵驚嘆,世間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謝九塵為僧人添了些茶水,又道:“大師當了二十多年行僧,應去過許多地方吧。”
“自然�!鄙嗣蛄艘豢诓瑁袄像娜ミ^許多地方,也見過許多人。有你這樣的好人,也有許多惡人,他們不僅不愿意施舍,而且對老衲惡語相向,說老衲邋遢骯臟,不配當僧人。”
大周并不重佛,僧人并不是走到哪里,都能獲得尊重的。
謝九塵嘆了一聲:“惡人無處不有。”
僧人打開了話匣子:“老衲還記得,老衲剛當上行僧沒多久的時候,去到西南一個小鎮(zhèn),有惡人故意將老衲推進池塘之中,說老衲應該要洗個澡了。老衲雖然赤腳,但也愛干凈,只要有條件,老衲每日都會清洗雙足,老衲不明白那人為什么這樣對我。后來回想起來,老衲才明白,那個時候老衲太年輕,不懂得有人的惡意是沒有理由的�!�
他是外鄉(xiāng)人,他沒穿鞋子,他是僧人,他看起來很不一樣。這都可以是他被推進池塘的理由。
謝九塵道:“大師說得對。”
僧人道:“當了行僧十多年之后,老衲已經(jīng)可以透過一個人的外貌,看清他的心。老衲知道,有的人看起來慈眉善目,但是面容兇狠,心底陰暗。有的人看起來圓滑狡詐,但卻有一顆忠義之心……”
“大師看我,是哪一種人?”
“老衲觀施主的第一眼,便知施主是個表里如一的好人。”
謝九塵道:“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個好人,可我總覺得,我并沒有那么好�!�
“施主何出此言?”
“我以一顆善心待人,只是因為爹的教誨,他讓我存善心,做善事,我便記著這句話,做了很多年的善事。我同情窮苦之人,但我不能感同身受,我只能給他們銀兩,或者給他們指一條路,可我做不了更多的了。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善意是愚蠢的,因為我只是憑著習慣去做好事。”
僧人搖頭道:“此言差矣。善意沒有愚蠢和聰明之分,就好比再聰明的惡意也是惡意,再無心的過失也是過失。施主所言,老衲并不認同,憑著習慣去做好事,也是好事,給點銀兩,指條明路,是施主力所能及的事情,這已經(jīng)夠了。如果幫助別人要到舍棄自我的地步,才能叫善良的話,那這世間沒幾個人是善良的,善良的人也不再是人,他們或成佛,或成神。老衲這樣說,施主可明白?”
謝九塵若有所思,點了下頭。
僧人吃飽喝足,道:“多謝施主贈飯,老衲不叨擾了。”
“哪里的話?”謝九塵起身將僧人送出門,“大師慢走�!�
“阿彌陀佛,就送到這里吧,施主有緣再會�!鄙苏f完就往前走了,他的袈裟在風中揚起,像是一只展翅大鵬。
謝九塵回到廚房,洗了碗筷,回到房中,再次打開堯時云的信。
――趙??離開花溪城已有半個月,我多方打聽,有人說他出遠門做生意了,有人說他賺夠了銀兩,從此退隱山林不問世事,還有人說他做了虧心事,怕有人尋仇,所以躲了起來,總之眾說紛紜,真假難辨。明燭,你莫要憂心,若他回來,我會立刻寫信告訴你。
趙??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謝九塵想到了那個夢,趙??不會是來找自己了吧?可他想到這里,又覺得荒唐。罷了,多猜無益,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等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就離開越北城。
謝九塵將信紙折起來,妥善放好,再去給銀鞍喂了點草藥,今日便沒有出門了。
翌日,依舊是晴朗的天氣,謝九塵早早就出門散步了。
他沒走多遠,看見前面有幾個衣著破爛的人蹲在地上,圍住地上的一個人,七手八腳地扒地上人的衣服。
謝九塵猛地愕然,剛想上前制止,卻看見有兩人因為棉袍的歸屬打了起來。
“是我先過來的,這件棉袍理應歸我!”
“是我先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這件棉袍是我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上手的,你不懂得先來后到的道理�!�
“先來后到算什么?誰能搶到就是誰的本事!”
“好啊,那就來試試誰的本事大!”
“來啊!”
……
兩人同時扔下棉袍,跟對方扭打起來,你出一拳,我出一腳,在冰寒天氣里打得熱出了汗。他們?yōu)榱嗣夼郏稚隙际钩隽顺阅痰牧�,可就在他們打得激烈之時,一個孩子快速抓起地上的棉袍,然后往巷子的方向撒腿狂奔。
“��!”
“棉袍沒了�!�
剛剛打得難舍難分的兩個人立刻分開,見那孩子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只能將怨氣撒在對方的身上。
“都怪你,若不是你胡攪蠻纏,棉袍豈會被小賊偷走?”
“怪我?若不是你強詞奪理,我又怎么會跟你打架?”
“怪你!”
“怪你!”
兩人邊罵著,邊各自回了自己所住的巷子。
謝九塵聽到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便知地上那人已經(jīng)死了,等到爭搶衣物的人都離開之后,謝九塵才走上前去。
只見地上那人被扒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褲子,他裸露著上身,皮膚已經(jīng)變成了青白之色,他的眼睛緊緊閉上,面容一片安詳,像是被冰凍住了。這人應該是凍死的,他死在了街頭,卻無人想讓他入土為安,他們圍繞在此人的身邊,不過是為了他身上的衣裳。
干冷的風刮過來,將謝九塵的臉刮得生疼。
他將尸體抱起來,帶回自己的小院中,給他擦了擦臉和身體,又找了件白色的衣服給他穿上。做完這些,謝九塵去隔壁屋借了一輛推車和兩個鐵鏟,他將尸體放了上去,推著他出了門。
謝九塵快要走出城門的時候,見到路邊有兩個乞丐,他頓住腳步,問他們要不要幫忙將這人埋了,他會給錢。
聽到有錢,兩個乞丐便跟著謝九塵走了。他們出到城外,找到一片僻靜之處,謝九塵拿起一個鐵鏟,就要挖土,一個乞丐見狀,也拿起鐵鏟開始挖土。
但因為天氣嚴寒,這里的泥土又凍又硬,兩人挖得手都酸麻了,才挖出了一個小坑�?茨谴笮�,估計只能放進尸體的頭。
謝九塵讓另一個乞丐繼續(xù)挖,他們先休息一會。
休息的乞丐抹了一把汗,道:“公子啊,現(xiàn)在這個天氣,實在是太難挖了,按這個速度,可能得挖上整整一日……”
謝九塵道:“無妨,我會給你足夠的工錢�!�
乞丐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覺得無聊,便問:“這是公子的親人嗎?”
謝九塵道:“不是,我不認識他�!�
“公子不認識他?”乞丐瞠目結舌,“那為何要替他收尸?”
“因為沒人為他收尸,我看見了,便想幫一幫�!�
乞丐道:“其實公子也不必這樣,等捕快出門巡邏了,看見死人,他們會做事的。每年凍死街頭的人那么多,我們都看習慣了。”
謝九塵問:“捕快看見這些尸體,會做什么?”
乞丐道:“將他們的尸首扔到亂葬崗,反正啊,這種一個人凍死街頭的,多半都沒有親人,又或者是親人也不愿意認的人。這樣的人扔到亂葬崗,也沒有人會為其難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外如是。
“你再休息一會吧,我繼續(xù)挖了�!敝x九塵拿起鐵鏟,往硬如石頭的泥地挖去,他突然覺得,趙??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還能活下來,其實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還有那么那么多的窮苦之人,他們不僅活不下來,死的時候也遭人嫌。
沒過多久,他的手臂再次感到酸麻,但他不想停下來,他揮舞著鐵鏟――
繼續(xù),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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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今日五更,五倍速助力重逢。
第82章
青石
謝九塵第一次一人在異鄉(xiāng)過年,倒也沒感到多寂寥,只是有種淡淡的惆悵,在他心間縈繞。
他一個人過節(jié),也沒什么好準備的,甚至連飯菜都與平常無異。他聽見外面?zhèn)鱽戆透竦热送骠[的聲音,但他沒有走出去,而是獨自在院中行走。
獨來獨往銀粟地,一行一步玉沙聲。
熱鬧很好,一個人踏雪也很好。
謝九塵繞著狹小的院子行走,他已經(jīng)走了很多圈了,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之前的腳印上。腳印越來越深的時候,風捎來了雪,又慢慢地將腳印掩埋。謝九塵不走了,他坐在屋檐下看雪,雪在他的眼里紛紛揚揚,輕柔得如銀白色的波浪。
真美啊。
這個時候,身邊不需要有任何人。謝九塵想,天地就是他的親人,而雪就是他的朋友。
那夜,爆竹聲此起彼伏,斷斷續(xù)續(xù)地響了一整夜,謝九塵沒睡著。翌日,一群小孩來討紅包,謝九塵一一給了,祝他們事事順遂。
三美道““多謝謝哥哥!”
巴格道:“謝謝謝謝謝謝謝哥哥。”
二丫道:“謝哥哥為什么姓謝��?謝謝謝哥哥,真拗口�!�
豬崽道:“應該這樣叫,謝、謝、謝哥哥�!�
阿黃道:“豬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口吃呢哈哈哈�!�
豬崽哼了一聲:“你才口吃,謝謝謝哥哥!”
……
謝九塵笑著聽他們打趣自己。
半個月后,元宵佳節(jié),越北城的人都吃餃子,謝九塵自己包了湯圓,是芝麻餡的,他怕自己吃撐,只煮了幾個。
這也是他第一次自己包湯圓,也許是因為廚藝見長,觸類旁通。倒也包得有模有樣,味道不錯。
謝九塵想,說不定哪天他心血來潮,還可以當個掌勺廚子。
又等了半個月,謝九塵牽著銀鞍,沒有特意與二丫等人道別,只是在屋內(nèi)又留下了五個紅包,便離開了越北城。
銀鞍很久沒有出過門了,謝九塵騎上馬的時候,都能感受到銀鞍的雀躍和迫不及待。謝九塵笑了笑,一扯韁繩:“駕!”
銀鞍撒開馬蹄,往前飛奔而去。
謝九塵要回南方了,他往南而去,走過了許多野花繽紛的小徑。
這個時節(jié)總是下雨,每到快要下雨的時候,不用謝九塵做些什么,銀鞍便會自己跑去尋避雨的地方,真是一匹好馬。
這日,又要入城的時候,謝九塵突然勒住韁繩,盯著城門上諾大的三個字――青石鎮(zhèn)。
他發(fā)誓,他不是故意來到此處的。他往哪里走,完全是隨心而動,或者隨銀鞍而動,他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竟然來到了趙??的故鄉(xiāng)。
既然來了,倒也不必刻意避開,謝九塵想,來都來了,他也想看看趙??長大的地方。
想到這里,謝九塵跳下馬來,牽馬進鎮(zhèn)。他看見婉曲的街道,在陽光下鱗次櫛比的屋檐,溪邊有一長排的柳樹,遠處是青綿綿的峰巒。
青石鎮(zhèn)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可謝九塵看著這個地方,卻并不感到心曠神怡。
這里的商貿(mào)并不發(fā)達,大部分的人家都以種田和打獵為生,謝九塵找了間客棧住下,把銀鞍安頓好之后,便出門四處走了。
他忍不住,走過每間屋子的時候,都要看看上面有沒有“趙府”兩個字。謝九塵知道,趙府很有可能已經(jīng)改名了,但他就是忍不住。
萬一呢?
萬一……他能找到趙??的母親呢。
這時候,距離謝九塵離開花溪城,已經(jīng)快一年了,他與趙??分開這么久,卻還是想見見趙??的母親。
放不下,還是掛念著趙??。
青石鎮(zhèn)不大,一天就足以走完,謝九塵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漏掉什么地方,但他確實沒找到趙府所在。罷了,他會在青石鎮(zhèn)住一段時間,若是有緣,總能找到的。
謝九塵回客棧睡了一覺,翌日,他出門繼續(xù)亂走,一日下來,依舊是一無所獲。他知道這樣找,如同大海撈針,他得問人,可他不想一個個地問“你知道劉麗齡住在哪里嗎”,他決定擺個攤子,等人找上門來。
他決定幫人畫像。
他了解好這里的擺攤規(guī)矩之后,便買了一張桌子擺在街邊,在上面寫上――畫人,一張五個銅板。
謝九塵的字寫得好看,百姓們都覺得,字寫得好看的人,畫畫也差不到哪里去。五個銅板的價錢很低,很快就有人來請謝九塵畫畫了。
謝九塵給人畫畫,只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每個人收到畫像的時候,都驚嘆一聲:“好畫,好畫啊�!�
不消多時,整個青石鎮(zhèn)的百姓都知道街上有個很好的畫攤,百姓們慕名而至,畫攤甚至需要排隊了。謝九塵又多買了幾張凳子,讓排隊的人坐在后面。
有的人投機取巧,心想著畫一人也是一幅畫,畫一家人也是一幅畫,便帶著全家人來畫了一張全家福,最后也只給了五個銅板。
謝九塵看見了,也不惱,他擺畫攤本就不是為了賺錢。他畫得高興,人們拿到畫也高興,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