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霍念生用胳膊肘撐在沙發(fā)扶手上,陳文港說話時正躺在他懷里。他的臉面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實也看不清多少東西,只是一直在聽聲音�;裟钌畔逻b控器,給他理了理額前的頭發(fā)。
他難得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要什么都往壞里想,天不會塌下來,沒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他又道:“你這個眼睛,我說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賭?”
陳文港張了張口,他還沒說話,霍念生把食指壓在他嘴唇上。
他俯身,噙住了陳文港的嘴唇。
他們唇齒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兩條魚,在干涸中相濡以沫。
陳文港跟他分開之后又疲憊地躺了下去。這次他換了個方向,蜷在沙發(fā)上,眼睫低低地垂著,霍念生低頭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了點笑意的弧度,但其實只有個弧度,沒笑出來。
霍念生說:“會好的。”
陳文港枕著自己的手臂,以這個從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邊臉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沒有對焦,但在他目光深處的某個地方,始終藏著一種稚子般的無辜,有經(jīng)歷痛苦的痕跡,但依然沒有怨憤和不平。
電視里搖滾的聲音持續(xù)吵鬧,過了片刻,陳文港說了句:“不會了�!�
霍念生笑了笑,沒有接他的喪氣話。
但不管怎么樣,已經(jīng)走到現(xiàn)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了。
就算發(fā)生了最壞的情況,就算陳文港真的失明了,那也只能他們兩個一起承擔不幸。霍念生做好了一輩子照顧他的準備。陳文港想讀書看報,他可以給他念,陳文港想去哪,霍念生會帶他出去。他甘愿承擔這一切麻煩。也許他們后半輩子就這么綁在一起了。
霍念生心里無端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文港的場景。
他看到那個孩子,逗他說話,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時候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命運會把他們帶到何處。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會許個愿,希望他能好好長大,不要受到任何傷害。
陳文港睡著了,一只手耷拉下來,在沙發(fā)外面支著,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
值得慶幸的是,預(yù)計的最壞情況也沒有發(fā)生。
照醫(yī)生的說法,陳文港剩下的一只眼睛還是可以保得住的。
只是出院的時候,他視力恢復(fù)得不那么理想。他們回到云頂大廈,進電梯的時候,陳文港差點絆了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陳文港一下甩開了他的手。
他反應(yīng)過來,又抬起頭,覷著霍念生的臉色。
霍念生仿佛什么也沒察覺,他倒還是很高興的樣子,打開門,感慨終于回家了。
護工也是跟他們一起回來的。他幫忙提著大包小包一堆東西,把東西收拾了一下,熟悉了公寓環(huán)境,但不知出于什么考慮,霍念生沒有讓他住在家里。
這樣,白天的時候,護工寸步不離地跟著陳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家后他就離開了。然后霍念生會接手,他親自照顧病患。他現(xiàn)在每天沒事就回到云頂大廈這邊,過著和陳文港朝夕相對的生活。陳文港沒有失明,也沒有恢復(fù)到原先的實力水平。世界在他眼里是模糊的輪廓和色塊,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還是需要幫助�;裟钌鷰退搭^洗澡,倒水給他吃藥。
午飯和晚飯是家政人員上門煮的,至于早上,霍念生有時候去街邊買,有時候他自己研究怎么做一點簡單的吃食。冰箱里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熱一籠包子和燒麥,煎個雞蛋和培根,做個三明治,這些也不至于難到學不會。他甚至做出了點樂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時,這里真的像是他的一個家了。
馬場、夜店、酒莊、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這些地方漸漸很少再出現(xiàn)霍念生的身影。
接連兩月,他不拋頭露面,那些小報反而惦記起他們的老熟人霍公子來。他們經(jīng)過分析,得出一個大跌眼鏡結(jié)論——他竟然真的像收心了,和現(xiàn)在的情人玩起了居家過日子的戲碼。
有營銷號說目睹他從超市出來,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路,手里提著超市購物袋。
自然,大多數(shù)人仍是將信將疑,更愿意相信這是一種暫時性的情趣。
但這也算了不得了,不管是誰有這么大的辦法,把他拿捏在手心里。
任憑外面猜得如何熱鬧,陳文港深居簡出。他不怎么看新聞,這些也對他沒什么影響。
他出院以后,霍振飛還又一次上門探望,但連他人都沒見一面。
霍振飛過來的時候,陳文港在屋里睡覺,霍念生閑著,他把堂哥讓進屋里,絲毫沒有進去把人叫醒的意思,只陪他在客廳喝了兩杯。
霍振飛往那邊看了幾眼。次臥的門緊緊閉著,像個嚴防死守的禁區(qū)。
這自然也逃不過霍念生的眼睛,他調(diào)侃霍振飛:“對別人家臥室這么有興趣?”
霍振飛笑笑,喝了口威士忌,嘴里嘗到冰涼的麥芽焦香和一股煙熏味。
他向霍念生傾了傾身子,開口語氣卻是很正經(jīng)的,問他以后怎么打算。
霍念生端著杯子,認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紋:“什么怎么打算?”
“就是他這個情況,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好?以后你想怎么安排他?”
“不知道,又不急,養(yǎng)著看吧。我都沒想過,你替我想那么多。”
“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了。”霍振飛突然這么說,他不無擔心地看著霍念生,“你把他接到家里,養(yǎng)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兩年了,他還在你這里。”
霍念生聞言笑了,看著他問:“我高興,也不行?”
霍振飛開始翻舊賬:“去年過年就是這樣,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煙跑了,今年又是,本來高高興興團聚的機會,你連年都過不完一整個。他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你就緊張兮兮跑回來。那天燒了頭香,祭拜爺爺,全家所有人都在,只有你溜號,爸爸還問你有什么天大的急事,說走就要走,我找個理由替你圓過去了。我當時都沒來得及問,就非得你回來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機全都辭職了?這么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個人幫忙把他送醫(yī)院?”
“去世的人和一個大活人�。 被裟钌灰詾橐�,“哪個重要?”
霍振飛說:“你是主刀醫(yī)生?你在場和不在場會有什么區(qū)別嗎?”
霍念生露出離奇的眼神:“這話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還沒法幫忙呢。你有時間來教育我,怎么不去和自己老婆說,她生的時候,你在不在產(chǎn)房外面等著都一樣?”
他臉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飛主動讓了步,往回找補,表示自己只是一時口快,無心之失�;裟钌雀闪吮锏木�,也沒有再針鋒相對。兩人又倒了兩杯酒,不再說這些了。他們堂兄弟兩個在同輩人里是走得比較近的,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說太多還是越界的。
霍振飛告辭離開。
*
霍念生推開臥室的門,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陳文港。
陳文港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單薄的被子裹住整個身體,只露一截白皙的腳踝。
但他其實沒有睡著,聽到腳步聲就主動坐了起來。房間隔音很好,他應(yīng)該聽不到客廳里有什么動靜�;裟钌酱策叄魺o其事地問:“你晚上想吃什么?”
陳文港過了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說:“隨便�!�
霍念生說:“隨便是最難搞的�!�
陳文港想了半天,未果,還是在霍念生提供了兩種選擇后,他指定了其中一種。
床頭柜上放著他的筆記本,是陳文港原來畫畫用的那個,這是霍念生給他放在床頭的�;裟钌S手拿起來,翻了翻,見進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頁,一張速寫都沒有多出來。
甚至去年那個臺歷用完之后,陳文港也不再劃新的了。
霍念生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他突發(fā)奇想:“明天我們?nèi)ズ_呁姘�。�?br />
陳文港似乎還是猶豫,不是很愿意出門的樣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絕,霍念生自說自話,已經(jīng)去衣帽間給他找出門要穿的衣服。衣帽間里現(xiàn)在掛了陳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了一件寬大的條紋衫和一條休閑褲。
翌日,他們果真去了海邊兜風。
霍念生把車停在路邊,他拉著陳文港,順著陡峭的臺階滑了下去。
海灘上黑色的礁石林立,遠處矗立著一座藍頂白墻的燈塔,頗顯孤獨。海風獵獵刮在臉上,帶來海洋深處潮濕的咸味。這一帶都是防波堤,不是什么景區(qū),也看不到游客。只有遠處一個黑點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釣,再往更遠看,海上浮著一艘小船,上面也有人在釣魚。
陳文港扶著欄桿,霍念生右手也撐在欄桿上,左手摟住他的肩膀。
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幾個活人,每個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擾。
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廣袤、太荒涼,以至在它面前,塵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滿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了�?吹镁昧�,陳文港幽幽嘆出一口氣來。
他望著模糊的地平線,那后面藏著很多島嶼,是他不知道的遠方。
霍念生像平常一樣跟他聊天,這天陳文港難得都回應(yīng)了,他也說了很多話。
他們從白天待到日落,后來站累了,下去坐到礁石上,就這么待了一整天。
到最后,陳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達了離開的想法。
霍念生一時沒有說話。
他用玩笑的語氣問陳文港怎么回事,突然又提這個。
不同于以前幾次,這回陳文港態(tài)度堅決。他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切實準備付諸行動了�;粽耧w能意識到,他自己也能意識得到。他拖累了霍念生兩年,他們的故事已經(jīng)拖得太長了。
他下不了手畫上休止符,不過是出于私心,但什么戲劇都得有走到尾聲的一天。
霍念生沒答應(yīng),他們頭頂?shù)囊鼓簧铄洌袩o數(shù)星子閃爍。
他含糊其辭地說:“再說吧�!�
臨走之前,霍念生在海灘上撿了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是帶回去收藏起來。
他們一前一后往回走,上車,回家。
任陳文港好說歹說,霍念生突然展現(xiàn)出了強勢的控制欲,他不點頭,兩人甚至頭一次進入了類似冷戰(zhàn)的局面。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并不覺得陳文港能夠一個人生存下去——這和他的臉,跟他的視力,跟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或者工作能力無關(guān)。在霍念生眼里,他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飄飄忽忽,連隨風漂泊都做不到,還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兒去。
但陳文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失蹤了。
夏季多雨,氣象臺發(fā)布了橙色暴雨預(yù)警,下午到晚間,本市將有大到暴雨,風力預(yù)計可達六級,提醒廣大居民出行注意安全,避開高空墜物。
霍念生回家路上,司機開得很慢,說有點堵車。
黑云壓城,仿佛滂沱大雨隨時將要落下。好容易從車流中殺出來,經(jīng)過紅綠燈,前方懸著學校減速的標志牌,他們停在人行道前,一隊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手牽手排隊過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開燈,室內(nèi)空空蕩蕩,只有一片靜寂。
他喊了幾聲“文港”。
沒人回答。
護工接到電話的時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問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匯報了一天的行程。
上午護工送陳文港去做針灸——平時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護工代勞。他們返回云頂大廈之后,陳文港說快下雨了,讓護工提前回家,反正霍念生很快也會回來。
他的失蹤沒有一點征兆,又帶著蓄謀已久的意味。
電話那頭,護工的聲音不安起來,他問雇主要不要報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讓他隨時待機。然后他掛了電話,打開手機軟件,地圖上跳出個藍點。
他在陳文港手機上做過一點設(shè)置,使得陳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機上。陳文港是知道的,他當時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數(shù),現(xiàn)在突然派上了用場。
道行樹枝葉東搖西擺,行人步履匆匆,空氣里已經(jīng)有了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著窗外每個人看,他的臉色冷得像結(jié)了冰。
被叫回來的司機自覺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門,踩著市區(qū)的限速上限駕駛。他們遠離了市中心,車速再度快了些。代表陳文港的藍點還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他應(yīng)該是乘坐了交通工具。
陳文港的定位停下了,他停留的位置是海邊,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快到的時候,霍念生喊了停。
勞斯萊斯在路邊剛剛泊穩(wěn),霍念生就下了車,他甩上車門,一路小跑。
這里還是他和陳文港上次到海邊兜風的海岸線,只是換了另一個位置。
這段防波堤變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欄桿下面就是黑色的海。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鐘,天氣陰暗,已經(jīng)黑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驚心動魄地怒吼。
陳文港坐在欄桿上,肩膀瘦削,疾風灌滿他的衣服。
就算他不松手,也仿佛隨時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從后面一點一點走近,靠得夠近了,才輕輕喊了聲:“文港�!�
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耳朵里灌滿呼呼啦啦的風聲。
但陳文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來了,他扭回頭,跟霍念生對視。
相較于霍念生,陳文港心里異樣平靜。
幾個小時之前,他的確想不開,說是一時沖動也好,說是想了很久也好,他打發(fā)了護工,便鎖門乘電梯下了樓。他熟悉這附近的地形,頂著路人的注目搭上一輛公車,一路到了海邊。
但陳文港盯著手機,他知道他的賬號綁定了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在,如果發(fā)現(xiàn)得早,很可能過幾個小時就會趕來。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還剩下最后一個執(zhí)念。
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真的躍入眼簾,陳文港又恍如從夢里驚醒。紛亂的思緒中,理智猛然回籠——他簡直是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當著霍念生的面跳下去?
但一閃而過的,是另一個剛剛浮起就被按下的念頭,霍念生會記得他嗎?
對方一步步靠進,陳文港紋絲不動。他耐心等著。到了夠得著的距離內(nèi),霍念生一個箭步上前。陳文港其實毫無反抗,很輕易地任憑他拽下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著他,幾乎一路拖一路走。他們回到車邊,霍念生打開車門,把陳文港塞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陳文港被摔了個不舒服的姿勢,來不及調(diào)整,就被按住了。
霍念生揚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呵斥陳文港:“沒人教過你爬高上低有危險,是不是?”
陳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了他一眼,隨后便閉上了眼,一言不發(fā)。他制造了這樣一出鬧劇,霍念生發(fā)火是應(yīng)該的�;裟钌在氣頭上,又拍了他兩下,前排司機同樣一聲不吭,仿佛車里壓根沒有第三個人存在。
陳文港的手指蜷了蜷,他聽到呼嘯的風聲被關(guān)在窗外,反襯得車廂里更加安靜。只有霍念生一個人在開口,他質(zhì)問陳文港有沒有安全常識,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欄桿上,但對于他的主觀意圖絕口不提。仿佛這只是陳文港一次心血來潮,任性地在這種鬼天氣跑出來看海。
霍念生恢復(fù)了冷靜,他吩咐司機開車,老李立刻擰了鑰匙,發(fā)動汽車。
返程的時候,傾盆大雨落了下來。
像是陳文港第一次來云頂大廈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陳文港為給他增添無謂的工作道了歉。
從地庫到電梯,霍念生一路緊緊攥著他的手腕,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他們回了家,霍念生推了一下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進去。陳文港換了拖鞋,他似乎不明顯地松了口氣。
陳文港蜷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膝蓋,望著霍念生在廚房進進出出。
霍念生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回家之后便只字不提。雖然說那幾下巴掌、幾句訓(xùn)斥,作為懲戒,和陳文港行為的性質(zhì)比起來輕描淡寫得猶如兒戲。外面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簡單地做了點吃的,他解凍冰箱里的肉末,煮了鍋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后叫陳文港洗手上桌。
飯后,碗盤堆在桌面,陳文港站起來,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機里,洗手擦干,一回頭,霍念生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
霍念生把他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什么極其易碎的東西。
他親了親陳文港的發(fā)頂,又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皮。
陳文港突然濕了眼眶。
他抱著霍念生,低聲啜泣,持續(xù)了好一會兒。霍念生還從沒見他哭過,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也一次都沒有。陳文港把臉埋在他懷里,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滾,仿佛他反應(yīng)極其鈍感,所有悲傷和委屈延遲了很久才迎頭趕上。霍念生摟著他,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慰。
……
他們躺在床上,用體溫烘著彼此,暴雨如注,沖刷天地。
霍念生或許會希望,這天的事也隨著雨水沖刷干凈,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后來陳文港也保證了下次不再“離家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東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靜的河道底下潛藏著暗流,引而不發(fā)。
護工更加謹慎地跟著陳文港,不讓他離開視線片刻。
家里的安全隱患也一條接一條地排除,廚房的刀架放在櫥柜里,櫥柜上加了密碼鎖,落地窗上同樣加了鎖,變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樣子,浴室里剃須刀換成了不可拆卸的電動式。
整棟公寓里,想找到一把剪刀、一只打火機,甚至一截金屬棍,都是難上加難。
霍念生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盡他所能陪伴陳文港。他表現(xiàn)已經(jīng)堪稱溫柔。
但溫柔沒法阻止陳文港,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夠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了極端行為——陳文港服用了幾片頭孢呋辛酯片,然后設(shè)法打開了酒柜。
頭孢類藥物和酒精同時服用會引起雙硫侖樣反應(yīng),嚴重者導(dǎo)致休克活死亡。
幸而護工及時發(fā)現(xiàn),救護車風馳電掣,把人送到醫(yī)院洗胃。
陳文港醒來的時候,手背上已經(jīng)扎著輸液針頭。有人在外面和醫(yī)生說話。他躺在病床上,惡心,想吐,暈眩得厲害。過了一會兒,門推開了,霍念生進來,拖了把椅子,坐在床頭。
陳文港直到很久之后,都很難忘記他此時的表情。
霍念生沒有發(fā)火,沒有無奈,也不是漠然,他只是久久盯著陳文港,面容平靜。
他俯身柔聲和陳文港說話,連一個加重的標點符號都沒有。
陳文港扭過頭去,覺得對不起他。
這次他能坐起來的時候,有人拿來一套厚厚的測評量表給他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