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時歸迫不及待,好歹還記得問周璟承一聲:“殿下,我——”能不能先跟阿爹回去了?
周璟承未等她說完,中途打斷道:“原是公公來了�!�
“孤看公公駕馬前來,只怕沒有時歸的地方,既如此,倒不如孤再多載她一程,且將她送回時府吧。”
時序面色一沉:“不勞殿下費心�!�
周璟承面色如常:“公公客氣了,不費心�!�
時序:“……”
他氣極反笑,正待直接將人搶過來。
誰知周璟承先一步有了動作,低頭鉆回馬車中,順便提醒時歸一句:“快快進來,小心馬車顛簸,磕撞了腦袋�!�
“��?”時歸整個人都傻了。
但凡街道左右沒有百姓圍觀,但凡皇宮的御林軍沒有隨行,時序總要讓他明白明白。
可問題就出在,他與太子周圍,站了太多圍觀的百姓。
時序幾乎維持不住表情,眼底的殺意翻涌不斷,忍耐良久,才吐出一口濁氣:“走!”
而在他們之后,百姓們的議論斷續(xù)響起。
“剛剛那位就是太子殿下吧?素問太子殿下豐神俊朗,今日一見,果然如傳聞一般……”
“還有與殿下說話那位,便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大人吧?我之前只知掌印受陛下信重,原來與太子殿下關系也不錯。”
“可不是,你們沒聽見嘛,殿下要親自把掌印的女兒送回家里去呢!殿下與掌印,必然也是聯(lián)系緊密的!”
也虧得時序已經(jīng)走遠,不然聽到這些,還不知如何慪死。
好在周璟承說送時歸回家,就真的只是送她回家。
時序見他既沒有繞路,也沒有多說話,心底的怨氣才算消下去一些,等見到時歸從馬車上下來,更是顧不得太子了。
他旋身下馬,三兩步上前,張開雙臂,將飛奔過來的時歸接住,用力在她背后拍了拍:“好好,總算回來了�!�
時歸眼眶一紅:“阿爹……”
只是聽著耳邊的哭腔,時序就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心底熨帖,愈發(fā)后悔叫時歸出去這一趟了。
說到出去……時序目光一凜,忽然想起某件極重要的事情來。
即便他們還沒回府,即便太子還在后面虎視眈眈,他還是有些等不及了。
時序問:“這回去北地,太子可有跟阿歸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話?”
若是以前,時歸或許不明白阿爹是在問什么。
但經(jīng)過回程這一路,她面上一紅,聲音都變得輕飄飄起來:“啊……好像,阿爹是問,那什么……太子妃嗎?”
時序不過試探性一問,猝不及防得了這么一個回答,整個人都驚住了,一把將時歸放開,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你答應了?”極度的震驚之下,他的音調都變得尖細起來,回首就對周璟承怒目而視。
時歸看阿爹誤會了,趕忙抓住他的手,連連搖頭否認:“不不不,沒有沒有,阿爹你想錯啦!”
她擔心舊事重提,又惹了太子傷心,只得壓低聲音,用只她和阿爹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我不太想成親,就拒絕了�!�
乍悲乍喜,時序用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他看向時歸,見她又是點了點頭。
他繼而望向不遠處的太子,便瞧見了他的凝重。
這一刻,時序只想仰天大笑三聲。
“咳咳咳——”從沒有像此刻一般,時序面對太子時,能產(chǎn)生一股油然而生的優(yōu)越感。
他松開扶在時歸臂上的手,走到周璟承身前去,沉吟片刻,終耐不住竊喜,裝模作樣道:“要是早知道這樣,咱家當初就不攔著了,只管叫殿下找阿歸就是�!�
他攔在太子面前,那叫棒打鴛鴦,那就不通人情!
可時歸自己拒絕了,那任誰也挑不出錯處去。
時序美滋滋道:“害,這可真是!都是咱家多此一舉了,之前對殿下多有不敬,還請殿下海涵才是�!�
周璟承無言。
時序又是躬身問候一聲,難掩臉上燦爛:“既然如此,殿下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臣府中簡陋,只怕怠慢,恕不招待殿下了。”
“殿下麻溜兒走唄?”
周璟承:“……”
他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冷靜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裂痕。
而時序更是無意接待,說完趕人的話后,直接用行動表示了不歡迎:“御林軍呢?沒瞧見殿下面露疲態(tài)了嗎,還不速速護送殿下回宮!”
后面的御林軍聞聲上前,用眼神向周璟承問詢。
周璟承吐出一口氣,遙遙忘了時歸一眼,卻因她的躲閃,最終也沒能再跟她對視一眼。
周璟承微微欠身:“孤說到做到,當不再主動出現(xiàn)在時歸面前。”
但他的人或物,便不一定會自我拘束了。
說到底,周璟承還是不愿這樣輕易地放棄了。
若時歸有喜歡的人,那也就罷了,可偏偏,她不曾有中意的對象啊。
周璟承離開的背影頗有些落寞,但落在時序眼中,那便格外好看了。
“嘖嘖�!彼牧伺囊滦�,“這可真是咱家這一年里,聽到的最好聽的話�!�
第94章
一合一
趁著時歸去梳洗更衣的時間,時序趕緊將時一和時二找了過來,他本意是好好打探打探這一路上發(fā)生的事,奈何兩個沒用的,每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時一被罵得冤枉:“太子常有借口打發(fā)我們離開,哪怕我們盡快趕回了,往往也錯過了他與小妹的對話�!�
“便是后面我們再跟小妹打探,她也不跟細說了。”
以時歸的薄臉皮,她愿意說那才有怪。
時序嫌棄地揮了揮手:“去去去,叫你們跟著,那是一點兒L用也沒中上,還是得等咱家自己去問。”
但不管怎么說,太子知難而退,那就是最好的。
時一兩人尚要先把此去大半年里的狀況登記造冊,見掌印沒了多余要問的,就先行告退。
時序在廳里等了半刻鐘,問及時歸那邊還要收拾一段時間,他索性親自去小廚房走了一趟,要了幾樣慣吃的吃食。
等廚房準備好了,時歸也正好出來。
最開始準備去北地時,時序是想讓雪煙和云池一起跟隨照顧的,只后來因各種外界因素,兩人沒能一起。
雪煙和云池在府上待了十幾年,其中大半時間都在西廂小閣樓,也算是看著時歸長大的,還是頭一次見她單獨出門這么久,難免多有掛念,這次一回來,她們忙把時歸前前后后看了好多遍,一邊掉眼淚一邊念:“小主子怎瘦了這么多……”
時歸又是花了好長時間才將兩人哄笑,捏了捏纖細許多的手腕,沒好反駁自己瘦了的話。
待廚房將飯菜送來,不及時序說話,雪煙和云池先迎了上來,又是勸道:“小主子既回來了,可是要好好補一補,小主子若沒什么事,不妨多添兩餐,等會兒L奴婢再去庫房看看燕窩魚膠什么的,全給廚房送去�!�
時序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但看表情,明顯也是極為贊同的。
時歸無奈,又不好拂了他們的好意,只得應下。
雪煙和云池布好膳后,就先離開了,只余下時歸父女倆,正有著滿肚子的話要說。
時序雖然想打聽太子的事,但總不好一上來就問,先是迂回地說了幾句萬俟部落叛亂的事,聽到時歸等在叛軍的圍剿下逃亡數(shù)日,只覺一陣后怕。時歸頓了頓,又說:“出逃第一天時,因后面的追兵實在太多,有支箭突破了防守,原是要射中到我的,殿下卻幫我擋了去,箭上有倒刺,傷口養(yǎng)了許久才見好�!�
這話一出,時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遲疑起來。
擋箭的恩情,可跟平日里的小恩小惠不一樣,哪怕時序對周璟承全無好感,也不免對他生出感激。
半晌,他回道:“我知道了,等明日進宮時,我再親自與太子道謝,另這事多半也會傳到帝后耳中,等你歇好了,不妨也進宮一趟,便是不見太子,跟皇后娘娘表達一二謝意也是好的�!�
時歸點頭。
既說到了太子,時序也就順勢問了:“之前你說,你拒絕了太子,可是太子與你說了什么?”
這些事若是旁人來問,時歸可能還不好意思。
但若是阿爹……她不禁想到去年那一院子的面首,從一群人變成一個人,這瞬間就能接受了。
時歸從周璟承提出屬意開始,將后面的事皆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只有些相處不好細說,就被她含糊帶過去了,話到最后,她仍是那句:“現(xiàn)在就談成親,未免有些太倉促了,我還不想那么早……”
而坐在她旁邊的時序,已經(jīng)從最初的歡喜變作凝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時歸,在他未曾注意之處,他的眉頭已經(jīng)緊緊蹙在一起,滿目的警惕。
可能時歸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她談及太子時,嘴上雖說著拒絕,可這份拒絕,多是從不想那么早談婚論嫁的角度出發(fā),至于她對周璟承是何想法,則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或談不上喜歡,但肯定也不是全然的抗拒。
時序想問——
那若是等二五年后,太子再問此事,你可會答應?
只是看著時歸依舊清透懵懂的眸子,他默默將這一問題給吞了回去,合目不愿細想。
他只怕這個問題問出來,會無端擾動了時歸的內心,這些曾為她所避諱的婚嫁之事,也將被她注意到。
就當是他的一點私心罷了。
考慮到時歸長途勞累,時序只在她這邊坐到用完膳,隨后又交代了兩句,就從這邊離開。
臨走前,時歸提道:“對了阿爹,我這次回來,還帶了十九阿兄的灰骨,十九阿兄逝去也有一段時日了,眼下既回了京城,安葬等事總不好再拖延下去。”
“我想著,等明日就把這事給辦下吧。”
時序頷首:“好,我會再給你多撥幾個暗衛(wèi)來�!�
時歸不禁想到十九前去北地的緣由,張了張口,只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暗,到底沒再問下去。
轉天時歸早早起來,跟阿爹一起用過早膳后,又結伴出了門,直到分岔口時才分別。
這廂時序進宮聽差,時歸則要去給十九尋找合適的墓地,可她找了好幾個人問,眾人的答案莫名一致——
“安葬?人離世后當然是要回祖墳了啊。”
“若是沒有后世祭拜,那跟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區(qū)別,反正就小人知道的,這人沒了,要是沒有后代操持后事,最后的歸處,要么是荒山野嶺,要么是亂葬崗。”
“可能也有村里的公墓,但這實在太是罕見了�!�
雖然周蘭茵是說可以將十九送去廟里,可時歸既然帶他回來了,斷沒有草率處理的道理。
十九的親眷尚在人世,只畢竟與他斷了十幾年的聯(lián)系,依他與家中的生疏,且不說他家里人記不記得這個兒L子的存在,就是他自己,多半也是不抱有期待的。
時歸又去問了司禮監(jiān)其他死士的后事,才知死士暗衛(wèi)等,沒了就是沒了,從無裝殮一說。
幾日找尋無果后,時歸索性直接將京郊的一處小莊子給推了,仿著后世公募的形式,莊子外砌起高高的圍墻,里面用作埋骨。
不光十九,包括之前隕落在北地的死士和暗衛(wèi),又或者是前些年損耗在司禮監(jiān)的無家可歸之人,有名姓的就刻下名姓,有留物件兒L的就埋下遺物,另給他們立了衣冠冢。
隨后她又請了高僧前來誦經(jīng),定好每至中元清明,按時給他們祭拜。
時歸還想著雇些人負責看守打掃,只不知墳冢的事怎么傳了出去,不等她找人,司禮監(jiān)的許多太監(jiān)和暗衛(wèi)先找來了,要不是死士不得私自行動,或許他們也會一起,但就算人沒來,也有托相熟的太監(jiān)給他們帶話。
聽到他們的來意后,時歸有些訝然:“你們要幫忙打理這處墳冢?”
為首的太監(jiān)拱手道:“正是。”“小主子只管將這里交給奴婢們就是,奴婢們定會好生打理的,只求百年之后,奴婢們也能在此謀一長眠之地,免去露尸荒野的下場了�!�
司禮監(jiān)中多是無父無母無親無眷之人,或是被家里送進宮的,也早跟家人沒了聯(lián)系,孤家寡人,最讓他們發(fā)愁的,就是身后之事。
一朝身死,太監(jiān)們提前認個干親,那還好說一些,但更多的死士和暗衛(wèi),連個能托付的人都沒有,更別說想法子把他們流落在外的尸骨尋回來了。
他們倒也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有個衣冠冢,有片能依附的土地就好。
與其叫他們自己汲汲營營為身后擔憂,還不如提前跟小主子打好關系,再好好打理著墳冢,也算提前為身后做好安排了。
至于說這里的墳冢好不好,能有香火供奉,對于司禮監(jiān)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已經(jīng)勝過所有。
時歸喉嚨有些發(fā)堵,不忍面對眾人殷切的目光,只能先點了點,而后才說:“可以�!�
“如果這是你們所愿,我都可以。”
她回首環(huán)顧四周,只見墳冢圍起來不過二五日,就已經(jīng)立了近四十座墓碑,而其中刻有名姓的,只是極少數(shù),更多的還是以無名氏代稱。
時歸回過頭來,垂眸思索片刻。
她問:“我想知道,這只是你們的想法,還是司禮監(jiān)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呢?”
太監(jiān)恭敬道:“不敢欺瞞小主子,奴婢等多是無根之人,若能保身后香火,那便是死而無憾了。”
換言之,也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
時歸再次怔住。
既是司禮監(jiān)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她當然不會不樂意,她只是有些害怕……就這么一小片地方,當真能埋葬那么多人嗎?
“公公�!睍r歸說,“若公公所言不假,還請公公操勞一些,且將有此想法的人統(tǒng)計一下,這幾日再給我一份名單吧,不止內侍,死士、暗衛(wèi)和甲兵也算。”
這個時候,時歸還沒想太多。
直到又過兩日,領了命令的太監(jiān)將名單送來,薄薄的幾張紙,待掀開了才發(fā)現(xiàn),紙上竟是密密麻麻落滿了人名,粗略數(shù)過去,直過二百之數(shù)。
太監(jiān)訕笑道:“讓小主子見笑了�!笨杉毧此谋砬�,在那份不好意思之中,更多的還是無奈和妥協(xié)。
第95章
(含6000營養(yǎng)液加更)
時歸也是沒有想到,不過無奈之下圈起的墳冢,最后竟成了讓許多人掛念的地方。
她選的那座莊子實在太小,哪怕全用作立碑埋骨,最后也只能堪堪裝出二百多人,而依照司禮監(jiān)人員增減的速度,只怕用不了十年八年,這個地方就要葬滿了。
時歸捏著那幾張紙,本是輕飄飄的宣紙,在某一刻卻變得重逾千斤,連著她的手心都不覺發(fā)了汗。
行與不行,她最終也沒給個準話。
只是等那太監(jiān)離開了,她轉身就去了小書房,顧不得核算這大半年里的各項營收,而是先把京郊那幾處莊子的情況找來看了一遍。
前不久被她推做墳冢的莊子是在所有山莊中最靠西的一處,既無田地,也沒什么太過稀罕的景致,當初買時也只是看它過于便宜,便是后面打理時,也沒有請專人去,而是附帶安排給了他處的管家。
如今時歸則是想著,能不能把這處莊子附近的田地也盤下來,這樣才好將墳冢擴大些。
這么一算就算到了近晌午。
近來朝中太平,宮里也沒太多事,北地變故又是處理得差不多了,時序看時間差不多,也就提前下職。
他對墳冢的事也只一知半解,見時歸為難,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且不說司禮監(jiān)如今有多少人,往后定還會不斷增加,難道阿歸要將所有人的后事都管了嗎?”
當世的人們對死后事宜極是看重,上至帝王侯爵,下至平頭百姓,就是常在路邊流浪的乞丐們,將死之際也會為自己尋一安身之所。
按照這些人的說法,人活一世,可不就是為了掙一個長眠的墓地,好叫來世轉轉氣運。
可叫時序說,這人活著的時候尚且周全不來,哪里還有那么多心思管死后的,還有那來世說法,更是虛無縹緲,有那閑心,還不如將重心落在當下。
什么落葉歸根、魂歸故里,那是有根有故地的人才會惦記的,像司禮監(jiān)這些人,要么是罪臣之后,要么是無根之人,本就是被拋棄的,還說什么香火供奉。
時序哂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他人,還是在笑自己:“有那力氣,還不如先把眼下過好�!�
時歸一時沉默。
時序給她夾了一片云腿,又道:“再說了,司禮監(jiān)的人沒有人伺候身后,那天底下無家可歸的人多了去,你能滿足了這些人,還能將天下人都考慮到嗎?”
聽到這里,時歸才有了反應:“不是的。”
“嗯?”
“不是天下人�!睍r歸說,“我沒那么大的本事,能將天底下的人都庇護在內,但司禮監(jiān)的人不一樣。”
“有何不同?”
時歸沉吟片刻,低聲道:“他們是阿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