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話音未落,她突然聽到了個熟悉的聲音。
印公也在!
她這才清醒過來,糟糕!于是慌慌張張地便要自己往地上站,誰知睡久了腿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在燕淮眼疾手快給扶住了。她長出一口氣,這才站定微笑著朝不知為何站在門口的汪仁見禮:“義父�!�
汪仁淡然頷首:“日頭大,別曬著�!�
言畢,他轉身往里走。
小兩口便也跟了上去,三人屏退了小七幾個,沿著抄手游廊緩緩而行。
突然,汪仁背對著倆人,慢條斯理地吐出兩個字來——
“節(jié)制。”
第411章
風起
他聲音放得雖輕,但四下無人,耳畔寂靜,這短短兩個字便夾雜在軟靴摩擦地面的聲響中,清清楚楚地傳入了謝姝寧跟燕淮耳中。
二人乍然聞言,俱是一愣,轉瞬反應過來卻是一齊微微紅了臉。方才下車時,謝姝寧還睡得迷迷糊糊,燕淮便索性打橫抱了她下來,正巧叫汪仁給看了個正著,而后她下來自己站定時,又因雙腿發(fā)麻而踉蹌了下,差點沒能站穩(wěn)。
不知情的,保不齊以為他們在車上做了什么……
謝姝寧窘然,側目朝著廊外望去,盯著不遠處一叢叢盛放中的花,權當自己不曾聽見。
燕淮卻把汪仁的話聽進心里頭去了,仔細想一想這幾日的確是過火了些。她的身子骨素來瞧著弱,這幾年因為有鹿孔的藥仔細調理著,雖然好了許多,可到底還是差些。
正想著,汪仁驀地頓住了腳下步伐,轉過頭來看他們,皺了皺眉似有話要說,可微微一斂目卻又將頭轉了回去。
罷了……罷了……
不作聲就不作聲,八成是叫他說破,羞得說不上話了。
他一面繼續(xù)緩步而行,一面暗暗思量著,嘴角忍不住輕輕一彎。
過得須臾,一行人到了地方。門口候著的丫鬟趕忙墩身一行禮,然后將簾子打起,請了他們入內:“太太方才還念叨著姑爺姑奶奶呢。”
這話原沒錯,宋氏前一刻的確是說起了燕淮跟謝姝寧今日回門的事,丫鬟不過笑著如實說了而已。可汪仁聽了卻忍不住將眉頭蹙了一蹙,怎么也不念叨念叨他?
但轉念一想,他今晨來時,宋氏還特地讓人給他添了碗筷一道用飯,他這心里頭就又覺暢快了些許,遂拔腳往里頭走。
剩下幾人便跟在他身后魚貫而入。
廳里宋氏正在讓人備茶,聽見響動,轉身看了過來,笑容滿面地走上前來。
謝姝寧跟燕淮便給她一齊行了個大禮,喜得宋氏急忙去扶,口中道:“東城那邊可都安好?”
終究是臨時新置辦的宅子,住得好不好,她心里并沒有底氣,想了數(shù)日這下子見到了人便禁不住要仔細問上一問。
謝姝寧早知她會問起,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應對,此刻聞言就挽了她的胳膊去一旁落座,一一應答。
母女倆進了里頭說話,燕淮便跟后到的謝翊幾個,陪著汪仁在外頭吃茶。
爺們不比姑娘,沒說上幾句閑話,這氣氛就變了變。既聚在了一起,一群人便少不得談上幾句更為要緊的事。
汪仁取出一張字條來,當著眾人的面遞給了舒硯:“既然事情都已說開了,也就不必拘束�!�
燕淮吃著茶,視線循著那張字條看了過去,而后微微一挑眉。
“宮里頭近些日子的動靜,熱鬧著呢�!蓖羧蕦⒆謼l給了舒硯,屈指在雕花椅把上輕叩,面上溫和笑著,語氣平淡。
顯然這所謂的熱鬧于他而言,還遠遠不夠熱鬧。
他話中有話,燕淮跟舒硯自是一聽就了悟,謝翊卻沒大聽明白,疑惑問道:“有什么喜事?”
汪仁聞言,抬眼看他一眼,見一管鼻子生得極肖宋氏的少年眼角眉梢都寫滿了疑問,不由暗忖,真論起來,還是這小子的性子比較像宋氏!
哪像阿蠻那丫頭,宋氏這當娘的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他朝謝翊笑著搖搖頭,溫聲說:“勉強也算是樁喜事�!�
謝翊揚眉,側身問舒硯:“是何事?”
“皇貴妃已重掌鳳印�!笔娉帉⒁暰從字條上抽離,嘴上說著喜訊,面上神色卻格外凝重。
謝翊不懂:“這難道不是件大好事?怎么還不高興了?”
舒硯苦笑了下,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翊就也皺了皺眉頭,又去看燕淮,喊著“默石”,苦惱地問:“可是有何不對?”
“這并不全是好事,至多也只能說是好壞參半罷了�!毖嗷磾R下有些涼了的茶,解釋道,“后宮里的女子,翻身與否,憑的還是皇上的心思�;寿F妃今日得以重掌鳳印,便證明她必然在皇上跟前重新得了臉,做出了妥協(xié)�!�
至于這妥協(xié)是何,還有待確認,但至少有一點,他們這會已經(jīng)知曉。
不論皇貴妃妥協(xié)了何事,那件事都一定不會是好事。
“同時,這也說明皇貴妃接下去要做的事,值得她今日委曲求全,向皇上服軟�!�
少年清越如泉水的聲音在屋子里緩緩流淌,謝翊終于有些明白了過來,試著道:“這便是說,皇貴妃接下去要做的那件事,極為驚人?”
“會是場大熱鬧�!痹捯魟偮�,汪仁已徐徐接了話,“她聯(lián)絡了白家。”
延陵白家久負盛名,詩書傳家,同各家交好從未交惡。宮里頭的那一位皇貴妃娘娘出身白家,是現(xiàn)任家主的女兒。昔年她北上京都,入駐端王府,落在汪仁眼中,可從來都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歷代來,白家恪守本分,從來沒有將手伸到北地來,結果這一伸手就伸到了端王爺府里。這可不是什么小動作,想要不引人注意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由此可見,白家要的,就是這份惹人注目。
他輕笑,道:“太子今年,也有十歲了�!�
可惜的是,太子也僅僅只有十歲而已。
若這位殿下的年歲能再大些,許多事想必就又會變得不同。
燕淮看著他,臉上浮起一抹凝重。
——怕是,要變天了。
舒硯亦在想紀桐櫻,長公主的婚事一直未定,肅方帝心里卻肯定早有主意。這樁婚事拖得越久,這主意只怕也就會越差。
他忽然看向了汪仁,碧眸漸深,低低問道:“我若想入宮一趟,需做何準備?”
汪仁擔著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這么多年,早前先是慶隆帝的心腹,后又是肅方帝跟前的紅人,這重重宮闈里,再沒有比他更熟悉彎彎道道的人。而且,而今掌著內廷的小潤子,也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
舒硯問他,自然沒有問錯人。
但汪仁并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收起了面上有些散漫的笑意,正色說道:“這件事,得先問過你姑母�!�
沒宋氏的應允,就算舒硯能自己想法子溜進宮去,他也得將人給攔住了才行。
宋氏只這么一個侄子,若栽了,可不得傷心壞了?
他見不得這種事,也斷不能叫這樣的事發(fā)生,所以舒硯進宮與否,必須得先問過宋氏的意思。
他說得堅決,在座幾人除謝翊外,都聽得眉眼微動。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汪仁汪印公,說話間總將宋氏掛在嘴邊的?又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每一件到了他手里,都得先想一想宋氏再做決定的?
而今仔細一回憶,竟似乎是打從一開始便這般的!
燕淮不由得微微斂目。
幾人商議著,宮里頭卻像是石墜湖心,“咚”地一聲,湖面水花四濺。
皇貴妃彼時,正守在太子身邊,同太子細語著勸導他不要惹了肅方帝生氣,小不忍則亂大謀,生在帝王之家,需要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忍。
太子的年紀還太小,再少年老成,也終究是個孩子,更何況他在肅方帝跟前遭遇的事,換了誰都得嚇上一大跳。
那天夜里,太子掙脫了肅方帝的鉗制,避開眼前淫靡畫面,倉皇而逃,肅方帝雖因為小潤子佯作不經(jīng)意地一阻,暫未派人去將他帶回來,但太子卻已是熬不住了。
他長在深宮,耳中所聞眼中所見,多的是不該他這個年歲所知道的,可肅方帝帶給他的震撼,仍叫這小小兒郎的一顆心啊,擠作了一團,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他從肅方帝那回了宮,蒙著被子哆哆嗦嗦了一晚上,翌日便說頭疼,身上乏力,沒有胃口。
不管小廚房里做了什么新鮮好吃的,他都照舊沒有胃口,若硬吃兩口,轉個身便立時嘔了出來,反倒還不如不用飯。
這般一來,只三兩日,太子殿下便病了。
說著胡話,燒了一夜。
御醫(yī)開了藥,吃了退了燒,轉日卻又重新燒了起來,燒得額頭滾燙,嘴上卻喊著母妃,冷……
皇貴妃避著肅方帝得了消息,登時心如刀絞。
兒在喚母,她卻見他不得,怎不叫她對肅方帝心生怨憤?
但她必須忍著,死死咬著牙忍著。
她擺出溫柔似水的模樣,一張美人面孔仍美得攝人心魄。
肅方帝偶見之下,不由歡喜異常。
皇貴妃重討了肅方帝歡心,歡好中柔聲告訴他,她知錯了……
肅方帝見狀喜之,又聽她不再反對惠和公主同梁家的那門婚事,愈發(fā)舒坦。
皇貴妃很快便重掌了鳳印,宮中一切恢復如常。
然而隱藏在這平靜后頭的,卻是皇貴妃日漸冷硬的一顆心。
她一直在等白家的回執(zhí)。
方才,回信終于悄無聲息地送至了她手中。
玉白長指掠過信紙,她一行行往下看,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
——弒君奪位,扶持太子登基。
白家一口答應,然而時機未至,要她繼續(xù)靜候。
但她如何等得��?
她看著信上所書的那句話,“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大業(yè)必成”,微彎唇角苦笑了下。
一年半載,她等得住,惠和的婚事,卻焉能等得?
第412章
云涌
然而不等也得等,沒有白家出手,便是太子坐上了那張椅子,只怕也是坐不穩(wěn)的。
可太子的事需要她操心,紀桐櫻的事,亦省不得她殫精竭慮去籌謀。不論如何,至少有一點,她決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下嫁梁家,做梁思齊那老東西的繼室!
她點燃明燭,將信燒毀,只余幾星灰燼,而后起身臨窗而立,望著白玉欄桿外的一圍花,神色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深宮寂寥,人心似海深,隨意拎出來一個人,都能挖出一堆不可叫人知曉的事來�;寿F妃小心翼翼權衡著利弊,究竟該如何安置惠和公主的事。
惠和公主,仍被肅方帝軟禁著,不叫皇貴妃見她,也不叫她出得宮門。饒是皇貴妃已在肅方帝跟前服了軟,贊同了肅方帝屬意的那門親事,肅方帝卻依舊沒有允了惠和公主自由。
皇貴妃叫他舒心,他很是高興,但一碼歸一碼,還沒到能混為一談的時候。
他派人將惠和公主的永安宮四周,看得嚴嚴實實。身形高大且面目陰沉的內侍,團團圍站,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由此可見,肅方帝對梁家的事,非常有興趣也帶著種勢在必得的味道。
不過,有小潤子在里頭周旋,這道看似天塹一般的鴻溝,就不如瞧上去這么難以逾越了。
謝姝寧一行人仔細盤算過后,依了汪仁的意思,先行同宋氏坦白,再另行打算。宋氏雖則身為長輩,可府里的幾個小的,除謝翊外,哪個也不是她真能管得住的,便是女兒身上,也有許多她至今并非徹底弄明白的秘密,作為侄子的舒硯雖同她親近,可隔了一層總是難免的,何況又不是姑娘,就更是少了詳談說話的機會。
這一回,舒硯特地來尋她說話,宋氏還忍不住疑心了起來,以為是敦煌那邊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故而一落座,她便問道:“可是你爹那來了什么消息?”
舒硯聞言,搖了搖頭,踟躕著說:“姑姑放心,不是這些個事�!�
“那是何事?”宋氏見狀,微松了一口氣,但心頭疑惑卻是更勝先前,緊跟著又問了一句。
舒硯端了手旁小幾上的茶杯,仰頭一口氣喝盡了,緩口氣這才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他說得又直又白,宋氏更是沒料到他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很是唬了一跳,心中一動,兩道秀眉便緊緊蹙了起來,躊躇著試探問道:“難……難不成是阿蠻?”
從敦煌至京都,舒硯也呆了有段日子了,平日里就算插科打諢,也從沒有說起過看中了哪家姑娘這樣的事。
而今謝姝寧方嫁,他便突然說出了這番話來,宋氏立時便想差了。
她被狠嚇了一跳,舒硯也沒好上幾分,聽她問自己說的是不是阿蠻,登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連連擺手:“姑姑你想到哪去了!”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宋氏捂著心口,側過身去亦端起了茶喝了兩口壓驚。
舒硯哭笑不得地道:“若真是阿蠻,我焉會等到這會才提?”
自小便認得的表妹,真有了意思,怎會一等數(shù)年,眼睜睜瞧著她成了別人的媳婦才來坦白,這不是胡鬧嘛!
更何況,宋家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于他而言,表妹是萬萬不能娶的……
宋氏輕輕擱下茶盞,也想起了兄長來,舒口氣道:“也是,若真有此意,早在你們小時候便定親了�!�
昔年,她也不是不曾動過這樣的念頭。
娘家侄子,知根知底,兄嫂又都是和善之人,再沒有更好的親事了。但在她哥哥宋延昭眼里,表兄妹是決不能結親的,哪怕是出了五服他也不會考慮,別說是他們這樣親近的血脈。所以哪怕在謝姝寧小時候,他們也從來沒有真往她跟舒硯身上打算。
她問舒硯:“是哪家的姑娘?”
舒硯氣勢一頹,跌坐回椅上,湛藍眼眸色深如海,嘆息道:“是紀家的姑娘�!�
“季家?”宋氏沉吟著,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只努力回憶著季家是哪戶人家,“可是京都人?”話音剛落,她忽然低低驚呼了一聲,扭頭看舒硯,“你說的難道是皇姓紀?”
舒硯頷首:“是惠和公主�!�
宋氏倒吸一口涼氣,旋即想起一件事來,恍然道:“怪不得皇貴妃久不出宮,上回卻突然微服而至,只怕是特地來看你的!”
先前不曾想到因而不察,此刻聽了舒硯的話,她登時醒悟了過來。
她搖頭:“那是皇家的公主啊……”
哪怕宋家富可敵國,也無法令公主下嫁,即便她不想,也是必然的。
但宋氏搖著頭,卻不禁想起,自家大嫂真論起來,那也是公主……只是沙漠里的小國公主,又怎能同西越皇室的長公主殿下相提并論。
“阿蠻可是早就知道?”宋氏皺了皺眉。
舒硯道:“知道�!�
宋氏眉頭愈加緊鎖,忽然揚聲吩咐玉紫,去將謝姝寧喚進來。
須臾,謝姝寧入內,還未站定,便叫宋氏給劈頭蓋臉給訓斥了一番。
“胡鬧!這般大事,為何瞞著不提?”
宋氏這回是真惱了,平素連重話也不說一字的人,這會連音量都拔高了。
聲音透過珠簾,隱隱約約傳進了外頭汪仁幾人的耳中。
汪仁嘴角一彎,竟是笑了起來。
——果真不曾叫他算錯,這件事一旦被宋氏知曉,謝姝寧這丫頭保管要挨罵。而且,宋氏發(fā)火的聲音,委實動聽!
眼中笑意漸深,他瞥一眼燕淮,道:“皇上身邊的牛鼻子清虛,你可是不打算收拾了?”
清虛道士日漸得用,肅方帝拿那沒羞沒臊的老頭子當寶貝看待,可是他心頭一大厭事。
只是先前想著留他在肅方帝身邊,也是樁趣事,這才一直不曾動手。
至于牛鼻子老道這人,起初便是燕淮送到肅方帝跟前的,他不相信燕淮沒有準備后招。
燕淮卻只但笑不語,屏息聽了一陣里頭的說話聲,耳聽宋氏的訓斥聲低了下去,知道無妨,這才笑著看向汪仁:“印公有意?”
汪仁眼底一寒,嘴角高高揚起:“是啊,禍亂宮廷的老狗,焉能久留�!�
短短一句,被他說得義正辭嚴,竟不像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不曉得的人聽見了,保不齊還以為是哪位正氣凜然的鐵骨清官說的。
“清虛的確是有幾分手段,但他所煉制的丹丸,初時服用,功效驚人,長此以往,卻是日漸不得用�!毖嗷匆残�,笑意明朗,“算算日子,也快到皇上覺得他的丹丸不受用的時候了�!�
這般一來,一旦肅方帝覺得服食清虛所煉的丹藥后,功效大不如從前,依肅方帝的性子,必然大發(fā)雷霆。
到那時,肅方帝勢必會責令清虛道士想出解決之道來,可這問題出自根源,根本無力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