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她回身落座,同圖蘭道:“嫻姐兒往泗水去了,你今日是不是也該過去了?”
燕淮離開之前親自領著吉祥一眾人護送燕嫻過去,只都是男子,行事不便。兼之泗水河邊上地方雖然僻靜,卻不如成國公府來得牢不可破,因而燕嫻身邊只有一個啞婆照料,只怕不夠。好在還有圖蘭在,正好能貼身照料燕嫻一段日子。
“是,奴婢過會便該動身了�!眻D蘭吃盡最后一口豆沙包,點頭應道。
此地前去泗水,需半日光景,她眼下出發(fā),正好能趕在傍晚夕陽西下之時到達,還能趕上晚飯。
謝姝寧側目往窗外看了幾眼,只見天上碧藍如洗,云層稀薄,但日頭的位置已然同早些時候不同了。她在心中算了算時辰,便跟圖蘭說:“那就不多留你了,早些動身也好。嫻姐兒平素不大見人,可其實卻是個愛說愛鬧的,你無事便多陪著她說說話。不過她身子不利索,你也仔細著分寸。”
她細細叮嚀著,圖蘭則一邊聽一邊頷首應下。
再過幾日,謝姝寧一行就要南下,圖蘭很是不舍,臨到要起身離開,忍不住抱著卓媽媽哭了起來,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下來。
卓媽媽便勸她:“哭什么,等得了機會,你便南下來看望我們,左右路途遠也不怕,你會騎馬,能快上不少呢。”
可話雖如此,但今次一別,將來何日能見,卻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圖蘭喏喏應著,從眼眶里滾落的淚水卻越來越多。
等到謝姝寧親自動身送她出門時,她那雙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眼睛也已哭得紅腫,像兩枚核桃。
她依依不舍地揮別了謝姝寧,翻身上了馬,這才往北城外去。
謝姝寧目送她遠去,直至馬兒背影消失不見,她才轉(zhuǎn)身回房。那張字條仍在她手中攥著,已皺巴巴成了一團,像剛從醬菜缸子里撈出來的一番,汗津津的。她同突然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話,手心里卻出了一層的薄汗。
萬幾道的事,委實有些說不通。
至申時,她已蹙著眉頭翻來覆去推演了數(shù)遍,仍是一頭霧水,猜不透其中關竅。
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飲了。素白手指輕輕摩挲著杯身,她忽然喚了小七進來,讓他去找冬至來。
須臾,冬至來見她。
她擱下手中的茶,沉聲吩咐道:“讓人去外頭四處打聽打聽,關于定國公的冤案,都有哪些傳言�!�
幾年前,從她手里有了大筆銀錢開始,她便開始著手準備著這張網(wǎng)。她一個常居深閨的普通女子,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獲知外頭的風向,必然需要自己的一群人。很久以前,她就已想過,內(nèi)宅里的人手,來來去去,真要挑揀并不難,難的是外院的人。
所以她救下了冬至,再由冬至動手,為她張羅人馬。
時至今日,那張消息網(wǎng),已布得很開。
只可惜,她的手還伸不到宮里,也難以深入朝堂。
這些缺憾,卻是難以避免的。
因而她只吩咐冬至派人去打聽坊間關于萬幾道冤案的流言,卻沒有想方設法往朝中打探。
她仔細提了幾點需要多加注意的事項,便收了聲。
冬至則一一應下,接了命令退了出去,換了小七進來。
小七恭敬地道:“小姐,印公使人送了話來。”
她心中一凜,正色望了過去,端坐在太師椅上嚴正以待,問道:“何話?”
“印公讓您不要忘了提點廚房,不要往菜里放蔥姜蒜韭菜……”小七垂著眸,吧啦吧啦倒豆子似地從嘴里吐了一堆話出來。
謝姝寧聽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掙扎著問道:“那年除夕夜里吃餃子,那餡料里頭可也是加了蔥花的,印公他不照舊吃了囫圇一大碗?”
小七抬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鄭重地說:“切得細細的,印公還是愿意吃的。”
“……”謝姝寧一噎,念著這興許就是最后一頓飯了,況且還是她娘準備親自操持的,既吩咐她仔細問過汪仁的意見,那自然就得如實說。她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jīng)知曉,打發(fā)了小七下去,自己略坐了一會只覺坐不住,遂起身往宋氏那去。
見了母親,她先上前去黏著她說了會話,這才說起汪仁的挑嘴大事來。
宋氏聽完怔了怔,卻道:“怪不得印公瞧著清瘦�!�
“……”謝姝寧別過臉去,委實接不上話。
宋氏便拉著她仔細將席面上所需的菜色商量了一番。
等到刪刪減減,最終定下那桌席,屋外的天已呈現(xiàn)出種昏黃之色,近了黃昏。
母女倆說著話,全然沒有注意到時間已在飛速流逝。
掌燈時分,冬至派出去的人漸次回來。謝姝寧用過了晚飯,仔細將收到的消息看了一遍,上頭并沒有什么異常,多是說萬幾道不知做人,在朝中人緣不佳,叫人給污蔑了。又有人猜那幾位御史背后另有黑手,只這話卻不敢多說,只隱約有那么幾聲響動。
謝姝寧盯著這條多看了幾眼,卻想不到所謂的黑手若是存在,除了燕淮之外,又還能有誰。
前世她只是個小侯夫人,對朝堂上的關注也局限得很,而今更是歷經(jīng)了改朝換代,人事變動,就更是知道的不多了。
難道是汪仁?
念頭一出,她在燈下的面色驟變。
沒錯!
除了他,還能是誰?
她霍然起身,將手中紙張往燈火上一湊。狹長的火舌頓時舔上了寫滿墨字的紙張,轉(zhuǎn)瞬間便將紙燒得焦黑。煙霧繚繞間,謝姝寧的面色也難看得緊。
汪仁做事,沒有章法,只憑喜惡,甚至有時只是一個興起。
他若出手,必然不是因為被誰收買,也肯定不是為了萬幾道。
他素來不喜歡燕淮,能給燕淮添堵,他一定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因而救下萬幾道,改變局面,殺燕淮個措手不及,他一定很樂意。
思忖中,火舌舔上了她的指尖。
她低呼了一聲,忙松開了手,將剩余的那一塊紙丟在了空蕩蕩的長條矮幾上。一眨眼,黑漆的矮幾上便只剩下了幾星灰燼。
這天夜里,謝姝寧翻來覆去沒有睡安生。
天色未明,她便已自行起了身,打發(fā)人往泗水問話。
如若真是汪仁,那燕淮在這個當口上接了差事遠行,不論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一來一往,晨起出發(fā),午后便能回。
烈日灼灼,花木懨懨時,派去泗水的人回來了,但卻沒能帶回謝姝寧想知道的消息。
燕嫻不知,吉祥夫妻倆同樣不知。
燕淮只說要辦差,卻一不曾提地點,二不曾提歸來的具體日期,三更沒有說過辦的是什么差。
她皺著眉頭掀簾而出,在刺眼的日光下站了片刻,剎那間動了心思派人去錦衣衛(wèi)所打探一番,燕淮究竟接了什么差事。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已經(jīng)探出去的腳步又不禁收了回來。
興許只是她多想了……
唇齒間并不存在的些微酒意,卻在這個當口又莫名浮現(xiàn)了出來。
她遲疑著,咬咬牙轉(zhuǎn)身,將事情吩咐了下去。
然而如今的錦衣衛(wèi)可不是過去的錦衣衛(wèi),想要輕易就將消息打探出來,談何容易。
她小心翼翼地部署著,卻先在次日接到了另一個消息。
——成國公燕淮,于這年初夏時節(jié),歿了。
在她還有不到五日便要動身南下之時,那個曾深夜站在廊下沖她溫柔笑著的少年,卻成了一份訃告。
第370章
無措
夜色深深,燭光微曳。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急而重,卻驟然一滯,手中捏著的那一張薄薄的紙,便也輕飄飄地朝地上落了下去。胸腔里的那顆心則狂跳著,一聲賽一聲得重,一下賽一下得快,愈發(fā)地叫她喘不過氣來。
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執(zhí)拗,她驀地俯身低下頭去,手一伸,皓腕滑出長袖,筆直地往落在地上的那張紙?zhí)饺ァ?br />
昏黃的燈光下,只披了件單薄外衫在身的謝姝寧緊緊抓著這張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將這張紙看穿看破看爛。然而上頭短短的兩行字,工工整整地寫在那,半個字也沒有錯處。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她的手開始輕輕顫抖,手中的字條似有千斤重,叫人再也握不住。
纖長的手指哆嗦著,顫意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直叫她整個人都顫栗了起來。
似痛痂在身,傷痕交錯,血肉淋漓。
她呢喃著:“怎么可能……”
分明前幾日,她才見過他!
長廊下,月色如霜,他笑著和她說了話,還留下了那個令人措手不及的吻……
她猛地繃緊了背脊,少女單薄的身形在衣衫下顯現(xiàn)出種倔強又決絕的意味來。
長夜漫漫,墻邊長條矮幾上擱著的燈徹夜未熄。她連夜派人趕往泗水,不論如何,這個消息真假不管得先瞞住了燕嫻。至天明時分,門外已有人回。圖蘭留在泗水,守在燕嫻身側,吉祥卻協(xié)同謝姝寧派去遞話的人一道趕了來。換了平常,兩地來回,要花上近一日,但他們一路策馬疾行,竟只花了個把時辰便歸來了。
天色還未大亮,綠油油的草葉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
謝姝寧揀了身輕便的衣裳穿了,粗粗將發(fā)梳起,便帶著小七去了前院見人。
她沒有刻意瞞著人,因而動靜并不小,謝翊起得早,最先察覺,匆匆攔了問她:“怎地起得這般早,可是出了什么事?”
謝姝寧見了他,這才想起,他今日是打算著去見謝琛的。
謝琛是謝家三房的嗣子,性子不壞,念書也肯下苦工,前些年一直跟謝翊一道在江南的書院念書,兄弟倆雖不是親的,感情卻不錯。謝翊當時是被舒硯帶著人直接從書院帶回來的,彼時謝琛仍留在書院,去歲年節(jié)上,倒回來了。
謝翊帶著人特地去城外候的他,將他不在的日子里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
因同謝元茂并沒有多少父子之情,謝琛聽了也只是唏噓,加上他并不知內(nèi)情,也只來探望了宋氏一回便回謝家去了。
他敦厚卻并不是沒有野心。
謝翊一走,三房沒了兒子,謝元茂又成了那副模樣,將來少不得要靠他這個嗣子養(yǎng)老送終,靈前摔盆,三房的基業(yè)自然也就都是他的,名正言順。
只是書院,將來他跟謝翊只怕都不會再回去了。
想著馬上就動身要走,謝翊悄悄派人去給他遞了信,約著見上一面,權當告別。
但怕他一不留神說錯了話,又或是謝琛短短數(shù)月里變了性子,所以今次謝翊出門,仍由舒硯作陪。
他們一行人準備南下,舒硯思來想去倒準備留下了。這般一來,他們?nèi)缃裆硖幍倪@座宅子,謝姝寧也就不必費心收拾了,只留了丟給舒硯住便是。
“沒什么事�!敝x姝寧腦海里飛快地過了一遍謝翊跟舒硯要出門的時辰跟地點,因有舒硯同行她再放心不過,便沒有多言,只道,“哥哥不是還趕著出門嗎?我有些東西要送去給圖蘭,怕忘了,趁眼下記得先去吩咐幾聲�!�
他們離謝府而居,便沒有那般講究規(guī)矩,她出二門來見人,謝翊也是見慣的,聽了也就不覺奇怪,點頭應道:“那你快去吧�!�
兄妹倆人擦肩而過,謝姝寧腳下的步子走得極快。
只片刻,她便已經(jīng)見到了冬至跟吉祥的身影。
趕了一夜的路,誰都沒有睡,但一個個的面上緊張擔憂之色難掩,疲憊之色反倒不顯。
她一進門,吉祥便站了起來,胡亂行了一禮。
謝姝寧立即問道:“嫻姐兒可知道了?”
吉祥搖頭:“沒敢讓大小姐知道�!�
謝姝寧原本還怕自己叮囑晚了,好在那邊守著的人也都是知事的,并不曾泄露給燕嫻知曉。她心下微定,但只要一想起那份訃告,心里便依舊酸澀難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謝姝寧忍了又忍,終于將壓抑住了滿心的躁動,無聲地透了一口氣,冷靜地道,“不是說只是個尋常差事,錦衣衛(wèi)那邊甚至只派了他一人去,除了路途遠些,其余都簡單得很,怎么會……”
話說到后頭,她的語氣仍情不自禁地變了變,面上的神色也難看了起來。
她已派人去打探過消息,論理根本不可能會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才是。
吉祥聽著,忽然看她一眼,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不同于方才的大禮,低聲道:“主上曾說過,若他有朝一日出了意外,便命我等聽命于您�!�
“什么?”謝姝寧唬了一跳。
她哪里知道,這話是一月前,燕淮才同吉祥說起的。
一月前春寒才剛剛完全退去,京都的天驀地便熱了許多,眾人才收起了薄薄的夾襖,換上了春衫。
那一日,吉祥的左手劍練到了艱澀之處,久無進展,只得去尋燕淮商議。燕淮在天機營待過多年,又是天生在武學上頗具慧根,易有造詣之人。他雖不及吉祥年長,但偶爾指點幾句,卻都是精到之點。
吉祥一進庭院,便見他仰面躺在樹下的躺椅上,面上蓋著本兵書,似睡了過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燕淮忽然出了聲。
草叢里的蛐蛐伏在翠綠的葉片上,一動也不動。
他也就如同那只蛐蛐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聽著主子的話。
燕淮當時的語氣里有著難以言喻的惆悵,他說:“鐵血盟跟隨歷代成國公,但若有朝一日我忽然去了,世子卻還年幼做不了主,爾等必聽夫人之命行事……”
那個時候,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時經(jīng)歷過的生活,又或是想起了自己英年早逝的父親。
歷代成國公,似乎的確都不大長命。
他話中的“夫人”,吉祥自然知道指的是誰。
但他說這話時,打算的是最壞的情況,也是多年后的事。
那時,他對她,勢在必得。
即便宋氏有異議不答應,他也會想盡法子叫宋氏答應。
吉祥也好,如意也罷,都已只等著府里多個他們熟悉的女主人。
可誰知,他尚未娶妻,便先歿了。
吉祥面上不多顯,心中卻早已慌亂無措,見到謝姝寧的這一刻,他心里卻忽然鎮(zhèn)定了許多。他不相信燕淮的事只是個意外,受傷驚馬墜崖,因而喪命,叫他如何愿意相信?
他眼下,需要有個人商議。
謝姝寧最穩(wěn)妥,也最合適。他家主子看中的人,不會錯。
他靜靜地道:“主上一早備好了庚帖……”
謝姝寧聞言,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薄帶酒意的那個吻。
她腳下一軟,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難怪……難怪她說要南下時,他的面色那般古怪……
可她所知的燕淮,若真如吉祥所言,又焉會是個因為她決意南下便暗自放棄的人?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驀地多了兩分冽然,沉聲道:“尸首可已看過?”
吉祥面色微變,道:“摔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
“也就是說,只憑借衣飾物件,便確認了此事?”謝姝寧心中微動,“而今尸首身在何處?”
吉祥嘆口氣:“在東廠�!鳖D了頓,他緊接著解釋,“東廠有最好的仵作�!�
既需驗尸,自然少不得好仵作。
謝姝寧明白這個道理,但聽到東廠二字,仍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先是萬幾道的事出了紕漏,隨即沒過多久就傳來燕淮的死訊,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得很。吉祥不愿意相信死的人是燕淮,謝姝寧自然也不愿相信�?梢坏┻@里頭真叫汪仁插了手,那就沒準了。
她心驚肉跳地想著,匆匆道:“我親自去一趟東廠,不論如何,總要自己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是與不是,總要看過。
吉祥進不去東廠,反倒不如她。
她強自鎮(zhèn)定著:“泗水那邊,若人手足夠,你便暫且先留在京都�!�
吉祥右手傷過,而今多用左手,雖然不差,卻也不能同往日相提并論,泗水那邊多個他也只是用來管事的,真要保護燕嫻還得靠別人。而且圖蘭在那,也能叫他們放心。
吉祥點頭應是,說來時便是如此打算的。
謝姝寧微微一頷首,同他仔細盤點起燕淮離開之前發(fā)生的事來。
天色很快大亮,日頭高升。
謝姝寧收斂心神,尋了個由頭去同宋氏說了要出門,便匆匆?guī)е∑咄鶘|廠去。
汪仁似是早就料到她會來,竟還特地打發(fā)了人在門口候著。她吃了一驚,扭頭去看小七,小七連連搖頭。進了門,便見汪仁搬了把椅子坐在那,模樣懶散,斜睨著她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還想著你沒這么快知道消息趕過來,怕爛了,特地讓人拿冰給鎮(zhèn)上了�!�
第371章
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