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一聽見這話,圖蘭嘴里的舌頭就不由自主打了結(jié),詞窮了不會接著往下說了。她懊惱地看著吉祥,“卓媽媽告訴我,這沒穿鞋的腳,那是看也不能叫人看了去的,你家主子竟然敢摸!”
吉祥無奈,低聲勸她:“誰叫你個沒眼色的,連你家小姐的鞋掉了也不知,硬是叫她站在那凍了許久,主子要是不去撿了替她穿上,只怕是凍壞了你也不知,這分明是一番好意�!�
“……”圖蘭語塞,“那、那可以喊我穿呀!”
吉祥瞪她一眼:“笨!六太太聽見了可不得心疼?”
圖蘭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喊她!
宋氏眼上蒙著紗布,根本不知謝姝寧掉了只鞋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一會,若知道了,豈非又要心疼一場。
“你說的對的確是好意,是我想差了……”圖蘭摸摸凍紅了的耳朵,點(diǎn)頭道。
吉祥在邊上聽著,心里卻在想,他家主子離傻怕是不遠(yuǎn)了——
不傻,怎么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不知,就連燕淮自己,也覺得自己方才是失心瘋了。
可是那一刻,他眼里只有哭著的謝姝寧,還有落在廊下的那只鞋子。鬼使神差的,他就上前去撿起了鞋彎腰為她親手穿上了。
他大抵,真的有些瘋了。
前往花廳的路上,誰也不敢吭聲,就這么靜悄悄地走了一路。
走至花廳門口,鹿孔忽然加快步伐跑到了最前頭,原來是月白跟豆豆在門口候著。
多日不曾見面,這會甫一碰面,豆豆都覺得父親眼生了,盯著看了好一會才重重喊出一聲“爹”來,叫鹿孔歡喜的什么都忘了。
謝姝寧就發(fā)話讓他們先單獨(dú)呆上一會說說話,他們自進(jìn)了花廳。
花廳四角通風(fēng)處皆點(diǎn)了火盆,掀了厚厚的簾子進(jìn)去,迎面撲來一陣融融暖意,溫如仲春。
汪仁長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不那么冷了。
玉紫奉了熱茶上來,一人一盞,吉祥小五幾個也都一個不落。
眾人端著茶盞,將一盞茶飲盡,頓覺活了過來。
謝姝寧也鎮(zhèn)定了下來,談起正事,問宋氏道:“娘親的眼睛,怎么傷的,傷得厲害不厲害,身上可還有別的傷?路上可累著了?要不要先歇一歇?”
她一連串拋出了數(shù)個問題,宋氏失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擔(dān)心,娘親真的沒事,身上也沒有傷,眼下精神也好并不覺得累。”
舟車勞頓之下,她甚至還圓潤了一圈,可見一路行來,吃的好睡的也好。
謝姝寧卻是怎么瞧都放不心來。
這時,簾子再次被撩起,鹿孔一家人魚貫而入。
月白牽著豆豆給宋氏請了安,便同玉紫幾個一道先行退下,只留了鹿孔下來。吉祥圖蘭幾個也都退避一邊。
謝姝寧立即問鹿孔:“眼上的傷嚴(yán)重不嚴(yán)重?”
“調(diào)配好了藥,靜養(yǎng)上幾日,就能痊愈�!甭箍滓辉绲昧怂问系姆愿啦桓彝x姝寧明說那藥并不易得,只避重就輕地回答了她的話。
謝姝寧也未曾多想,她一直都極相信鹿孔的本事,既然他說能治,那就一定可以。
她心中那塊大石,總算是落下了一些。
“你哥哥那,可曾送去消息?”宋氏忽然問道。
謝姝寧明白她的心思,她受傷的事,連自己都瞞著,自然就更不愿意叫遠(yuǎn)在異地的哥哥知道,唯恐他們擔(dān)心。
但算算日子,哥哥由舒硯表哥帶著,早晚也是要回來的,騙她也騙不了多久,她干脆說了實(shí)話:“前些日子三伯父曾派了人南下去找哥哥,不過在這之前,表哥已經(jīng)帶著人出發(fā)接到了哥哥,不日便會回來�!�
宋氏驚訝地道:“你三伯父派人南下去找你哥哥做什么?”
話說出口,她立即反應(yīng)了過來,當(dāng)下就道:“必是他遞了消息回來!”
她話中的他,眾人都知道指的是誰。
這一回,發(fā)生在宋氏跟謝元茂之間的事,可不單單只是普通的罅隙,而是要命的事。
宋氏嗤笑:“他到底是大老太太生的,出了事仍想著立刻就同親生母親告狀,如那三歲小兒一般還要尋了兄長出面襄助�!�
聽到這話,一直沒出聲靜靜喝著茶的汪仁抬頭看了她一眼,莫名覺得神清氣爽,他就愛聽她嫌棄謝元茂!
謝姝寧聞言,亦覺得長松一口氣。
她旁的皆不怕,至始至終只怕母親心中郁郁,放不下父親。
前一世,母親不就是因?yàn)榫镁秒y以釋懷,方才離她而去的嗎?這一世,她變了,母親也變的不同了。
她看著這樣的母親,欣慰中不由得帶了絲心酸。
經(jīng)歷了風(fēng)云波折,熬不過去的,就死了,猶如前世的母親;熬過去的,就活了下來,成了如今這樣的母親。
她很慶幸,母親熬了過來。
“娘親什么都不必管,萬事皆有阿蠻在�!彼C容說道。
宋氏看不見,卻能聽出來她語氣肅然,不由得微笑:“娘親知道�!�
謝姝寧便也笑了起來,揀了幾句輕松的話問了宋氏,隨后親自送了宋氏回房,伺候她更衣梳洗上床休息。
宋氏催她快去,莫叫印公一直候著,不成樣子。
謝姝寧卻依依不舍,邁不開腳步。
良久,她才一步三回頭地回花廳去了。
一進(jìn)門,她便覺得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花廳里只有汪仁跟燕淮二人,倆人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各自閉目養(yǎng)神,誰也沒開口�?芍x姝寧一踏入花廳,就發(fā)覺了倆人之間的暗潮涌動。
錦衣衛(wèi)跟東廠之間的矛盾,她有所耳聞,知道的卻不多,可眼下這般一看,她倒立時明白了。
她緩步入內(nèi),似春風(fēng)拂過冰面,薄冰碎成齏粉,室內(nèi)二人皆睜開眼朝她望了過來。
汪仁問:“你娘歇下了?”
謝姝寧頷首,在椅子上坐定,“長房那邊怕是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
“不必搭理他們�!狈讲潘阒问匣胤�,汪仁已喚了人來將這些日子謝家的情況打聽了一遍。
謝姝寧道:“長久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我已經(jīng)讓人在外頭布置好了宅子,過幾日等哥哥回京,便搬出謝家。”
汪仁點(diǎn)點(diǎn)頭:“離了這腌臜地方自然更好�!彼ゎ^,瞥一眼燕淮,見他一直沒說話,就趕他,“燕大人公務(wù)繁忙,耽擱了這許久,怕是該動身辦事去了吧?”
燕淮應(yīng)聲站了起來,竟真的告辭要走人。
外頭風(fēng)雪交加,再留下去也的確怕是走不了了。
謝姝寧便讓圖蘭去拿傘來,要送燕淮出門。
汪仁一個人坐在花廳里盯著他們的背影,蹙眉喃喃,“不像話……”
余音裊裊間,他們已然走遠(yuǎn)。
廡廊下,一抹青色如花綻放,謝姝寧將傘遞給了燕淮,“多謝�!�
燕淮接了傘,耳垂微紅,訥訥道:“先前鞋子的事……”
“我謝的便是這事�!彼φZ晏晏,落落大方。
雪粒子撲簌簌打在傘面上,燕淮突然失了聲,從來沒有哪一刻,叫他覺得自己竟是個這般木訥的人。
第305章
暴雪
冬雪霏霏,轉(zhuǎn)眼間四處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著傘,黑衣青傘,站在雪地里,慢慢將握著傘柄的手收緊了。他連殺人都毫不畏懼,這一刻站在謝姝寧面前,卻不由得發(fā)憷了。
謝姝寧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這雪愈發(fā)大了,燕大人還是快些回去吧。”
竹制的傘柄上似乎還隱隱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燕淮緊緊握著舍不得松開,應(yīng)了聲好,轉(zhuǎn)身踏雪離去。
這才一會的工夫,一水的青磚地面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層,眼瞧著就要厚起來。
皂靴一步步踩過落雪,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記。
青傘在滿目的潔白之中緩緩飄遠(yuǎn),謝姝寧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等到徹底不見那抹青色,方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汪仁仍坐在花廳中,被滿室的暖意熏得有些發(fā)困,半閉著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來,他光顧著照料宋氏,素來講究的自個兒倒全權(quán)被拋在了腦后,臟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于,宋氏每回用飯,都是他親手喂的。
宋氏活到這般年紀(jì),早忘了被人喂飯是個什么滋味,這會又是由他一口口喂著,極為不適,摸索著要自己用飯。
汪仁自是不肯,推說這都是他做慣了的活計(jì)。
許多年前,當(dāng)他還是個初進(jìn)宮的小太監(jiān)時,什么樣的主子不曾服侍過,什么樣的活不曾做過。
甚至于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學(xué)過做過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還親自為宋氏梳頭,梳得比宋氏身邊的任何一個丫鬟婆子手藝都要好。
年少時,他也是一路摸爬滾打,被人欺凌著走過來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過不少,明明有宮人可使喚,卻偏生要喚他一個內(nèi)侍來梳頭更衣……他頭一回上手,離熟能生巧還遠(yuǎn)得很,小主們不高興了,使人活生生將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剝了下來。
人常說十指連心,果真不假。
彼時稚嫩單薄的他,只覺自己一顆心都被掰開揉碎了,那疼,實(shí)無法用語言來描繪。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來。
他睜開眼,抬起雙手高高置于眼前。
屋外的落雪渾似銀霜,透過窗子將屋子里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鋒利的雪光,將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顏色,白、潤、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極干凈,弧度圓潤整潔,像生來便該長在這雙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過去傷痕累累的模樣。
他還記得,那位小主死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全都被一寸寸拗?jǐn)嗔恕?br />
人吶,膽敢使壞,就得做好有朝一日這陰狠手段會十倍報(bào)應(yīng)在自己身上的準(zhǔn)備。
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立即將手放了下來,搭在椅子兩側(cè)的把手上,扭頭朝著門口看去。
簾子一被撩起,冷風(fēng)就見機(jī)從外頭鉆了進(jìn)來。
謝姝寧伴著這陣風(fēng)閃身入內(nèi),發(fā)上沾著的幾星薄雪,頓時便因?yàn)檫@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問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敝x姝寧頷首,大步走了過來。
汪仁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言語。
謝姝寧落座,僵直著的手腳這才似乎放松了些。
過得片刻,她輕聲詢問起汪仁,在惠州發(fā)生的事,還有母親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傷。先前她已問了母親數(shù)遍,可母親一直敷衍著她,說的話不是模棱兩可就是避重就輕,顯然有事瞞她。
她正色看著汪仁,眼神專注而堅(jiān)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訴她,她遲早也會想法子叫自己知曉的。
汪仁何許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謝姝寧的心思,直截了當(dāng)?shù)乇愕溃骸爸x六爺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娘的眼睛,還動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趕到,只怕就晚了。”
說這話時,他心里也是后怕的。
謝姝寧就更不必說,只覺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從四面八方朝她射來,將她戳得渾身都是傷口。
是她錯了,她就應(yīng)該抵死也不讓母親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么能掉以輕心,差點(diǎn)叫母親命喪異鄉(xiāng)!
謝姝寧懊悔不已,額上因?yàn)榛炭侄俺鲱w顆豆大的汗珠來,白著一張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多謝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當(dāng)著汪仁的面,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頭。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腳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這是做什么?”
謝姝寧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聲音顫抖著道:“若沒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蠻恐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曾幾何時,她對這位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大太監(jiān),前世的九千歲大人避之不及,猶遇蛇蝎。然而時至今日,她方才發(fā)覺自己錯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陰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沒有干系,她只要知道,是他將差點(diǎn)沒命的母親帶回了自己身邊,這便夠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這個頭,值得!
汪仁卻委實(shí)有些被嚇著了。
他這輩子,給他磕過頭下過跪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多少人想湊到他跟前給他磕頭,還尋不到機(jī)會。
然則,謝姝寧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難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笑得也有些訕訕的,虛扶了她一把將她送回座位,輕聲道:“言重了�!�
謝姝寧搖了搖頭,“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蠻沒齒難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樣的謝姝寧,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受了她這么一跪一叩,他暗暗覺得自己似乎要夭壽了。
真計(jì)較起來,他悄悄派個人去惠州跟蹤宋氏,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嘆了口氣,低頭吃茶。
屋子里重新恢復(fù)了寂靜,靜得能聽屋外的落雪聲。
汪仁沒有久留,叮囑了謝姝寧幾句,讓她若遇到難事可立即直奔東廠尋他后,便帶著人先回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來,眼巴巴地看了看謝姝寧。
因?yàn)樗问虾芟矚g小五,汪仁又嫌棄他不中用,索性將他丟在了謝家不必回西廠去,只讓他在邊上伺候宋氏順便負(fù)責(zé)傳遞消息。
小五一面慶幸著自己若能一直討宋氏歡心興許就不會把命丟掉,一面又對謝姝寧有些擔(dān)心。
這位謝八小姐,也不是個好應(yīng)付的,萬一看他不順眼,保不齊還得送他回去。
更何況……
小五悄悄覷了一眼圖蘭,心有余悸。
這場雪下了多久,他便憂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圖蘭緊緊跟著謝姝寧,也沒空來揍他。
白日里有馬車過府,三房跟長房就住在邊上,沒隔幾步路,這般大動靜,長房自然不會錯過。
老太太是日夜難安,短短幾日光景,原本半白的頭發(fā),就幾乎白透了。
有人回來了,回來的卻不是她的兒子,她如何能不擔(dān)心?
控制不住謝姝寧,又找不到謝翊人在何處,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碩大的癤子,不論吃喝,都疼得厲害。
她使人給謝元茂寫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這信何時才能送到謝元茂手里。她甚至還不知道,謝元茂已經(jīng)悄悄上了路。老太太只覺火燒眉毛,焦躁不已。
謝大爺也焦躁,府里沒了進(jìn)項(xiàng),這連年也快過不得了!
他整日里愁眉苦臉的,大太太卻也懶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賬簿便覺不對,等再提了賬房先生來問過話,當(dāng)下就知不妙。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頭,不得已只能去養(yǎng)病,一股腦將這管家的差事轉(zhuǎn)移給了三夫人蔣氏。
她管了幾十年的家,精明著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這會為如何過年想破頭的人,就該是她了。
真比較起來,倒還不如自己把頭給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里養(yǎng)傷,悄悄掏了自己的體己銀子讓人去購了好藥好吃的來,連謝大爺也不叫他知道。
貧賤之家百事哀。
一時間,謝家長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個蓬門蓽戶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