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夜無話。
第一天,時序是在一聲飽含驚悸的叫喊聲中醒來的。
雪煙和云池天亮?xí)r就出去了,順便將窗子開了一條縫,也散一散積了一整夜的悶熱。
也不知時歸是夢到了什么,大喊一聲“阿爹”后,就猛地坐了起來,面帶慌張,下意識去找讓她產(chǎn)生這些情緒的人,可只是一抬頭,她就看見了緊挨著旁邊的阿爹。
這一刻,她的動作快過大腦,又猛一下子撞過去。
坐了一整夜,更別說腿上還壓了一顆腦袋的重量,時序正是腿腳酸脹的時候,一動也動彈不得。
如今又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饒是他再能忍,也無可避免地輕嘶一聲,難耐地緊了眉頭。
“阿爹?”時歸抬頭看過來。
時序沒有辦法,在她腰間輕輕推了一下,繼而道:“沒事,就是腿麻了,阿歸先起來可好?”
時歸雙目微睜,反應(yīng)過來后,瞬間從他身上彈開,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阿爹……是守了我一整晚嗎?”
時序用力按揉著腰部麻痹的肌肉,聞言一挑眉:“阿歸覺得呢?”
哪里還用多問,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時歸四下里看了一遍,就見自己身上搭了毛毯和棉被,而阿爹還是昨天她睡前的姿勢,板正的衣衫只腿上有些褶皺,另解開了最上面的一排紐扣。
時歸羞赧,張了張口,想說感謝,可又覺得感謝的話太過生疏了些,遂也不多言了。
她動了動指尖,膝行向前兩步,默默將手按在阿爹小腿上,試圖幫忙緩解一下過夜的酸脹。
但她實際并沒有緩解腿腳不適的經(jīng)驗,便是幫忙按揉,于時序也只是難挨更多一些。
時序的面容一度變得扭曲,幾次想開口讓她停下。
可一見到時歸那張忐忑不安的面孔,他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算了,忍著吧。
到頭來,反是聽見動靜進來的雪煙和云池將他從時歸手下解救出來。
聽她們兩人提及,時歸才想起來:“哎呀,今年都是新一年了!”
雪煙和云池兩人微微一笑,一齊給上面的兩位主子見了禮,又說過吉祥話,得了時序的賞賜后才離去。
不一會兒L功夫,屋里就只剩父女兩人。
時歸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怎的,跪坐在離時序最遠的角落里,低著頭,苦著臉,小聲抱怨道:“都怪阿爹,非要說趙思鈺的事,竟連年夜飯和守歲都耽擱了。”
時序似笑非笑:“又不怕我不要你了?”
“啊……”時歸身體一僵,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確定道,“阿爹會嗎?”
“阿歸覺得呢?”
“我覺得……那肯定不能。”時歸再次嘀咕,“阿爹都說了,舍不得我,那必然不會殘忍丟掉我的�!�
“我是阿爹的女兒L,就該跟阿爹在一起�!�
雖然她這樣說著,但為了心安,她還是蹭了過去,拉住了阿爹的一根手指,說什么也不肯放開了。
時序也只是嘴上逗弄兩句,見她確實害怕,自不會總在她的痛處上反復(fù),略一沉吟,轉(zhuǎn)話其他。
“阿歸可還記得,昨天晚上都說了些什么?”
時歸沉默了一會兒L,這才小幅度點了點頭。
而時序則變了一個姿勢,看上去不復(fù)昨晚的放松。
他說道:“我記得阿歸說,我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書,而這本書的主角就是你曾救助過的祁相夷,還有我,乃是與祁相夷作對最嚴重的……反派�!�
他將最后兩個字在嘴里繞了好幾遍,不得不承認,這個詞語描繪得實在精準極了。
昨晚時歸哭著說:“阿爹明明那樣好,或許偶爾會苛刻了些,可怎么會殘害忠良呢?阿爹之前還救過無辜的大臣,跟書里的一點都不一樣……”
與時歸的盲目維護不同,時序?qū)ψ约旱谋愿鼮榍宄恍m沒見過時歸所說的那本書,但只從她的寥寥數(shù)語中,就領(lǐng)悟了書中掌印一切行徑的緣由。
——那本書里的掌印與他可不一樣。
書里的掌印孑然一身,既無親眷,又無友人,看似位高權(quán)重,實際寂寥孤獨,經(jīng)歷慘無人道的宮刑后,無人能排解他的苦痛,也無人能轉(zhuǎn)移他的注意,經(jīng)年壓抑下,心性還不知變成了什么樣子。
他沒有在乎的人,也沒有在乎的事,又常受人輕視,這般情況下,只是玩弄權(quán)勢,而沒有做出什么通敵叛國的大罪,或許已經(jīng)是他在隱忍克制了。
不像時序,雖同樣早年遭難,又喪父喪母喪妻,可他有一個視如珍寶的女兒L,越珍視,越小心,越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無論是來自世人的,還是來自后世的。
時序可以受人唾棄,也可以遺臭萬年,可他不能接受女兒L受他的牽連,為百姓所不齒,更不能接受百年之后,史書上于她的描述,乃是奸宦之女。
哪怕只是為了女兒L,他也要避免惡貫滿盈,更甚至適時出手救下一些人,博得他們的感激。
昨晚時歸說:“……掌印得知曾有一女后,便拋下了京中的一切,不顧正在風(fēng)口浪尖,直接尋了過去,然等真正尋到了,只余亂葬崗的一堆枯骨�!�
“等掌印處理完女兒L的尸骨后,京城事態(tài)便完全失控了,饒是掌印權(quán)勢滔天,也難以扭轉(zhuǎn)困局,終敗于主角之手,落得個五馬分尸的下場�!�
時序如今再想,反覺得書中掌印落敗,并不一定是因為主角等人的連訣彈劾,而是因他見了女兒L尸骨,回顧半生,再沒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心氣。
權(quán)勢于他,不過消磨無聊時光的一種手段,可有可無,著實沒什么好在意的。
妻女皆無,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便有了他回京后的束手就擒,眼睜睜看著司禮監(jiān)倒臺,而他與手下一眾爪牙,也消于世間。
這諸多想法,時序并不會說給時歸聽。
他只是有些好奇:“阿歸如何就能保證,你所謂書中的劇情,就一定會發(fā)生呢?”
“因為,已經(jīng)有很多事情都發(fā)生過了�!�
時歸說:“像大公主遠嫁北地,像我十三歲時流落富商之手的劫難,前面改變了那么多,但還是發(fā)生了�!�
“不過也有不同�!�
時歸將她這些年探得的認知一一說給阿爹聽,與趙思鈺的供詞串聯(lián)在一起,徹底打消了時序的最后一絲疑慮。
時序仰面感慨:“大千世界,果真是無奇不有�!�
穿越,重生。
但凡不是時歸說,他絕對不會相信。
既然趙思鈺和時歸都說了有關(guān)未來的事,又在很大程度上有著重疊,那時序就不得不提起重視了。
昨晚時歸情緒不好,講的故事也是斷斷續(xù)續(xù),更多的視角還是落在她自己和阿爹身上,對朝中的變化倒是少有提及,還是會影響到阿爹的事件。
現(xiàn)在兩人的情緒都穩(wěn)定了下來,接下來便由時序引導(dǎo)著,叫她重新順了一遍時間線,又記了幾個重大事件發(fā)生的時間節(jié)點,雖不一定與時序有關(guān),但也能作為他印證故事真假的憑證和依據(jù)。
這個時候,就難免會提及到祁相夷了。
提到祁相夷,父女倆難得有了分歧。
時序說:“其實我是覺得,祁相夷此人,殺了最好,人都沒了,哪還有以后的首輔,如此便能一勞永逸�!�
“可是,他也不是壞人呀……”時歸嘀嘀咕咕道,“趙思鈺就是一個小人、惡人!稍微有了一點權(quán)力,就肆意壓榨下面的人,最后還要倒打一耙,自私自利至極,這樣的壞人才該殺,省得留他日后作惡了。”
“可相夷……我是說祁相夷,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除了會與阿爹作對以外,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百姓,都無可指摘,他心有公正,為人也正派,罪不至死的�!�
“而且我之前還救過他,有沒有可能,日后他看在救命之恩上,就不再與阿爹作對了呢?”
祁相夷與趙思鈺,都與時序處在對立面,趙思鈺是該殺該死,可祁相夷就變成好人好官了。
雖然時歸肯定說過,她對祁相夷沒有超脫男女的心思,可自她遇見對方后,無一句不是維護。
時序面色難辨,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阿歸對那祁相夷……當真沒有心思?”
“哈?”時歸眨了眨眼,回神后瞬間羞憤,“阿爹!我們在說正事呢!你又胡亂說什么!”
“我跟祁相夷沒有關(guān)系,一丁點兒L也沒有!”說著,她雙臂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大的叉,皺著臉,不恰當比喻道,“我就是跟、就是跟……就是跟太子殿下有什么,也不可能跟祁相夷有什么的!”
時序:“……”
他的音調(diào)不可抑制地變了:“跟太子有什么——”
時歸:“……”
她累了。
她一躍上前,捧住阿爹的腦袋左右晃了晃,一邊晃一邊憤憤道:“阿爹總說我腦子進了水,我看阿爹才是腦子進了水,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話是如此,時序卻無法放松警惕。
他甚至有了與時歸徹夜暢談的打算,一定要細細告誡她,跟認識不久的男人有牽扯,是沒什么好結(jié)果的。
跟皇室的男人有牽扯,那更是沒什么好下場。
咱就說,家里有錢有勢,養(yǎng)幾個好拿捏的面首不好嗎?顏色又好看,還會哄人開心。
不比那什么祁相夷、太子好上千百倍。
一時間,時序面色變化不定,勉強忍住嘴上沒說,可心里已經(jīng)有了成算,暗暗決定,一會兒L就去準備著。
因有了這個意外,兩人也忘了剛剛說到哪里。
時序說:“待我再去審問趙思鈺一回,隨后拿回供詞來,阿歸再對照著瞧瞧,看看哪里還有出入�!�
“至于其他的,阿歸不也說了,那些事發(fā)生還要有好幾年時間,并不急于一時�!�
“再不濟了,我既已清楚作惡的下場,之后行事肯定會更加小心謹慎些,不給旁人彈劾的機會�!�
時歸頗為贊賞地點了點頭:“對對,就是這樣!”
“等阿爹也變成人人稱道的好官了,那就再也不用擔(dān)心會被人彈劾了,正相反,阿爹該受人敬仰才是�!�
時序:“……”
他總覺得,女兒L對他是有什么誤解。
好官……這個詞語,還能與他扯上關(guān)系嗎?時序甩了甩頭,將那些莫名的思緒散出去。
新年第一天,時序也不得清閑。
趙思鈺已經(jīng)被審訊過一次,該吐露的基本吐露得差不多了,再一次審問,也不過是與他確認些細節(jié)。
又因涉及到日后之事,整個審訊過程,只時序一人在場,那各式各樣的刑具,也全要由他操手。
趙思鈺昏了一次又一次,審到最后,連冰涼的鹽水也無法讓他醒來,站在他身前的時序已沾了一身血腥,眉目含煞,一身的冷然煞意。
在確定趙思鈺再也說不出什么新鮮事后,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刑具,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宗卷就往外走,出門看見守在門口的時一時一后,面無表情吩咐一句:“殺。”
時一時一不會多問一句,轉(zhuǎn)身就入了牢獄。
等他們再出來時,手上則多了一具逐漸變冷的尸體,尸體遭了重刑,面容皆毀,渾身再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偏他已無親眷在世,就是離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不過是京郊的亂葬崗中,再多一具無人認領(lǐng)的爛肉。
要說與阿爹說開,對于時歸實在是好處多多。
旁的不說,只在人手調(diào)動和信息搜集上,時序就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好多她費盡心思才能得知的消息,于時序不過張口問一句的事。
而事關(guān)日后的大事,她也終于有了一個能商量的人。
甚至她再也不需要自己想辦法、拿主意,只要點出她覺得重要的時間來,阿爹自會擺平一切。
時序跟她說:“往后的日子里,阿歸只要快快樂樂就好,余下的事,都有阿爹在呢�!�
不知怎的,時歸鼻尖一澀,好不容易才壓下去。
除了這些以外,對于祁相夷的應(yīng)對方法,兩人爭論許久后,終于勉強達成了一致。
時序?qū)⑴沙霭敌l(wèi),此后常伴祁相夷左右,監(jiān)控他的一切行為,但有不對,就直接將人拿回來。
時歸則道:“那只是監(jiān)視哦!若祁相夷只是正常做事正常參加科考,阿爹不能阻攔,也不能給他使絆子�!�
“可以�!�
幾日后,從北疆遣返回的威武鏢局的人也抵達京城,因涉及北地,也算與劇情有關(guān),時序就接手了過來。
時歸正愁不知怎么處理,聞言頓是大喜。
“那我給茵姐姐防身的工巧還要送嗎?”
“送吧�!睍r序思考片刻,“盡快備齊,等年關(guān)過了我就點人過去一趟,連著你那些東西一起帶上。”
“這么快!”時歸驚呼,又很快說,“我知道了,我這便去找?guī)煾祩兇咭淮撸⒌f等我!”
望著她跑遠的背影,時序摩挲著座椅把手。
想到年前探子來報,信中提及,獨孤部落發(fā)生政變,多虧攝政王及時趕回,方?jīng)]有出現(xiàn)大差錯,但族人不知曉的是,幼王在政變中受驚,自醒后就失了神志,從此言行徹底如同癡兒L,再無獨立行走的能力。
此消息傳回,則是周蘭茵請求朝中援助,她想保住幼王手中僅存的一些權(quán)力,以王后身份接手。
且不說從攝政王手中奪權(quán)的難度,僅是她想以王后之身插手族務(wù),便注定困難重重。
皇帝見信后直呼不可能,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法讓周蘭茵打消這一念頭,而同在場的時序與太子皆未應(yīng)答。
雖不知太子是何打算,但經(jīng)過與時歸的交談,時序已經(jīng)準備給周蘭茵派些得力人手,加之在北疆行監(jiān)軍之職的時五時六,必要之時,直接暗殺攝政王,以強硬兵力,直接接管整個獨孤部落,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這就是下下之策了。
……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過去。
京南林宅的一間小院里,正值晌午,婢女們正靠在門口小憩,屋里同樣寂靜無聲。
沒人知曉京南何時多了一座姓林的宅子,就像也沒人知曉,如何大周多了一戶姓林的富商。
此林姓富商從未在人前露過面,可這并妨礙其在大周的商業(yè)版圖上闖出一片天地,從南到北,從草原到海上,從京城到小鎮(zhèn),皆有林氏的身影在。
也只有極少的人知曉,常被林家商鋪中的掌柜們稱作主人的七娘子,其實有另一個名字——
時歸。
當年被時序買來討女兒L歡心的京南新宅,在去年年底終于掛上了牌匾,用的便是楊一丫的姓氏。
而楊府掛上牌匾后,與之前其實并無太大不同,只是婢女下人又增多了些,素日的打掃也變得勤快了些。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為小主子過來的次數(shù)變多了。
就如今日,小主子大清早就過來,至今不曾出來。
走進屋里,只見堂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細碎的日光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木,將屋里映得暖洋洋的。
屋內(nèi)一應(yīng)擺設(shè),皆極盡奢靡富貴,梁上描金,壁上砌玉,隨便一個琺瑯花瓶,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存在。
而近日來在京城甚是流行的西洋琉璃器,在這間屋里更是隨處可見,瞧它們的放置位置,反不怎么上心。
等繞過屏風(fēng)進到內(nèi)里,卻見里間更是繁華,繁復(fù)的簾幕都是用一顆顆飽滿碩大的珍珠串聯(lián)而成的,更別說頂上的梁木、足下的地磚,比之皇宮也不遜色。
拔步床邊的寶羅帳將墜不墜,用銀絲繡滿了菊花海棠,兩個婢女坐在腳踏上,無聲搖著風(fēng)扇,為床上的人散去初夏的微熱。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從睡夢中醒來。
“什么時辰了?”聲音里還帶著剛醒時的惺忪和柔軟。
而這邊的婢女已熟知小主子的脾性,見她發(fā)問,一邊回答著,一邊趕緊端了一盞涼茶來:“已經(jīng)未時末了,主子可要起來了?”
“要起的�!睍r歸醒了醒神,從床上坐起來,先是將那涼茶一飲而盡,而后感到些許悶熱,便解了一截扣子。
她今日換了一身大紅穿花短襖,身下是一件牡丹纏枝藍色馬面裙,發(fā)絲松松垮垮地散在腦后,到底是午睡后精神倦怠,很快又躺了下去,靠在床頭,雙目放空。
一年時間,她的身體開始快速抽條,眉眼也一點點地舒展開,兼顧了時序與楊一丫的優(yōu)勢,哪怕不施粉黛,也能看出極好的顏色,隨便走到哪里,都是極惹眼的存在。
時歸十五歲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大方。
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時歸尚沒有體會到被家家戶戶求親的煩惱,先是被阿爹給惹煩了。
她也不想放著舒舒服服的家里不住,反而隔三差五往林府跑,但要是不跑——
阿爹也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