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鹿孔父子平安歸來后,謝姝寧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后頭究竟是誰攙和了一手。
但那人,是汪仁。
尋仇不易,能安然度日,她便已覺得十分艱難,哪里敢動汪仁的念頭。誰知,沒過幾日,汪仁竟悄悄使人私下里送了東西給她賠禮道歉。
真真是受寵若驚,叫她手足無措,心頭發(fā)毛,只能發(fā)虛地將東西收下。
汪仁這怪人,回回做的事,都叫人無從探究緣由。
送禮的小太監(jiān)面上含笑,留下東西后還順道擱下了一句話。鹿孔的事,權當是汪仁欠了她一個人情,只要她愿意,隨時可以討要。
短短一句話,聽得謝姝寧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份所謂的人情,她焉敢真的上前去討?
她不過將其當成過眼云煙,轉瞬即逝,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汪仁派人送來的賠禮,倒都是些常見的名貴之物,被她盡數(shù)讓冬至幾個送去了鹿孔那。事情就此平息,此后她未提過,汪仁也沒再尋過她。
能這般,再好不過。
可事到如今,事態(tài)緊迫,她不由得便想起了汪仁的話來。
她親手寫下的信很快便被送到了富貴巷,春十三娘是一早便得過吩咐的,收到了信后面不改色心不跳,笑著將東西放好。
不消兩個時辰,信件已然到了汪仁手里。
與此同時,謝姝寧正在見冬至,平郊的那座金礦終于有了消息。費盡心機跟時間,果真在那座地圖上未露面的山上尋到了脈金。云詹先生親自用試金石驗過里頭金子的成色,極佳。
今年夏時,謝姝寧便撥了大筆銀錢將那座山囫圇購下,讓人足足在上頭耗到今時,才算是一切都塵埃落定。
這件事瞞著眾人,除了她跟云詹先生幾個之外,連宋氏也不大清楚。那筆銀子也并沒有經(jīng)過宋氏的手,宋氏毫不知情。她遂讓人在山上另一側開荒種植上了合適的果樹,對外權當那處地方被人買下置辦了小莊子,種了果林。
云詹先生只愛做他的閑云野鶴,金礦找到后,便對這事沒了興趣。
他的徒弟云歸鶴則反之,這時倒有了大興趣。
正巧,這地方也不能缺了人打理,云歸鶴的嘴又是再嚴實不過的了,二人遂在私底下交易了一番,謝姝寧幫著他說服云詹先生不提他的親事,他就幫著謝姝寧打理那地方。
冬至兩邊來回走動,仍負責消息傳遞。
今次來,正是為了告訴她,莊子已經(jīng)落成,附近的人,都以為是哪家富戶置了小住圖個閑適的。
謝姝寧聽著,問起容家是否有動靜。
容家也在尋,卻遲遲沒有尋到,一轉眼又過去了這么久,想必肅方帝的耐心也快用盡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容家鐵定沒有好果子吃。她心里很清楚這一點,故而旁的不擔心,唯獨擔心容家人指不定何時就會狗急跳墻。
真到了那一日,事情未免動蕩。
冬至搖了搖頭,說并無異常。
她微微蹙眉,并不多言,吩咐了冬至幾句,便將人給送走了。
玉茗院那邊宋氏則在等著謝元茂回來,因事情不便在外頭明說,她只隱晦地讓家中小廝快些去尋謝元茂回來,只說是有急事發(fā)生。但她左等右等,謝元茂卻一直未曾回來。
直到暮色四合,微醺的人影才出現(xiàn)在了二門外。
一直候在那的婆子見狀額上冒汗,喊著“六爺您可算是回來了,太太已不知打發(fā)了幾撥人來問過”,一邊趕緊讓人去通知宋氏。
宋氏得了消息,已氣得連發(fā)火的心思也無。
又開始了。
這模樣活像是當年二人為了燕家那門親事爭執(zhí)的時候。
她生怕謝元茂已在外頭將事情悄悄給答應了下去,不由沉了臉,按捺著心中不快仍起身出門去迎了謝元茂。
謝元茂迷迷糊糊的,見到了她才隱約想起先前有小廝來尋過自己,頓時無奈,伸手一拍額頭,直懊惱地道:“我竟是這時才想起來,該死該死!”
一旁的下人個個噤若寒蟬,瞧出氣氛不對,誰也不敢吭聲。
宋氏笑了笑,親自攙了謝元茂,將人盡數(shù)打發(fā)下去。
謝元茂很驚訝,“你這是怎么了?”
數(shù)年了,宋氏連靠近他都會皺眉,今次怎么會親自來扶他?莫不是他多吃了幾杯酒,真的醉糊涂了吧?
心里念頭一閃而過,人已被宋氏扶著回到了玉茗院。
一進門,宋氏便松了手,將他重重一把推開。
謝元茂一時不查,腳下踉蹌站立不穩(wěn),差點摔在椅旁,氣喘吁吁地扶住椅背站直,他略帶不虞地輕斥:“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繼而聯(lián)想起小廝話中的急事來,連忙正色起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宋氏黑了臉,冷笑道:“倒真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謝元茂慌了些,“出了何事?”
眼下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管出什么事,都叫人心中難安。
他喘著在椅子上坐定,自顧自沏了盞冷茶灌下,這才清醒了些。
“家中出了個混賬東西,成日里不為家人打算,卻只知算計女兒的親事。一回不夠,還要來第二次。這便罷了,偏生做下的事連賣女求榮亦不如,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癥,竟連丁點臉面也不顧忌�!彼问险Z帶嘲諷,“我早就知道謝家無一好人,但直到今時方明白,何止沒有好人,根本全都不是人�!�
這話說的極重,謝元茂登時酒意全消,震驚不已,“你胡說八道些什么諢話!”
宋氏聞言語氣錚錚:“我在說什么,六爺難道聽不明白?三伯打的一手好算盤,六爺也陪著一塊打,真真是兄弟情深。”
氣急之時,她口中的話極盡刻薄,聽得謝元茂額角青筋“突突”狂跳,握緊了手。
“休要胡說,這又關三哥什么事�!敝x元茂胡亂搪塞著。
宋氏淡淡笑了下,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然說道:“六爺心知肚明,也不必再裝傻。讓阿蠻頂替六姑娘的親事,嫁去林家,我是一萬個不答應。”
謝元茂陡然之間被戳破了苦苦隱瞞的心思,立時面紅耳赤拔高了音量:“無知婦孺,聽風便是雨!這是哪個碎嘴的在你跟前嚼的舌根,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到了這個時候,仍不承認。
宋氏連連搖頭,“六爺如何能忍心?”忍心將他們的長女當個婢子似的,拿去頂人的婚事。
后頭的話,她實在無力啟齒。
謝元茂卻笑了起來:“林家的親事,哪點不好?”不等宋氏說話,他深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又道,“林家的小侯爺,我親自去瞧過了,品貌皆佳,并不比別個差。林家雖沒落了,到底也是侯門。換了忠勇侯府那樣的人家,阿蠻難道還能嫁進去做侯夫人不成?那是絕沒有可能的事,但林家,只要她過了門,就是實打實的侯夫人,邊上更是連個姑嫂妯娌也無,日子清凈,哪里不好?”
他聽著謝三爺說這些話時,便覺這是拙劣的謊言,而今自己開了口,倒就像是天下第一的好事。
林遠致他倒是真的親自見過了,瞧著的確不錯,因而他的底氣就也足了幾分。
宋氏卻不是他,就算他將這門親事吹到天上去,也依舊無用。
“六爺覺得好,不若自個兒嫁了去吧!”
話畢,她咬著牙拂袖出門,竟是不等謝元茂起身,霍地便反手將門給鎖上了。
謝元茂在屋子里大驚失色,急步追上去,門卻已打不開了,他想大喊又恐外頭有下人出沒,失了臉面,嘴角翕動著,話僵在嘴邊。
“近些正是變天的時候,六爺感染了風寒,還是多在家中歇歇吧�!�
門外,宋氏的說話聲沿著縫隙透了進來,直鉆入他的耳中。
“福柔!”謝元茂沒料到宋氏竟然做出這般大逆不道軟禁自己的事,當下也顧不得旁的了,連連捶門,“快些將門打開,有什么話,我們再細細商討!”
可宋氏早就已經(jīng)走遠了,外頭空無一人……
另一邊汪仁收到了謝姝寧的信,邊看著信中所記之事,一邊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他頭一回收到謝姝寧的信,瞧著新奇不已,倒莫名有種收到了鬧別扭女兒的信一般的感覺。
信中的措辭極為嚴謹,想必落筆時,每個字眼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明明是求助的語氣,倒隱隱約約透露出幾分傲然來。
汪仁見慣了那些對他卑躬屈膝,討好害怕的人,如謝姝寧這樣的信,倒是真的頭一回見。
他來回看了兩遍信中所寫,心下已了然,抓著信紙在桌上屈指輕叩,不由暗笑,謝家那幾位,沒想到也都是有趣的人。
至于肅方帝,竟瞧上了謝家的六姑娘,倒委實出乎他的意料。
汪仁溫聲說了句:“宮里頭沉寂了些日子,怕是不日又要鬧騰起來了。”選秀在即,新人入宮,免不得要狠鬧一番,“若謝家那位能入宮來,也是妙哉�!�
這時,坐在他對面低頭喝茶的人抬起頭來,赫然便是燕淮。
他握著茶盞,輕輕一晃,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謝家?難道是謝八姑娘?”
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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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仁瞥他一眼,“不是她�!�
燕淮淡淡應了一聲,舉杯吃茶,暗暗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由對自己多了幾分無奈,竟問出了這樣的話來。只要略微想上一想,便也知道依謝姝寧的年紀,這事便不可能說的是她才是。
“雖不是她,倒同她也有幾分干系�!蓖羧屎鋈怀雎曊f道。
燕淮眼也未抬,恍若未聞。
汪仁就笑,輕聲擊響桌面,也不言語了。
二人靜坐著,各自吃著茶,約莫過了小半刻鐘,小潤子叩門來見汪仁,燕淮便不多留,起身告辭。
他今日來,本就是不是因為他愿意來,能留到這會,也算是頗不容易。
等到人影消失不見,小潤子不由狐疑地問了汪仁一句:“印公,他這會來,您為何要見他?”
汪仁若不愿意見人,誰還能真的見著他不成�?梢娡羧蔬是樂意同燕淮打交道的,關于這點,小潤子十分想不明白。汪仁上回的狼狽模樣,小潤子可都還歷歷在目。
哪怕?lián)Q了他,出了那樣的事,也得恨毒了燕淮,抓緊報仇才是。
可汪仁反倒像是不以為忤,對燕淮,還另眼相看了幾分。
小潤子由此覺得自己這輩子怕也是難以爬到汪仁所在的這個位置了,二人之間的境界相差太多,根本就是云泥之別。他永遠弄不清楚汪仁心中在想什么,呆在汪仁身邊的時日越久就越是如此。
這會他問完,聽到汪仁溫柔笑著說,“錦衣衛(wèi)那邊故意派了他來,我就見上一見又何妨�!�
東廠跟錦衣衛(wèi)的關系,本是平級,誰也不能越過誰去。
可他汪仁重權在握,兩邊逐漸就變成了上下級的關系,早在慶隆帝還在位時便已是這般,更不必說如今。正三品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見了他可是要下跪磕頭的,手中的權遠不及他。
不過近些日子,錦衣衛(wèi)那邊,漸漸也有些不安分起來了。
要不然,又怎么敢只為了件并不打緊的瑣事,就派燕淮來同他商議。
左右,都是因為燕淮如今雖只是個指揮僉事,但卻是成國公府的主子,一來就是正四品的官銜,年紀卻還這般小,人人都知道他的分量還有將來的前程罷了,料定他汪仁敢叫錦衣衛(wèi)指揮使朝自己下跪,卻不敢叫成國公給自己下跪,想要壓一壓他的氣焰而已。
對此,汪仁非常嗤之以鼻。
汪仁將一直抓在手中的信遞給了小潤子,“拿著,去查查謝元明前些年在揚州,都做了什么好事�!�
謝三爺謝元明在兩淮富庶之地呆了多年,汪仁才不相信,這樣的人竟真能兩袖清風,何況又是謝家的人,骨子里就該流著不知饜足四個字的血才是。
小潤子得了吩咐,躬身后退,出了門。
屋子里頓時只余汪仁一人,他伸手給自己又沏了一盞茶,猛然間心癢難耐,霍然長身而起,亦往外頭走去。
小潤子去查謝三爺?shù)耐�,他則悄悄溜去了北城石井胡同,謝家門外。
因才見了謝姝寧的信,他不由有些念起謝姝寧的生母宋氏來。
既然謝元茂是那么個蠢物,又哪里配得上宋氏,這回也不知要如何叫宋氏傷心。
汪仁心里郁郁叨念著,愈發(fā)對謝元茂其人看不上眼,恨不得立刻將他像螻蟻似的碾死了才好。
但他轉念一想,若謝元茂死了,宋氏便成了寡婦。高門大戶,寡婦的生活何其艱難,何況謝姝寧未嫁,其兄未娶,世道就更是艱難萬分。這般想著,他那點陰狠的念頭,就慢慢熄滅了。
遇人不淑,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好人總是遇不上好事。
汪仁如是覺得,眉頭緊皺。
廣袖華服在沁涼的秋風中獵獵作響,他高高坐在棵百年古樹上,身形隱在泛黃的樹葉間。因藏得高,下頭的人一時半會難以注意到他,他卻能望得極遠。
他喜凈的毛病十分嚴重,這會瞧見褐色樹干上似有臟污,慌忙又從懷中掏帕子出來。
雪白柔軟的帕子來回在他掌心擦拭,幾乎要擦去一層上頭的皮子,直擦到肉里去。
他緊緊皺著眉,神情似孩童,眉宇間隱隱帶著幾分懊惱。
就在這時,眼角余光里驀地多了幾個人影。
他擦拭掌心的動作頓了下來,眼神專注地朝著謝家宅子里望去。
分明隔得老遠,但他仍覺得眼前的人眉目清晰,連面上神色都能叫人看得明白。
——她不高興。
汪仁握著帕子,緊皺的眉頭始終未曾舒展開來。
一定是為了謝姝寧提起的那件事,她才滿臉愁郁。
汪仁極目望去,卻在這個當口回憶起了當年初見的那一面。
臘梅與雪,紅紅白白落了他一身,此刻想來便恍若一場絕世紅雪。那個自雪中緩步而來的少女,直至多年后,亦眉眼生動地鏤刻在他的記憶中。明明打過的照面只有那一回,后來見到的那幾回,都只是他如同今日這般,悄悄地偷看到的。
結果,就這樣,叫他記到了如今。
他藏在枝椏間,這樣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的人物,卻在微涼的風中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
他是個宦官,是不完整的,亦是卑微的。
遠處的婦人已走進了屋子,漸漸從他眼前消失不見。
他抓著帕子的手一松,那塊帕子就晃悠悠地從樹上飄了下去,被風吹著掛在了下首的一根枝椏上,在風里飄飄蕩蕩得像個冤魂。
汪仁沒有動作,僵在那,恍若塑像。
為什么,總也忘不掉……
大抵,是因為那些歲月,是他僅剩的身為完整的男人而擁有的時光吧。
少年心事,細碎而繁密,羞怯又難以忘懷。
他明明以為只要還了那份人情,他便能拋卻過往,只做他瀟灑肆意的惡人去,卻不妨,記憶生了根。
時至今日,他又還能給她什么?
汪仁坐在樹干上,身子往后仰,不顧臟污,就這樣倒了下去,腦袋朝下,閉上了雙目。
就在他閉目的那一瞬,有個身影翻過了謝家三房的墻,進了里頭。
汪仁沒有瞧見,他只是閉著眼吹著風幽幽地想著。
他將皇城里的諸人當做棋子,肆意玩弄,甚至暗地操控了帝王更迭,然而這樣的他卻永遠沒有辦法取代,謝元茂的位置……
即便那是個那樣叫他厭惡不屑的人。
誰讓他的權,是用永恒的殘缺換來的。
汪仁長長嘆了一聲。
漸臨的夜幕將汪仁的嘆息聲遮去的時候,謝姝寧見到了燕淮。
吉祥給圖蘭送了口信,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聯(lián)系的,竟是完全避開了眾人。
圖蘭就來悄悄附耳告訴謝姝寧,燕淮來了。
檐下的防風燈才亮起,黃乎乎的光一團團撒在廡廊下,謝姝寧正漫不經(jīng)心盯著看,心中對母親這回竟直接將父親給鎖起來的事,感到頗為不可思議。母親這,怕也是氣急了。
不過這樣也好,正好連讓三伯父跟父親說話的機會都無。
她正打算過會去玉茗院親自瞧瞧母親,誰知就聽到了圖蘭附耳過來說的話,頓時唬了一跳,差點從炕上摔了下來。
圖蘭還傻乎乎的:“小姐,誰也沒瞧見,卓媽媽也不知道!”
謝姝寧苦笑:“我以為你是不懂規(guī)矩,原來你是懂的呀!”
明知道外男不可進內(nèi)宅,卻還放了燕淮進來,這是哪里來的規(guī)矩?她不由故意板正了臉,沉聲道:“快些將人給趕出去!”
圖蘭連忙道:“小姐,他說是來賠禮道歉的!”若非如此,她才不愿意來做這個中間人。只是她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一時慌張竟忘了先問一問,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才來道歉的。
謝姝寧見她突然擰眉,一臉懊惱,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問道:“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