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這東西,是從敏敏那帶來的?”他皺了皺眉,俯身開始解起上頭的結(jié)來。
背后幾步外,謝姝寧將背脊緊緊貼在雕花的椅背上,繡鞋垂著,只有腳尖能略微觸地。她抬腳復(fù)又落腳,在原地輕輕點(diǎn)著地面,脆聲道:“這事娘親還不知曉,父親拿個(gè)主意吧�!�
明知故問,她已懶得敷衍。
在瑞香院里走了一遭,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室里擺著的金鴨香爐,又抓到了綠濃的現(xiàn)行繳獲了這堆香品,她心里的疑慮已漸漸堆積成了一個(gè)熟悉的身影。
這府里,從來都只有一個(gè)三老太太喜歡侍弄香爐。
前世今生加起來兩輩子,她敢肯定,這府里愛自己調(diào)制合香的人,除三老太太外,便再無旁人。
可三老太太已經(jīng)死了!
連同壽安堂一道,被大火給燒沒了。
長房老太爺親自下的命令,滿府的人都見證了火光沖天的那一幕。
她不可能還活著。
然而,年僅六歲的謝姝敏,卻讓身邊的丫鬟去弄了一堆香來。
謝姝寧有些不敢想下去,卻又不得不想。
三老太太去世后,謝姝敏曾在陳氏的疏忽下,因高燒大病一場,幾乎喪命。
那之后,她便似乎更傻了些。
可后來卻莫名地便開始好轉(zhuǎn),日漸聰慧,到如今她在父親心里都幾乎能用來取代過去的她了。
她從未想過,這其中會(huì)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直到今日,見到了這些香,封存的記憶霎時(shí)洶涌而出。
“這些香,她從哪里得來?”謝元茂已打開了包袱,看清了里頭碎了的香品,沉思良久,問道。
謝姝寧端坐了身子,“這恐怕就要問過父親了,敏敏哪來的銀錢�!�
她跟母親離家一年半,府里的人事幾乎都被父親給弄亂了套,謝姝敏的瑞香院,更不必提。
單一個(gè)朱婆子,就不是什么好打發(fā)的。朱婆子因誣陷她讓人折斷鳥翼,“挑撥”了她們姐妹的關(guān)系,所以被趕出瑞香院,發(fā)配去了漿洗房。人一落馬,那些早先追隨朱婆子的仆婦,也都不會(huì)有好果子吃。
結(jié)果宋氏一整頓,就整頓出了許多漏洞。
朱婆子只半年光景,便不知斂了多少財(cái)。
油水最大的采買,更是直接被朱婆子想法子換了自己的弟媳婦前去管事。
一來二去,這群人就在謝元茂眼皮子底下,像螞蟻似的往自家不知搬了多少東西。
宋氏惱了,打了朱婆子板子,而今人還躺在床板上起不來身。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dāng)然就是三房的六爺謝元茂。
謝元茂自知理虧,聽到她這般說,立即便回憶了一番。因府中冷清,次女又乖巧嘴甜,他很是掏了大筆銀子出來討她歡心。粉色南珠串成的項(xiàng)鏈、赤金的鐲子……不知不覺,竟就送出去了許多。
手心汗?jié)�,他板著臉,道:“定是早前朱婆子在她身邊,唆使的!�?br />
謝姝寧嘴角微撇,“所以,父親打算如何處置這事?”
謝元茂轉(zhuǎn)過身來,望向她,想也不想便道:“丟了這些個(gè)東西,教訓(xùn)她幾句便是了�!�
“只這般?”謝姝寧早料到他是個(gè)拎不清的,聞言倒也不覺得失望。
謝元茂嘆口氣:“她到底還是個(gè)孩子,多教教便懂事了�!�
看到這些香,他雖氣,卻也糊涂,想不通謝姝敏怎么喜歡上了玩這些。但轉(zhuǎn)念想想,好比長子不喜讀書一般,究竟喜歡什么又不喜什么,誰能弄得清楚緣由。
“父親莫不是忘了,祖母的事。”謝姝寧直視著他,低聲道。
謝元茂愕然。
謝姝寧面無表情地道:“祖母就是因?yàn)橄矚g玩香,不慎打翻了香爐,引燃了床幔,這才惹了大禍。祖母尚且如此,九妹妹小小年紀(jì),若也跟著玩香,便是寸步不離地看著,也難叫人安心不是嗎?”
“是是,這可著實(shí)叫人擔(dān)憂�!敝x元茂愣了愣,旋即連聲附和。
方才驚訝間,他差點(diǎn)以為謝姝寧這是知道了三老太太當(dāng)初做下的丑事。
好在,并不是。
他松了一口氣,道:“阿蠻的話太在理,往后斷不能叫敏敏玩香。”
謝姝寧就趁熱打鐵地道:“娘親忙著處理家事,無暇分身照看敏敏,父親若放心,便由阿蠻來照料她可好?”
謝元茂自然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一疊聲夸贊她是好孩子。
姐妹情深,他聽得高興,卻全然忘了,不是一個(gè)母親生的孩子,再親又能親到哪里去。
他送了謝姝寧出門,轉(zhuǎn)頭就又去畫他自個(gè)兒的畫。
謝姝寧臉色微沉,又是無奈,又是苦澀。
若真如她所想,這事就勢必要趁著謝姝敏處在稚齡時(shí),便扣住她的命門。
但若想指望父親,恐怕還是算了吧。
母親那,若能少一分擔(dān)憂,便還是少一分吧。
至于她,這段日子又恰逢無事。漠北帶回來的金子大半存入了錢莊,她自己又在府里悄悄開辟了一間金庫藏在地下,儲(chǔ)了部分。刀疤一行人也已帶著她跟母親的回信啟程上路,離開了京都。
她亦寫了信讓人送往平郊,告知了云詹先生自己歸京的事,會(huì)擇日前去探望小住。
所以眼下,她要先收拾了瑞香院!
次日一早,她就同宋氏商量著,指派了自己身邊的卓媽媽暫時(shí)去瑞香院頂替朱婆子的位置,照料謝姝敏。
她這般大方,宋氏雖疑惑,卻也正發(fā)愁瑞香院里一時(shí)缺了管事的媽媽,此刻得了謝姝寧的助力,立即笑著同意了。
七太太張氏來串門,知道了這事,回頭就宣揚(yáng)了一番,謝家八姑娘大方懂事,是難得的好孩子。
結(jié)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話落在了三夫人蔣氏耳里,就不痛快了。
七太太從來也沒夸過謝芷若,這只去了一趟三房,就四處夸宋氏那病怏怏的女兒,著實(shí)叫她不悅。
她在府里不吭氣,去了外頭便時(shí)不時(shí)故作無意地提起謝姝寧來,說她身子骨薄弱,瞧著叫人心疼。
言下之意,這樣的姑娘將來誰若娶了去,莫說誕下兒子,只怕不日就要成了鰥夫。
說了好幾回,蔣氏這才覺得松快了些。
誰知沒多久,這事又被七太太給聽說了,她看還盼著將來謝姝寧能順利嫁進(jìn)燕家,給自己的表外甥做媳婦的,見蔣氏胡攪,當(dāng)下不樂意了。
她就又回府裝作不小心透露給了宋氏。
宋氏氣急,卻從來不擅背地里說人,索性從此避開蔣氏,見面也只是冷淡地打個(gè)招呼,便不言語。
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卻漸漸同蔣氏交好,大太太王氏依舊中立著,二夫人梁氏孀居不理這些妯娌間的俗世。
一時(shí)間,分成了兩派。
宋氏氣了幾日,悄悄去看謝姝寧,見女兒雖然看著單薄,可精神卻不錯(cuò),這才放下心來。
殊不知,謝姝寧忙著收拾瑞香院,連面色都好看了許多。
卓媽媽一到謝姝敏身邊,就雷厲風(fēng)行地將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換了一批,綠濃更是成了頭號(hào)被盯緊的,連說話時(shí)稍揚(yáng)聲些,都會(huì)挨戒尺。
眾人皆縮著頭做人。
謝姝敏被禁了足,謝姝寧就親自去見她。
小小的女童被拘著讀《女戒》,讀完了還要抄,抄了再背。
美名其曰,自小培養(yǎng)。
謝姝寧就捧本話本子坐在她邊上,看看書,偶爾盯著她看,直看得謝姝敏心里發(fā)毛。
這般過了幾日,謝姝敏未長開的眉眼間便逐漸籠上了煩躁。
天氣也漸熱,謝姝寧卻扯著“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樣的大旗,不準(zhǔn)人給她打扇。
謝姝敏面上的煩悶似漸漸難以忍耐。
謝姝寧便故意丟開了書,搖著繪紫色龍膽花的團(tuán)扇湊近了,道:“敏敏這握筆的姿勢,倒叫我想起祖母來了�!�
“啪嗒——”
桌上的書被謝姝敏錯(cuò)手掃到了地上。
第165章
計(jì)策
微微泛黃的書頁敞開著,露出里頭陳舊的墨字。
謝姝寧俯身,用空著的手將書拾了起來,晃了晃,板著臉輕斥:“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tǒng)!”
一旁伺候著的婆子丫鬟聞言皆屏息而立,誰也不敢出聲。
謝姝敏僵著,心中知道自己這時(shí)候該服軟,該好好地喚一聲八姐姐,討?zhàn)埐攀�。然而想清楚了,唇齒卻依舊緊緊閉合,難以開口。
瘋了!
這日子當(dāng)真是要叫人瘋了!
她握筆的手顫抖著,在紙上劃出了一道道雜亂的線條。
“繼續(xù)抄吧�!敝x姝寧視若無睹,將書重新在她眼前鋪開,指了一行,“父親總夸你聰明能干,我這做姐姐的也覺得面上有光,父親想必更是如此。所以,你合該加倍用心才是�!�
謝姝敏聽著,卻沒有聽進(jìn)耳里。
她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劇烈跳著,“怦怦”響聲在耳畔回旋不散,叫她無法靜下心來。
屋子里立著一群人,可卻都像是木頭人似的,沒有動(dòng)靜。
窗外艷陽高懸,臺(tái)磯旁種著的玉簪花已經(jīng)開了,色如白玉,被逐漸濃烈的日光照得剔透。
她癡癡看著,心里頭想起的卻是那些已經(jīng)隨著大火一道焚盡了的瑞香花。
每一株,都是她親手所栽,伴著她,一起奔赴了黃泉。
困在這個(gè)孩童的身子里,她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都快干了�!�
正悲憤著,忽然有道熱氣噴在了自己耳邊。
她倉皇扭頭,便見謝姝寧徐徐搖著扇子,往后退去。
妖精似的小丫頭!
她磨著后槽牙,提筆蘸墨,俯首書寫。
謝姝寧則重新在軟椅上坐定,笑吟吟看著她,眼神純澈,恍若琉璃。
待寫了約莫半頁小楷,謝姝寧就又故技重施,悠悠說道:“說來也怪,我這瞧著,怎么越瞧便越覺得敏敏你像祖母呢�!�
謝姝敏手下的字登時(shí)糊成了一團(tuán)。
“哎呀,好容易寫了大半頁,這便毀了!”謝姝寧驚呼,旋即讓人將紙移開,又換了張新的上去。
謝姝敏望著眼前重新成了空白的紙,額上遍布細(xì)汗,身上也是黏糊糊的,叫人不舒坦,她立時(shí)狠下了心腸,嬌聲喚道:“八姐姐,我累了……”
謝姝寧以扇遮面,緩緩說道:“是該累了才是�!�
話音落,滿屋子的人包括謝姝敏都愣了愣。
這怎么看著,就像她早早在盼著這話了一般?
不等眾人想出個(gè)所以然,就看到謝姝寧放下了扇子,露出扇后明艷的五官,淡紅的唇輕啟,道:“我同哥哥六歲時(shí),練的也不過只是大字,何曾寫過這樣精致的簪花小楷。難為九妹妹一寫便是這許久,焉能不累?”
她每說一個(gè)字,坐在書案前的謝姝敏,面色便難看一分。
等到一句話說完,謝姝敏的臉色已是陣青陣白,控制不住了。
幾個(gè)陪侍的婆子丫鬟,亦面色古怪,眼神交錯(cuò),不敢吱聲。
他們的傻子九小姐,而今難道成了稀世的天才不成?
眾人疑惑著,到晚間,瑞香院里的這事就傳遍了闔府。
謝姝寧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任由他們?nèi)フf。
當(dāng)天夜半,被折騰了一天的謝姝敏本該是腦袋一沾枕頭,就沉沉入睡才是�?伤齾s翻來覆去輾轉(zhuǎn)難眠,方要揚(yáng)聲讓人點(diǎn)了安神香助眠,便想起了而今瑞香院里休說香,就連空蕩蕩的香爐也尋不出半只來。
她怏怏地翻了個(gè)身,瞪著眼睛望向帳頂。
心里恨意滔天,漸漸淹沒了理智。
她咬著枕巾,恨不得立時(shí)也放一把火將整個(gè)謝家付之一炬,同歸于盡罷了。
可她清楚,這不過是癡人說夢。
她氣得哆嗦,只覺身下床板咯人。
就在這時(shí),暖閣里忽然有聲響傳出。
她一怔,側(cè)目就見帳子外燃起了一團(tuán)黃光,有個(gè)身影在緩步靠近。
帳子被掛在了床柱上的銅鉤處,驟然明亮起來的光線讓她情不自禁瞇了瞇眼,別過臉去。
“九小姐�!�
聽到聲音,她連忙循聲望去。
——是綠濃。
她松了一口氣。
事情出了變故后,值夜的人就成了被謝姝寧特地派來的卓媽媽,今夜也不例外。
想到這,那才松了的一口氣轉(zhuǎn)瞬又給提了起來。
她啞著嗓子飛快地問道:“你怎么進(jìn)來的,卓媽媽呢?”
綠濃得意洋洋:“您放心吧,奴婢方才特地去瞧過了,卓媽媽睡得死豬一般,不會(huì)發(fā)覺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謝姝敏心有疑慮,憂心忡忡地道。
綠濃則不以為然,將燈燭移開了些,湊近了悄聲道:“您別怕,奴婢是心疼您這些日子過得苦,怕您夜里睡不安生,特地來瞧瞧您的�!�
謝姝敏攥著薄被,一個(gè)字也不信。
她又不是那不會(huì)看人的小丫頭,連是非好歹也分不清楚。綠濃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有年余,究竟是個(gè)什么東西,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她顧不得旁的,缺人時(shí)能用就行,這會(huì)更是如此。
于是她也不想,便道:“你向來主意多,而今可是有主意能解救我?”
綠濃聽著,連連點(diǎn)頭。
因了謝姝寧幼時(shí)脾性也古怪,所以她如今跟著謝姝敏,偶爾聽到些怪話見到點(diǎn)怪事,也不覺得奇怪。
何況,在她心里,這些都不重要。
她嘻嘻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八小姐見不得您好過,故意害了您喜歡的鳥,又使計(jì)趕走了朱媽媽,而今還來欺負(fù)您,混賬得很�!蔽⑽⒁活D,她緊接著道,“她誆了六爺跟太太,現(xiàn)如今誰都覺得她好,不知道您吃了苦頭,您就算是去同六爺跟太太告狀也是無用的�!�
謝姝敏耐著性子聽著,聽到這卻仍是不耐煩了。
“所以呀,您不能去告狀,您只能直接讓他們瞧見八小姐欺負(fù)您的模樣!”
謝姝敏不吭聲。
眼下幾乎整個(gè)瑞香院都在謝姝寧的手里,這事,哪那么容易。
綠濃見她似乎不感興趣,著急道:“您聽奴婢說完,這事就這么著……”
匆匆說了一堆,她還不忘拍著胸脯保證:“再說還有奴婢在呢!”
謝姝敏抬眼看看她,垂眸應(yīng)了聲“嗯”,重新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