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隨即,馬車停下。那才被立夏塞了銀子的小乞兒一溜煙跑沒了影,立夏則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神情陰郁地盯著馬車看。
這里的巷子十分狹小,小些的馬車能進,卻也已是擦這墻而行,想要出去就只能穿過巷子,往另一頭出去。這會謝姝寧他們的馬車正好擋住了一邊入口,而小乞兒便往另一頭去了。
立夏并沒有逃跑的意思。
馬車內(nèi),謝姝寧盯著因為車停而重新落下來遮住視線的簾子,心里有了決斷,起身準備往外頭走。
玉紫卻在這一刻察覺出了不對勁,睜大了眼睛道:“小姐難道是來見立夏的?”
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她一時間連半句旁的話也說不出,只放肆地拉住了謝姝寧的胳膊,不愿意叫她下去。半響,她才翕動著嘴角,擠出一句話來:“小姐去不得,外頭龍蛇混雜……萬一……”
“你若害怕,便留在車上等著我吧�!敝x姝寧也不同她糾纏,掙脫了手臂就要掀簾往馬車外走。
玉紫在后頭急得跺腳,“小姐!”
話落,卻到底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了上去。
她記得自己是頂替月白來的,若是月白在,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謝姝寧去。她已然猶豫遲疑了,怎好真的就呆在馬車上等著謝姝寧回來?這世上可沒有做主子的去沖鋒陷陣,做奴婢的卻在后頭安安穩(wěn)穩(wěn)等消息的道理!
這般想著,玉紫的腳已經(jīng)往前邁開。
撩起車簾,自外頭涌進來一股熱風。
這天氣,果真太熱。
玉紫深吸一口氣,好在自家小姐不是個真莽撞的小丫頭,選的地方尚算隱蔽。馬車又堵在巷子里,前頭擋著個立夏,若不走近細看,旁人根本不知道是誰在交談。
她由此稍稍松了一口氣。
但很快,她那顆心就又被提了起來。
只因為她才跟著走了兩步,就被謝姝寧給制止了。
謝姝寧道:“玉紫就在這等著。”
玉紫腳步凝滯,手臂還像是蝴蝶的翅膀做出振翅的模樣微微抬著,她一臉不安地看向謝姝寧,懇求道:“小姐,就讓奴婢跟著您吧。”
“你就在這等著吧�!笨伤埵侨绱苏f了,謝姝寧也依舊沒有答應。
但立夏就站在三步之外,隔得并不十分遠。
玉紫沒了辦法,就只好牢牢地盯住立夏,連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緊張得厲害。
謝姝寧卻似乎不以為然,端著臉走近了立夏。
“八小姐�!绷⑾娘@然認出了她,面無表情地喚了聲。
其實,早在元娘出事后,立夏就鮮少在府里出沒,大多時候都在外頭,顯得神出鬼沒。謝姝寧這回能在這里將他堵住,也是花了一番工夫的,并不容易。也因此,叫謝姝寧堅定了想要將立夏收為己用的念頭。
她停下前行的步伐,靜靜站在立夏跟前,仰著頭看他。
巷子狹小,兩邊的墻卻不低,屋檐像是南邊的房舍一般,斜斜拉出來好大一塊。
烈日就這樣被減弱了不少。
謝姝寧面上的神情也顯得多了分晦暗。
“你應該知道,我想找你�!敝x姝寧正色說道。
立夏聽了卻笑,可眉目間的陰鷙依舊濃郁,“那八小姐也應該知道,你如今年紀雖不大,但若被人知道在外頭偷偷同奴才見面,怕還是免不了要自毀前程。”
站在不遠處的玉紫聽見了,脖頸處立時黏糊糊一片,不知剎那間出了多少汗。
坐在車轅上靜候的云歸鶴卻低著頭,在他的那本簿子上胡亂畫著,仿佛根本不同他們身處一地。
在場的人里,唯有謝姝寧挑起眉,虎著臉,厲聲道:“大堂姐是如何死的,想必你還沒有忘記,難道你心中就真的一點也不愧疚?”
立夏冷冷地“哼”了一聲。
謝姝寧面色沉沉地盯著他,繼續(xù)道:“她懷了你的孩子,可你卻根本一點也不喜歡她!”
“什么?”話畢,玉紫被嚇得驚呼一聲,連連后退,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聽到了了不得的大事,再不敢待下去,飛快地爬進了馬車里,蜷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馬車外的云歸鶴卻抬起頭來,朝著謝姝寧的方向看了一眼。
“八小姐果真是人小鬼大,小看不得。”立夏神色漸冷,“但話可不能亂說!”
謝姝寧冷笑:“我亂說?你但凡有一分歡喜她,又怎么舍得看她去死?”
立夏握緊了拳,“八小姐究竟想同奴才說什么?”
“我需要一個能幫我在外宅隨意走動做事的人�!敝x姝寧也不扯開話題,直截了當?shù)鼐蛯⒆约旱囊馑佳悦鳌?br />
立夏聞言卻后退一步,搖頭感慨:“八小姐這記性可不大好呀,怎地便忘了奴才是二爺身邊的人?”
見他后退,謝姝寧就上前了一步。
她個子才齊他的胸口,但兩人對峙著,氣勢上竟不相上下。
“我自然沒忘!我也知道你在二伯父身邊十分得臉,但只要你答應我的話,我就能將你從二伯父身邊要過來�!�
這點信心她當然有,若沒有,她也絕不敢這樣來堵立夏。
同樣的,這世上多的是人,她要小廝,成千上百個也不難尋�?伤乐溃⑾脑谀承┓矫媸莻難得的人才,于她將來想做的事有大用處。而且,她也盼望借改變立夏的命運,來同時改變二夫人梁氏的命運。
但立夏顯然只拿她當個小丫頭,聽了她的話只是嗤笑了聲。
謝姝寧的神情就有些懨懨的。
“八小姐早些回去吧�!绷⑾呐ゎ^,拂袖而去。
然而才走出兩步,就被謝姝寧不管不顧一把扯住了衣袖。
他詫異地回頭。
原本靜悄悄坐在車轅上的云歸鶴亦是震驚得站直了身子,看了過來。
謝姝寧一雙眼又黑又亮,像是最上等的黑瑪瑙,直指人心,“我說錯了,你怕是喜歡大堂姐的。你原先不喜歡她,但她死了,你定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她了�?赡悴荒苷J了,認了就死了。你還不想死,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是何事,我當然不知情。可我估摸著,怕是同二伯父有關(guān)�!�
頓了頓,她攥著立夏袖子的那只手更用勁了些,“二伯父對你青眼有加,可你卻是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遲早都會反咬他一口�!�
隨著她猶帶稚氣的話音,立夏的面色漸漸凝重起來,身體僵直。
“你在害怕……因為只有我知道,你活不久了……至多兩年,你就該去見大堂姐了。”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謝姝寧的聲音放得極輕極輕,似乎一陣風過來,就能將她的話吹得支離破碎。
可立夏卻清清楚楚都聽見了。
他忽然甩開了謝姝寧的手,面目猙獰地咬牙切齒道,“八小姐查得好清楚!”
謝姝寧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蒙對了。
電光火石之際,她索性大膽猜測起來,“你想殺了二伯父!”
“你胡扯!”立夏大驚失色。
謝姝寧卻緊追不舍,“是了,你一定是想殺了他!”
立夏面若金紙,怒吼:“他該死!”但說完,他就驟然冷靜了下來,壓低了聲音冷笑,“他好男色,八小姐知道嗎?”
這些話,本不該同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說。
但方才聽了謝姝寧的那些話,立夏氣急之中,哪里還記得她只是個孩子。
“八小姐說他對我青眼有加,難道不知是為了什么嗎?”
“呵……”他笑了聲。
謝姝寧想著前世二夫人去世時的樣子,接不上話。
但前朝,富貴巷一帶,曾開了不少的相公館……很長一段時間里,好男風成了風流雅致的奇特象征。后來,雖然相公館被取締了,可習慣難改的,仍有大批人在。
各家的爺,偶爾選幾個清俊的小廝來出火,雖不多見,卻并非沒有。
所以謝姝寧知道,二夫人會因為這樣的事生氣憤恨,覺得惡心,卻絕不會為了這樣的事就拋下幼子自縊。
正想著,她驀地聽到立夏又道,“多少年了,我也沒有想明白,那些被他救了的孩子,究竟是走運了還是倒霉了……”
幽幽話音里,謝姝寧如遭雷擊。
像是一道白練劃破了眼前的重重迷霧,讓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她的二伯父,何止好男色,他分明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禽獸!
可是……
這么多年了,真的是這么、這么多年了呀!
細思極恐,謝姝寧踉蹌著往后退了些。
但這些仍不是最可怕的消息,立夏像是扯去了面具的厲鬼,叫囂著擊碎了她的認知。
“府里的孩子,他不敢下手,卻從來也沒放下過惦記。八小姐覺得他可慈愛?他曾說過,年紀越小的,便越是惹人憐惜。但隨著身子骨漸長,也別有一番滋味……”
謝姝寧腿腳發(fā)軟,幾欲作嘔。
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一件極其久遠的事。
前世幼年,她跟哥哥曾在長房單獨遇見過二伯父。
二伯父笑得最和善,比謝家旁人都可親。他們都喜歡他。他帶著他們兄妹吃果子,別開衣服伸手去摸哥哥鎖骨上的小窩,說上頭沾了汁水。
她啃著梨,甜津津的汁水黏了一手。莫名的,她就是不喜那畫面,失手摔碎了瓷盤,撿起碎片佯作不慎割傷了他的手。
塵封的記憶,在這一剎,忽然洶涌而至……
第133章
二爺
“這怎么可能?”謝姝寧呢喃著問出了這句話。
她想盡了所有可能,卻從未想過這樣的事。
立夏說他不敢對府里的孩子動手,在那時卻因為他們剛?cè)胫x家不久,三老太太跟陳氏態(tài)度強硬,母親不得長房諸人所喜,極有可能為妾而用果子跟笑容引誘……
披著人皮的畜生!
謝姝寧在心底里重重罵了一句。
“畜生!”
耳畔卻傳來了另一個陌生又古怪的聲音。
是誰……
這里除了她跟立夏難道還有旁人?她張惶地左顧右盼,卻見原本該在馬車前的云歸鶴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她身后。
他嘴唇閉合,卻有聲音發(fā)出,“該回去了。”
謝姝寧瞪大了雙眼,今日第二回受到了驚嚇。
聲帶受損再不能開口說話的啞巴為何會說話?雖然吐字語調(diào)古怪,但字字清晰。
她并不知道,云歸鶴的聲帶其實已經(jīng)治好了,可他已經(jīng)不習慣同人說話,故而對外一直都是因為聲帶受損而不得語人�?扇缃袼f話了,卻也并非同唇齒相關(guān),而是用了已經(jīng)近乎失傳的腹語術(shù)。
百年前戰(zhàn)亂時,這門秘技,就已經(jīng)無人通曉。
所以謝姝寧根本不知世上竟還有人能在嘴巴緊閉的狀態(tài)下,清晰地說出話來。
她又驚又喜,又駭又懵。
心中百感交集,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還能說什么,做什么。
前世二伯母的死,她終于想通了。
同床共枕近二十余年的人,竟是個道貌岸然、人面獸心的畜生,但憑換了誰都只怕覺得自己無顏活下去。更何況,此人還是一貫心高氣傲,自出生以來就未受過氣的二夫人梁郡主!
謝姝寧強硬的氣,一股腦全部泄了個干凈。
她頹喪地垂下了頭。
對面的立夏卻像是發(fā)泄完了,神清氣爽,面上陰郁一掃而光,長舒一口氣道:“八小姐年紀小,怕是聽不大明白,但你該聽懂了,二爺身邊的人,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話畢,他轉(zhuǎn)身,開始往巷子的另一頭走去,像是走入永恒的黏稠黑暗中,將自己墮入地獄。
謝姝寧心中大亂,驀地喊了起來:“立夏!”
可前面的人,愈走愈遠,頭也不回。
“只要你點頭,我便能幫你解決了二爺!”她咬著牙喊道,日光照映下的明眸中有仿佛碎冰似的泠泠冷意。
這會,其實就算沒有立夏,她也不想將這也就此掀過不提了。
但若有了立夏,事情就會變得更容易。
立夏在謝二爺身邊多年,知之甚多,又蟄伏得好,于接下來的事必有裨益。
想著想著,謝姝寧已是重新鎮(zhèn)定了下來。
大堂姐的事,以謝二爺?shù)谋臼拢粫z毫不知情,若不然,他也不會在那之后就將立夏遠遠打發(fā)了出去,避開了大太太的調(diào)查。再者,既然他都已經(jīng)知道了,卻依舊愿意保下立夏,可見立夏在他心中地位超凡。
她已經(jīng)在虛空中,看到了一個未成的局。
而立夏,是這個局中最重要的一顆棋子。
所以她依舊要拿下立夏!
“八小姐,你還只是個孩子……”立夏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轉(zhuǎn)過臉來看向她,面上沒有絲毫笑意。
謝姝寧卻忍不住挑眉,神情狠戾地大笑起來,似個瘋子,“我只是個孩子?你哪只眼睛瞧出來我只是個孩子?你的話,我每一句都聽懂了,而你卻根本沒有聽懂我的話!”
包住火苗的紙張已經(jīng)全部被燒毀,她也就有些肆無忌憚起來,“我說你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你可是不信?不信也罷,可我卻知道你還在妄圖準備一份東西留作后招�!�
立夏訝異。
“你想殺他想得厲害,可你卻從沒有法子……你若有,也就不會等到如今了……”謝姝寧一句句分析著,說出了另一件事,“你知道,我是從何時開始懷疑大堂姐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嗎?是在二伯父派了人悄悄給大堂姐送信的時候……”
“信?”立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終于出現(xiàn)了裂痕。
謝姝寧再添一把柴,“你難道從來沒想過,大堂姐為何隔了幾日,突然間就自盡了嗎?因為她收到了你的信呀……”
這件事,謝姝寧當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探查到,可也僅僅只是能聯(lián)系上謝二爺?shù)闹虢z馬跡而已。
如今她連蒙帶猜,竟是清楚個八九不離十了。
“我從來沒有寫過信!”
聽到這句話,謝姝寧就放軟了聲音,道:“我知道你沒有,所以你難道不恨,不想早日報仇嗎?”
立夏沉默了下去。
在北地里呆了這么多年,可她放軟了聲音說話時,仍能聽出里頭夾帶的軟糯音色,她骨子里始終都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裊裊余味。
這樣的聲音,又帶著幾分稚氣,可聽上去,卻充滿了蠱惑之意。
她身量未長成,眉眼未舒展,可身上卻已有了叫人值得信任的色彩。
這孩子,的確如她所說的,沒有一分像個孩子……
立夏沉默得更加厲害,腳下步子卻沒有再挪動過分毫。
謝姝寧也因此瞧出來,他已經(jīng)心動了。
她沒有再開口,反而轉(zhuǎn)身往馬車走去。
走出幾步,立夏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八小姐想怎么做?”
謝姝寧背對著他,微笑起來,“你想怎么做?”
立夏就大步跟了上去,“奴才想先聽聽八小姐的意思�!�
“我的意思,自然是快、準、狠!”謝姝寧仰頭看了眼頭頂上蔚藍無云的天。
許多事拖不得,當真是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