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謝姝寧頰邊的笑意就愈發(fā)明顯,笑著說:“娘親這是擔心自己罵得狠了,哥哥心里不痛快。”
玉紫頷首道是,接過她手里空了的茶杯。
廊下清風徐徐,謝姝寧不由沉思了下去,想著該如何解決這樁事。
與此同時,被汪仁遠遠帶走的燕淮,正暗暗咬著牙在想,是不是應該故意輸給汪仁叫他高興高興?
可他一走神,汪仁便瞧見了,一劍挑破他肩頭衣裳,還一面嫌棄道:“也不知買些料子好些的衣裳穿!”
“……”燕淮趁他說話的間隙,劍尖一刺,將他胸前衣襟割開一個口子。
汪仁低頭一看,“哐當”一下丟開了劍,“再練下去就該餓了,不練了。”
燕淮也放下了劍,靠在樹上,束手看他:“是不是因為岳母的緣故?”
汪仁身形一頓,旋即朝他冷冷看了過來。
“您也別急著否認�!毖嗷匆姞�,心頭一跳,面上卻還是一派淡然,“究竟是不是,我只是猜,您心里頭卻清楚得很。”
汪仁望著他的視線依舊冰冷,連帶著身上都似乎要冒出寒氣來,但卻并沒有否認,只低聲問:“你跟阿蠻提過了?”
燕淮挑眉,嘆口氣:“您覺得這事能提?”
“你要敢提,我寧愿叫阿蠻做寡婦�!蓖羧噬坏�。
燕淮倒笑了起來:“您也甭嚇唬我,損人不利己的事,您怎么會做�!�
殺了他,汪仁跟宋家的關系,也算是絕了,但凡還有點腦子在的,都不會這么干。
汪仁也就是心里頭難受,圖個嘴上痛快,他從燕淮身上收回目光,沉聲道:“你想做什么?”
燕淮姿勢閑適地靠在樹干上,伸手朝最低的那叢枝椏上扯下一片翠綠的葉子,無奈地搖搖頭:“我只想問問您,左右已避開了人,可想聊一聊?”
“不想!”汪仁斬釘截鐵地拋下兩字,拂袖就要離去。然而才走出兩步,他忽然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燕淮道,“阿蠻若知道了,會厭惡我吧?”
燕淮聞言便知,他到底還是想聊的。
“不知�!毖嗷磽u搖頭,“阿蠻是個什么性子,您也清楚,哪里是隨便就能猜透的。”
但這事關系重要,他雖不敢下定論,可謝姝寧會覺得震驚會不悅,卻是必然的�?伤炔煊X了卻瞞著她,等到事發(fā),也斷斷討不了好果子吃。燕淮伸手摸摸鼻子,略有些訕訕。
汪仁虎著臉,轉(zhuǎn)過身又走出一步,轉(zhuǎn)瞬卻又回過身來,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近:“那你怎么看?”
“我只知,您若是拋不下,就不能躲�!毖嗷绰局绷松碜�,正色起來,“若想躲,就躲得徹底些,莫要再叫人察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個道理,汪仁怎么會不明白?
他的臉色,漸漸變了。
汪仁僵著身子,心亂如麻之際,宋氏亦是如此。
她被莎曼拽去了廂房,姑嫂倆人攤開了說話。
莎曼舍了汪仁這條路,轉(zhuǎn)而便來問她,“年紀尚輕,可有再嫁之意?”
她問得直白,宋氏也聽得分明。可宋氏此前并沒有想過這件事,她雖覺得一女不侍二夫之言,不過空談,那么多孀居再嫁的難道都是不貞之人?可見此話必是出自哪個輕視女子的人之口。但她卻并沒有考慮過再嫁之事,她叫謝元茂傷得厲害,生了害怕之心,又覺男女情事不過如此,雖不至看破紅塵,卻到底也是看淡了。
她語氣堅定地告訴莎曼,她無意再嫁。
莎曼便將她跟宋延昭的意思,告訴了宋氏。
宋氏聽了心中一暖,但仍搖搖頭,說:“眼下這樣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的�!�
“你若覺得好,那便好。”莎曼拍拍她的肩,終究還是忍不住說起了汪仁來,“那位汪印公,若不是……倒極為合適�!�
宋氏愕然:“印公?”
莎曼點頭:“你難道不覺得?不過始終是可惜了……”
“印公……”宋氏喃喃。
莎曼不曾察覺她的異樣,兀自說著:“年紀上合適,皮相也好,對你跟孩子也不錯,上哪找這么合適的人?可他缺什么不好……偏偏……”
宋氏拽了她一下,無奈發(fā)笑:“嫂子你也是,怎么好端端想到印公身上去了�!�
“罷了罷了,不提他了�!鄙鞍Α绷寺�,轉(zhuǎn)而問起了舒硯的事來。
宋氏便也循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可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她一向視汪仁為恩人,為友人,莎曼所說的話,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但這會聽進了耳朵里,有些念頭便總也止不住的冒上來,像一枝柳條,在春日里漸漸抽芽,越來越長。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
可自這之后,她再見汪仁,便總覺得不如過去自在。
汪仁來北城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明明知道他不來,自己應當自在些,可宋氏卻分外的心神不寧。
到了夜里,她又開始睡不安生了。
這日醒來,她睜開眼躺在床上許久也沒有睡意,便也不喚人,只摸黑點了燈走至窗邊推開半扇想要透透氣。
她探出頭,忽見窗下有團黑影,不由唬了一跳,舉燈一照,卻是汪仁……閉著眼,擰著眉頭睡著……
第431章
歡喜
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眉眼,淡如遠山。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細瞧。時已入秋,白日里日頭瞧著雖好,亦熱得人身上要冒汗,可一入了夜,暖意漸褪,卻似乎格外的冷。她披著外衫舉著燈站在屋子里,尚且覺得身上似有寒氣縈繞。而汪仁,卻抱著胳膊坐在窗臺下,只著了身單薄的衣裳便睡了過去。
宋氏記得,汪仁怕冷,比她認得的任何人,都要更為怕冷。
往常這種時候,他一定早早便穿了厚實的衣裳,將自己裹得跟雪野里的熊一樣,笨拙而溫暖。
可如今,他卻就這么枯坐在了初秋的夜里。冷風一陣陣,逐漸帶了幾分隆冬將至的嚴寒。宋氏眼尖地瞥見汪仁皺著的那兩道眉似乎又皺得更緊了些,只怕是睡夢中也覺得冷了吧?
這么大個人了,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卻守在了這,當真是胡鬧。
可她望著他,胸腔里一下下跳動著的那顆心就突然軟成了一灘水。
窗下的人,睡得像個不安生的孩子。
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不知自己是該去喊他起來,莫要凍著了,還是應該當做自己不曾瞧見,悄悄地吹熄了燈將窗子關上回床上去躺著。前者,好歹不會叫他凍壞了身子,可汪仁的脾性宋氏多少也摸著了兩分,若此刻將他叫醒,沒準他會因為覺得丟了臉面悄悄地便躲遠了�?珊笳�,就這么放著他不管,由得他受凍?
這般想著,宋氏的腳就像粘在了地上生了根,分毫也移不開了。
她暗暗嘆了口氣,哪能就這么回去躺著,即便躺在了被窩里,她惦記著這事,又怎么能睡得著?
她踟躕著,將燈擱在了墻邊的長條矮幾上,趿拉了鞋子放輕腳步往床邊去,好歹……好歹尋點東西為他遮一遮風……
幸好被子總是不缺的。這會還是初秋,雖有了涼意,但再怎么冷也不會比隆冬時節(jié)冷,所以她蓋著的還是先前并不厚實的那床被子。不過玉紫卻怕她夜里會冷,一早就另取了一床厚實的被褥出來,想著她何時覺得冷,便何時攤開來蓋上。
宋氏便將那床輕薄一些的抱了起來,寂靜的夜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睡在外間守夜的玉紫似乎翻了個身。
宋氏一驚,身子微僵,屏息候了片刻,耳邊卻并沒有再傳來旁的聲響,也不見玉紫開口說話,她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抱著被子重新走至床邊,朝外探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蹙了蹙眉。
怎么給他蓋上呢?
若要繞出去,便勢必會將玉紫驚動。
好在窗臺并不太高,踩在錦杌上,爬也就爬出去了。只是這模樣,就不會太好看了。宋氏輕輕呼了一口氣,還好是深更半夜,周圍黑漆漆一片,無人瞧見。
她先將被子在一旁放好,又悄悄搬了錦杌來貼著墻根擺放妥當,探頭看一眼窗外,便踩在了錦杌上。
手掌按在窗欞上時,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少時的事。
因家中沒有父母長輩,哥哥又寵著她,她小時候頗有些胡鬧。這避開丫鬟婆子,翻窗溜出去玩的事,也是做過好幾回的。
不曾想,如今一把年紀了,竟又開始翻起了窗。
她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輕松的翻過了窗子,穿了八寶緞子平底睡鞋的腳掌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她先側(cè)身看一看汪仁,仍閉著眼睡著,呼吸聲平穩(wěn)。宋氏心中稍定,轉(zhuǎn)而朝著窗子里探出半個身子,去夠先前被自己放好的那床薄被。
被子雖不夠厚,可聊勝于無,先與他蓋上,待到卯時左右天色將明時,她再起身悄悄收了去便是。
宋氏抓到了被子,用力將其從屋子里抱了出來,展開來。
她站在汪仁身側(cè),微微俯身,動作輕輕地將展開后的被子仔細蓋在了他身上。
耳畔傳來的呼吸聲,依舊是平而穩(wěn),沒有絲毫紊亂的。
宋氏掖著被角,發(fā)絲自頰邊滑落,散在了汪仁肩頭。
她微慌,急急忙忙將頭發(fā)撩了起來,又看了眼他,這便匆匆忙忙地又翻窗溜進了屋子里。里頭燃著的燈,已積了一汪清油。宋氏舉燈朝外又看了看,吹了燈,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躺下,拖過另一床被子攤開蓋上。
她不知道,窗外一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的那人,早在她關窗的那一刻,便睜開了眼。
汪仁,一直在裝睡。
宋氏動靜雖輕,可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間,汪仁就知道了。
他只是陡然之間手足無措,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索性便抱著胳膊閉上眼睛裝作自己睡著了。
呼吸聲放得平緩些,尋常人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沒有睡著。宋氏亦不會武,當然無法察覺。他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裝了大半天。
長夜漫漫,四周萬籟俱寂,夜空上高懸著的那輪冷月,也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汪仁睜著眼,眼神清明,里頭沒有絲毫睡意,但他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有動彈半分。宋氏為他小心翼翼蓋上的被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溫暖,那是……她身上的溫度……
還有她方才滑落的那幾縷發(fā)絲,似乎也依舊垂落在他肩頭。
她身上輕淺的香氣,也在他的鼻尖流連不去,叫他恍若身在夢中,不敢輕易動作,生怕自己一動,這夢便醒了,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所以他始終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連半根手指頭也不敢隨便挪一下。
夜色下,他坐在地上,蓋著條緞面的被子,勾起了唇角,笑得賊滿足。
她竟然翻窗出來給他送了條被子!
她發(fā)覺他在外頭,沒驅(qū)他離開,也沒質(zhì)問他大半夜坐在人家窗外做什么,只是偷偷地出來給他蓋上了被子。
汪仁想著,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意,有心想要壓一壓,也是無用。
那日見過莎曼后,他很是頹喪,有些事,改變不了,有些局縱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也是破不得。
他只要一想到宋氏可能會再次另嫁他人,就忍不住氣得哆嗦。
外頭那些人顯見得還不如他,焉能配得上她?
可他又不能就這么沖去宋氏跟前同她說,你別再嫁了……這話要是真說出了口,算是怎么一回事?且不說他憑什么,便是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他又怎么能讓人別嫁?
她那么好,也還那么年輕。
汪仁惆悵了許久,好容易鼓起了勇氣,卻見宋氏看自己的神情里多了幾分古怪,不由得暗暗心慌。
仔細一想,可不就是自從午后莎曼跟宋氏姑嫂二人在房中說過話后,變成這樣的?
他忍不住揣測,是不是莎曼已將此事告知了宋氏?故而宋氏再見他時,便有些不自在?
心頭惴惴難安,他往北城走動的次數(shù),也就跟著少了下去。
若她已不愿見到自己,而今只是因為過去情分在不便明說強行撐著,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在宋氏跟前露面的時候,越來越少。
然而憋了幾日不曾來見她,汪仁便有些憋不住了。
他吃著飯,想著的是她親自下廚做過的菜;睡在床上,想著的全是她的一顰一笑;走著路,也能因為想著她的樣子差點自己被自己絆倒。
他聽見小六私底下在那跟小潤子嘀咕,說他越來越像是具行尸走肉,沒半點生氣。
小潤子跟著他長大,也從沒見過這幅模樣的他,不免有些擔心,便抽了個空隙從宮里頭溜出來見他,問他近日可是有什么煩心的事。
汪仁瞞著,沒搭理他,但等到晚些時候小潤子回宮去了,他一個人坐在那,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待到掌燈時分,他心里卻突然之間重歸了安寧。
他得再去見她一面,見她一面便將這事擱下永不再想,往后只暗中看顧著她便是了。
不曾想,明明一開始想得好好的,等到了北城瞧見了宋氏,他又遲疑了放不下了。
什么殺伐決斷,都成了空,全喂了狗。
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一般,失了分寸,不敢見她的面,也不敢叫她知道自己來過北城,只三更半夜地躲在她屋子外,吹著冷風胡思亂想。
可方才,宋氏發(fā)現(xiàn)了他,卻做了件他從不敢想的事。
他伸了伸腿,換了個坐姿,將腦袋埋進被子里,嗅著上頭殘留的氣味,輕輕嘆了一聲。
夜風徐徐,這聲輕嘆碎在了風中。
他在想,若當年他留在延陵,不曾入京,那他如今是不是就不用如此掙扎?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會掙扎不會為難不會放不下,因為若是那樣,他只怕連同宋氏站在一處的機會也沒有。
因為他入了京,成了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大太監(jiān),又兼了東緝事廠的廠督,他才能將受了傷的她從惠州帶回京來,才能站在這里苦惱這些。
他突然就釋然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風聲漸大,積云將明月遮蔽,只余些微冷輝,夜色顯得愈發(fā)得幽深黏稠。
汪仁站起身來,自外將閉著的窗子打開來,抱著被子躍了進去。軟靴著地,卻行履無聲。屋子里沒有燃燈,他就著自窗外照進來的稀薄月光,將被子擱在了一旁,而后走至床邊,將帳子撩起一角,朝里頭望去,但見宋氏青絲逶迤散落在枕上,睡得安穩(wěn)。
分明瞧不清眉目,可他依舊舍不得將視線移開。
汪仁攥著帳子,忍不住小聲腹誹,暗罵自己渾似登徒子。
可登徒子便登徒子吧,他是委實挪不開眼。
瞧了一會,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帳子,又將被自己攥得發(fā)皺的那一角仔細撫平,然后才走至窗邊縱身翻了過去。
翌日清晨,宋氏醒來睜開眼,卻見屋子里已是一片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想了一會,驀地掀了被子起身就往窗邊跑,一雙手已急急先行從袖子里伸了出去要推窗。
“咿呀”一聲,窗子大開,窗臺下靜悄悄的,并沒有人影。
她愣了愣,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喚道:“太太。”
宋氏茫然地回過頭去,見是玉紫,微微回過了點神。
玉紫捧著溫水進來,走了幾步,忽見一床胡亂堆在一塊的被子,不由得“咦”了聲。
聽見聲音,宋氏跟著看了過去,一看便徹底清醒了過來,打著哈哈道:“昨兒個夜里有些冷了,便換了另一床用,這堆在床上又占地方,便胡亂擱在那了,你過會再理吧�!�
“是�!庇褡下勓圆灰捎兴锨皝硭藕蛩问舷词�。
宋氏卻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睡過了頭,也不知汪仁是何時醒的,又是何時將這床被子送回了屋子里。
少頃,有婆子送了吃食上來,她用了兩口便讓人將東西撤了下去,起身往外頭去。
誰知還沒走出兩步,便聽玉紫道,印公來了。
她一驚,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下了臺磯。
眼前飛快掠過來一個人影,牢牢將她扶住,急聲問:“崴著了不曾?”
宋氏連忙搖頭,磕磕絆絆地說:“沒……沒有……”
“小五哪去了?”汪仁不虞,“玉紫動作慢,這等時候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玉紫垂眸不語,罷了,左右這家里除了太太外,還有誰沒被印公嫌棄過的?也不多她這一個。
“我讓小五拘著翊哥兒讀書去了。”宋氏站定,輕聲解釋。
汪仁微微一怔。
宋氏道:“我左右不出門,日日呆在家中,用不著小五時時跟著。翊哥兒身邊的人,早前散的散,留在謝家的便留在那了,一直也沒個得用的人。我原說要找了人牙子來挑幾個,這不先讓小五頂個缺用幾日�!�
“也不必挑了,我回頭選兩個給你送過來就是。”汪仁明白過來,遂道,“找兩個讀書識字的,若翊哥兒不喜歡,便讓他自己跟著我去另挑也成。”
宋氏聽著下意識想要婉拒,怎能連這點小事也麻煩他。
可一看汪仁的眼色,這婉拒的話就又被她給咽了下去,沒的說出來又惹他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