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屏風(fēng)內(nèi),周蘭茵眼眶一熱,高高提起的心終于墜了下去。
她偏頭藏去滑落的淚水,啞聲道:“殿下,幼王失智,攝政王一手遮天,王位不穩(wěn),終成大患。”
“任我在族中如何掙扎,卻始終受其掣肘,兩年前曾短暫掌過王庭,前后不過一月,又被攝政王以王后不得涉政為由將王庭奪了回去……王后不得涉政,王太后卻可以�!�
“如今王子出生,哪怕幼王病故,汗位也有了正統(tǒng)繼承人,而擋在汗位前面的,也只剩攝政王一人而已�!�
“殿下,孩子的身世,十九會告知于您,還請殿下看在我艱難產(chǎn)子的份上,給這個孩子一點依靠吧�!�
又或者說,給她一點與攝政王爭權(quán)的底氣。
時三煎好了湯藥回來,將其全灌入了周蘭茵口中,湯藥苦澀,才一入口,周蘭茵就下意識想躲開,偏被時三固定住了頭顱,只能一邊落著淚,一邊將一整碗藥喝下去。
將湯藥喂完后,時□□出去。
他看向太子,說道:“王后產(chǎn)后虛弱,實不宜傷身操勞,若沒有什么天大的事,不如等王后醒來后再說�!�
周璟承自無異議。
周蘭茵雖然還想說什么,可那湯藥中加了安神的藥材,她才喝下去片刻,腦袋就變得混沌起來,眼皮也沉重得睜不開。
時歸扶她躺好,又給她蓋好了被褥,等她呼吸平穩(wěn)后,方從床邊離開,繞過屏風(fēng),正看見盯著孩子細看的太子。
“太子哥哥�!睍r歸走上前,注意力很快被孩子所吸引。
周璟承收回視線,冷靜道:“皇姐既需要休息,我等還是不要再打擾了,走吧,帶上孩子,與孤一起走。”
攝政王對這個孩子格外執(zhí)著,剛看見襁褓的一角,就瘋一般沖了過來,說什么也要看上一眼。
不等他對孩子的模樣產(chǎn)生疑惑,周璟承已經(jīng)適時說道:“孤已看過孩子,實與王后生得一模一樣。”
“大周有新生兒出生頭三日,要由舅舅照看的說法,正好孤在獨孤部落,便先將孩子抱回去,攝政王不會介意的吧?”
攝政王神色一凝:“舅舅照看?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嗎……”
這個說法乃是周璟承隨口瞎編的,大周當(dāng)然沒有這個規(guī)矩,只是為了將孩子帶走,假的也要說成真的。
周璟承頷首,復(fù)道:“反正孤也不會離開獨孤部落,這孩子是在孤身邊,還是在王后身邊,實際也沒差,不是嗎?”
依著攝政王的想法,他才想把孩子抱回身邊看著。
誰知周璟承又來了一句:“待孤與小外甥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等日后回了京城,才好與父皇交代才是。”
“這可是皇長姐的第一個孩子,以父皇對皇長姐的看重,定將愛屋及烏,對這個孩子也多有看重才是�!�
“攝政王覺得呢?”
攝政王頓時不說話了。
他只是在想,這樣一個擔(dān)著汗王獨子的孩子,日后即位,那必然是板上釘釘?shù)�,若他還能得到大周皇帝的喜愛,在大周的支持下,焉知不會成為整個北地的王者呢?
只是看到攝政王眼尾流露出的狂喜,周璟承就知他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壓下那一抹諷意。
等攝政王開口,他再也不說什么舍不得孩子的話,甚至還主動提出:“殿下若是喜歡,將孩子多留幾日也是無礙的�!�
周璟承不置可否,只高冷地點了點頭,就先行離開。
獨孤部落有專門待客的帳子,如今收拾出來,也能勉強用作大周太子的臨時居所。
等周璟承帶人進去后,隨行的護衛(wèi)很快就將氈帳圍了起來,里里外外足有三層人,保證不會有任何人靠近。
至于帳里,左右沒了外人,周璟承眸光一下子冷了下來,他只淡淡地看了十九一眼,緊跟著就問:“孩子的父親呢?”
十九屈膝跪下來。
他還抱著孩子,柔軟的小身體讓他動作頗為不便,眼下更是難以稽首,只能直愣愣地跪著。
他開口回答:“死了�!�
“死——”周璟承險些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氣極反笑,“死了?不如你跟孤好好說一說,什么叫死了!”
“不,從皇姐懷孕開始,所有事皆事無巨細地交代清楚。”
就算周璟承不這樣說,十九也不會隱瞞。
隨著他的聲音響起,一場潑天的謀劃也露出端倪。
用孩子傍身,這個念頭早就在周蘭湘腦中出現(xiàn)過好多次。
之前是因為幼王太小,二人成婚后始終無法同房,又有攝政王虎視眈眈,必不會容許一個小王子的存在。
后來幼王受到驚嚇失了神志,連同最基本的功能也沒了,更是徹底斷絕了周蘭湘的念頭。
也是從這時起,她的想法逐漸大膽。
既然幼王無法擁有子嗣,攝政王又王位繼承者看管嚴(yán)苛,那……換成攝政王的孩子呢?
周蘭湘幾次三番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去請攝政王入帳,誰知就在她準(zhǔn)備有所行動的前一夜,十九帶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攝政王身有暗疾,難有血脈。
在得知這一消息后,周蘭湘只覺荒唐至極。
可這個時候,她在族中好不容易鋪墊好的勢力,接連受到攝政王的打擊,若再這樣下去,她數(shù)年謀劃必將落空。
十九低聲道:“……于是王后就想,以他人血脈,假冒攝政王的孩子�!�
偏巧攝政王并不知曉他的隱疾,而早在最開始時,也有女奴以懷孕上位,只后來生產(chǎn)不順,一尸兩命罷了。
有了那個女奴的先例,哪怕后面這么多年,攝政王帳下的女人再沒有有孕的,他也從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只當(dāng)是這些女人不中用,沒法兒為他開枝散葉。
如此一來,待他得知王后有孕,還是在他從王后帳中離開后的一個月發(fā)現(xiàn)有喜,豈能不看重這來之不易的孩子。
殊不知——
“早在攝政王入帳前,王后已經(jīng)找了人,被診出喜脈后才叫了攝政王來,故而王后發(fā)動的時間,比預(yù)產(chǎn)早了半月�!�
“這事隨嫁的御醫(yī)也知道,殿下可尋御醫(yī)再問�!�
周璟承聲音干澀:“所以,皇姐找的人是誰?”
十九搖頭:“奴婢不知�!�
當(dāng)初周蘭茵出嫁時,身邊的陪從多是內(nèi)侍,但除了內(nèi)侍之外,另有兩位御醫(yī),及司禮監(jiān)甲兵數(shù)人。
御醫(yī)的存在太過顯眼,周蘭湘又需要他們幫忙做掩護,就無法將他們作為孩子父親的人選。
再剩下的,也就只有司禮監(jiān)的甲兵了。
而攝政王原本就不喜歡這些從大周來的護衛(wèi),幾年間或打或罰,陸陸續(xù)續(xù)全發(fā)落去了部族邊緣,這等情況下,周蘭茵想悄無聲息地接一人回來,也非什么難事了。
十九說:“奴婢只知是隨嫁的甲兵,但既是去父留子,父親姓甚名誰,倒也不重要了�!�
周璟承:“……”
“那你為何又說,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何時死的,又因何而死,皇姐可知曉此事?”
聽到這里,十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后下的令,王后當(dāng)然知曉此事,至于孩子的父親死因——”
“是奴婢動的手,在他離開王后帳中的第二天晚上,奴婢親手將他絞殺在了部族外,又親眼看他被野外的惡獸吞食殆盡,這才回去復(fù)命的�!�
日后哪怕攝政王起疑,也是死無對證。
既是為了王后大業(yè),莫說只是死一個甲兵,就是要十九自裁,他也全無怨言。
而周蘭茵或曾為甲兵的逝去而惶恐過,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份歉疚也漸漸淡去,到今日已想不起那甲兵的面容了。
周蘭茵提前規(guī)劃好了一切,而十九就是她用得最順手的一把刀。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則是太子等人的到訪。
但也沒關(guān)系,太子的到來,或許更為她添了一份籌碼。
原本她還要為孩子模樣與北地人不同而煩惱,現(xiàn)在有了太子等人的存在,正能借他們之口,將這一漏洞彌補了。
周璟承最后一個問題:“皇姐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去父留子,也曾擔(dān)憂過孩子的長相,為何不直接找一北地子民呢?”
十九露出一抹嫌惡:“蠻夷之徒,如何配得上王后金枝玉葉?”要不是王后催得急,他甚至都想去附近的邊城擄一小少爺回來,也只有這樣,才不算玷污了她。
至此,周璟承對整件事情全然明了。
而在側(cè)旁聽的時歸也終于明白,為何那日茵姐姐會說,比起自愿,她更需要這個孩子。
時歸難過地閉上眼睛,再沒什么言語。
……
孩子只在周璟承這邊留了半日,就被送回了周蘭茵身邊。
時歸對他們母子實在不放心,與周璟承商量過后,還是選擇去陪著周蘭茵,又多帶了幾個侍衛(wèi),負責(zé)在帳外保護。
為了給她們留下充足的休息空間,周璟承又把攝政王喊了過來,接連說些可有可無的政務(wù),一副對其看重的模樣。
攝政王這陣子遭了不少冷臉,難得見大周太子對他表示贊許,整個人都暈乎乎的,也想不起什么王后小王子來了。
在時三的照看下,周蘭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起來。
生產(chǎn)后第十天,她的面色就開始染上紅潤,這時再下地,也無需再有旁人攙扶,能自己繞著氈帳走動走動。
生產(chǎn)后第十五天,她得了時三的應(yīng)允,穿著厚厚的皮毛大氅,戴著厚厚的氈帽,在時歸的陪同下走出氈帳。
自王后有孕起,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在族人面前露面了。
時歸只知她在族中頗受掣肘,還是第一次看見,原來除了攝政王對她存有敵意外,其余子民對王后很是愛戴。
光是她們走動的那小半個時辰,就遇見了好些子民同王后問好,比起小王子的情況,甚至更重視王后的安危。
等繞過人群,左右沒什么人了,周蘭茵才解釋道:“這還是多虧了阿歸給我送來的金銀和物件兒。”
“我初到北地時,其實也是受些排擠的,我原還為如何立足而為難,阿歸的東西就送到了……阿歸可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送來的東西里,都有什么?”
時間有些久遠,時歸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周蘭茵卻記得:“是銀票和御寒的衣服被褥�!�
“那年冬天格外冷,族里的牛羊凍死了好大一批,許多族人也因寒冷而病倒,險些就要撐不下去了,我就將你送來的那些被褥,全拆分給了他們,銀票也全換成了棉花�!�
“雖不知最后救了多少人,總歸我樂善好施的名聲是傳出去了,等我開春再出去時,走幾步就能碰見拜謝的子民呢�!�
想到這里,周蘭茵輕笑出聲。
曾以為最難獲得的子民愛戴,只因時歸那十幾車及時的物資,讓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
不光是第一次送來的東西,之后時歸送的許許多多,也有不少都落到了獨孤部落子民手中。
時歸聽得連連稱奇,旋即又是點頭:“隨便是茵姐姐留下自用,還是分給旁人,只要能幫到你就好。”
周蘭茵往周圍看了一下,見沒有外人,又湊近了與她說:“不過也只是些日用的東西,像你送我的防身暗器和箭弩等,一直只有我和身邊信重的人才知道。”
“就是可惜,阿歸陸陸續(xù)續(xù)送我的幾十萬兩銀票,如今剩得不多了,也不知有生之年,我還能不能還上�!�
時歸說:“說什么還不還的,那是我送給茵姐姐的,才不用還……茵姐姐手里的銀兩可是不夠了?我這次過來帶的不是很多,也就兩三萬兩,到時我全給你留下�!�
“我再去問問殿下,若他身上還帶著錢,我也先借來,等之后回了京城,我再給茵姐姐多送些來�!�
“夠了夠了�!敝芴m茵趕忙阻止,嘴角的笑意就沒落下去過,“我手上的錢還夠用,可別再給我送錢了�!�
“這么多年,你又是送錢又是送東西,我都算不清欠你多少了,還有掌印大人,原就救過我一次,我出嫁時又給我添了那么多幫手,若沒有你和大人,且不知我過得會有多艱難�!�
周蘭茵收斂了表情,正色道:“如有回京那日,我必登門拜謝你與掌印大恩�!�
連她的親生父親都做不到的事情,反是與她并無太多關(guān)系的掌印和時歸做到了。
從她抵達北地起,就沒有一年被忘記過。
時歸從沒斷過的東西就不說了,便是那相傳冷心冷情的掌印的掌印大人,也三不五時地遣人來問候。
更是與她承諾——
若王后有需,臣可另派死士前來。
正是在這源源不斷的支援下,她才能將自己的勢力分散到獨孤部落中,只待一個時機,便可拔地而起。
時歸被她說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小聲說:“這也沒什么……茵姐姐不在京城,我能幫一點是一點�!�
周蘭茵莞爾,不再與她重復(fù)感激的話。
考慮到周蘭茵身體情況,兩人并未在外面久留。
北地天冷得比京城還要早一兩個月,這才剛進十月,天黑后外面就凍得待不住人了。
時歸本就有些畏寒,偏巧周蘭茵也發(fā)冷。
兩人一合計,索性躺到一張床上去,這樣互相依靠著,也能多一點暖意,夜里睡得都安穩(wěn)了幾分。
轉(zhuǎn)眼又是一月過去,周璟承再無法繼續(xù)待下去。
時歸提前兩天得知要離開的消息,離別的愁思將她籠罩,整個人都郁郁寡歡,實在難以高興起來。
臨別前兩日,她又與周蘭茵湊在一起。
周蘭茵剛說起要帶她去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卻聽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慌張的腳步聲,緊跟著,王庭的護衛(wèi)闖了進來:“報——”
“萬俟部落反叛,已率兵直襲我部!攝政王有令,請王后移駕避險!”
第91章
二合一
萬俟部落反叛,這個消息實在太出乎人意料。
以至于時歸和周蘭茵在聽到后的第一反應(yīng)——
莫不是攝政王意圖不軌,借故騙她們離開?
然不等這個念頭得以落實,只聽帳外再次傳來凌亂的腳步聲,瞬息之后,卻是太子帶人闖了進來。
只在看見他表情的剎那,兩人就知道,剛剛那護衛(wèi)的話并非虛假,周璟承更是無意與她們解釋,張口便說:“立刻收拾東西,馬上跟孤走�!�
“只用捎帶一二必要之物,千萬不要累贅。”
“小王子呢?讓十九去把小王子帶來,孤叫人為他們打掩護,讓他們先走,我等隨后�!�
時歸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小王子不跟我們一起嗎?”
周璟承搖頭:“這樣目標(biāo)太大了,且叛軍更多還是在追拿我等,讓小王子單行一路,反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萬俟部落反叛,乃是集結(jié)了全族勇士,直奔獨孤部落而來,看上去是要吞并獨孤部落,可實際上,獨孤部落只是一個遮掩的幌子,他們的目標(biāo),從一開始就是大周太子。
他們部族原就遭了大周皇室的厭棄,這幾年部族地位一年不如一年,好在憑借他們前些年的底蘊,尚能維持部分話語權(quán),卻不想,獨孤王后誕下小王子,深受大周太子喜歡。
就像攝政王因周璟承流露的看重而感到竊喜,其余部族只會因此生懼,生恐大周會扶持獨孤王后的血脈,從而使得其余十六部從此沒落伏低下去。
這種情況下,也難怪萬俟部落孤注一擲。
按照司禮監(jiān)安插在北地的探子的說法,萬俟部落欲在此次叛亂中擊殺太子,再將其嫁禍給獨孤部落,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其余王后小王子等人,也不可再留生路。
隨行臣子所在的營帳已經(jīng)被叛軍包圍起來了,只是因為在那邊的叛軍人數(shù)較少,又有御林軍和甲兵殊死抵抗,一時僵持,誰也奈何不了誰。
萬俟部落光是騎兵就有上千,既然一邊人數(shù)較少,另一邊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又因他們兵貴神速,等攝政王反應(yīng)過來時,叛軍已沖進來半數(shù)之多。
攝政王有分派人手保護大周太子及王后等人,只是周璟承信不過他,早在趕來的路上就將對方處置了。
如今跟在他身邊的,皆是從大周帶來的暗衛(wèi)和護衛(wèi)。
周璟承說:“孤已命時一和時三去往北疆請求駐軍支援,只需撐到戍邊軍到來,此患可解�!�
唯一的難題是……他們該如何在北地騎兵的追殺下,躲過最初這幾日。
幾人仿佛沒有意識到這點一般,對此皆保持了緘默。
說是收拾東西,可在這等危急情況下,攜帶的東西越少,逃命路上越方便,除了周蘭茵在床下摸了兩枚令牌和一把鳴鏑外,幾人再沒有多拿別的。
周蘭茵將鳴鏑分給時歸和周璟承:“必要之時,或可用此保命,只是我不清楚外面情況,也不知那些人來不來得及�!�
周璟承神色一頓,反手將鳴鏑插到腰帶后,并未多問。
而在這片刻時間里,十九也把孩子抱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