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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陶淮南坐在教室椅子上,身上不停地冒著冷汗。

    盡管只有半節(jié)課的時間,

    陶淮南的冷汗卻把襯衫的后背都浸透了。

    他臉色白得像紙,不停搓著自己的耳朵。

    普通人失去聽力還有眼睛,

    盲人失去聽力,

    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陶淮南在浸入絕對封閉的那二十分鐘里,像被扔進了漆黑的海底。他在徹骨的冰冷中緩緩下沉,

    沉進了另一個黑暗的異世界。

    眨眼看不見光,側(cè)耳聽不到聲音。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那二十分鐘對陶淮南來說難捱得像過了幾個小時。

    好在只有二十分鐘。

    下課時同學(xué)問他是不是不舒服,陶淮南說沒事兒。

    那天中午陶淮南只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遲騁沒說他,還縱著他說:吃不下就別吃了。

    午飯后他跟遲騁回教室趴了會兒,蓋著遲騁的校服外套,遲騁隔著外套拍了拍他的后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失聰之后,陶淮南很小聲地叫了聲潘小卓。

    潘小卓當(dāng)時正在翻書,隨口答應(yīng)著:�。�

    陶淮南慢慢地問:下午你能陪我去一趟醫(yī)院嗎?

    潘小卓馬上問:你怎么了?

    陶淮南鼻尖上還帶著剛才的冷汗,眼睛對不上焦,向潘小卓的方向微微側(cè)頭,輕聲說:我有時候聽不見聲音了。

    潘小卓嚇得撲棱一下在椅子上坐直了,眼睛瞪得溜圓,瞪著陶淮南:什么意思?什么聽不見?耳鳴?聽不清??

    陶淮南摸了摸耳朵,手指都還在抖:不是聽不清,是聽不見什么都聽不到。

    潘小卓瞪著陶淮南,有半分鐘的時間沒說出話來。

    兩個都是乖學(xué)生,潘小卓還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他倆從來沒惹過事沒闖過禍,下午一請假老師就給了。

    潘小卓說陶淮南不舒服,想陪他去打針。老師痛快地給了假,讓他們?nèi)バat(yī)院,還讓潘小卓照顧好陶淮南。

    兩人沒去校醫(yī)院,偷偷跑了出去。

    查了一下午,能做的檢查全做了,陶淮南身上不揣錢,錢都是潘小卓給墊的。幾種聽功能全測了,聲導(dǎo)抗做了,耳蝸電圖也做了,可這一下午卻什么都沒查出來,沒有器質(zhì)性病變,耳朵好好的。

    潘小卓哆哆嗦嗦地問醫(yī)生:那是為、為什么啊?

    醫(yī)生是個年長的教授,戴著厚厚的眼鏡,說可能是精神性的,不要太擔(dān)心,又問家長呢。

    潘小卓說:先不想讓家里擔(dān)心。

    醫(yī)生又說了遍沒大事兒,問:高幾了?

    潘小卓說高三。

    教授看了看他們倆,話說得挺溫和,說好治,還是要跟家里大人講,別害怕。

    醫(yī)生還是見得多,不慌不忙地告訴他們別擔(dān)心,只是重復(fù)了好幾次要跟家里講,還說下次可以跟家里大人一起來他這兒看看。兩個小孩都不笨,知道醫(yī)生只是沒想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真沒事兒的話就不用反復(fù)強調(diào)讓大人來了。

    老教授把話說得那么委婉,只在最后才提到了一個詞。

    這個癔癥性聾呢,它不是說你就真聾了,畢竟咱們功能都好好的,是不?還是受你精神方面的影響,壓力太大啊,受了刺激啊,都有可能。我也有些患者,什么刺激都沒有,做了個害怕的夢,醒來就突然聽不見了,所以沒關(guān)系,別擔(dān)心,能治。

    潘小卓擰著眉問:那得怎么治呢?

    教授又看看他們,才慢慢地說:這得去精神科,如果是器質(zhì)性有病變可以在我們這兒,但咱們沒真病,去找精神科大夫看看。好多患者不去治也好了,壓力沒了放松了自然就恢復(fù)了,都不是絕對的。

    一個可能是癔癥性聾砸下來,這四個字怎么看怎么聽它都不帶個好樣。

    大夫的話乍一聽像是挺寬心,畢竟耳朵沒壞。

    兩個小孩趁晚休之前回了學(xué)校,在車上潘小卓問陶淮南:你要跟家里說嗎?

    陶淮南嗯了聲,知道耳朵沒壞多多少少寬了點心,低聲道:考完再說吧。

    潘小卓很擔(dān)心,卻又安慰他:沒事兒的,你別害怕。

    陶淮南點頭,說:我不害怕。

    那時候陶淮南的確是不害怕的,耳朵只要沒壞就行。

    可事分兩面,耳朵沒壞還聽不見,一旦治不好就一點辦法都沒了,連戴助聽器的機會都沒有。耳鳴、聲音小、聽不清,這些過渡都沒有,直接就是徹底切斷了。

    從那天開始,陶淮南開始了跟寂靜之間沉默的抗?fàn)�,恐懼安靜,卻也在堅強地和它做抵抗。

    他開始依賴聲音,只有聽著聲音才覺得安穩(wěn)。他需要一直戴著耳機,這樣他一旦聽不見了就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耳機還能做他的偽裝,給他的聽不見提供了個理由。

    某一天的下午,班里沒課的時候,一對小同桌又偷著出去了一次。

    潘小卓提前幫他約了次治療,帶著醫(yī)院的診斷和那些檢查結(jié)果和報告,去了家心理醫(yī)院。這次的醫(yī)生很年輕,說需要長期治療。他同樣沒把話說得很嚴(yán)重,可是在那他們碰到了個患者。

    他三年前得了這個病,聾了三年了,到現(xiàn)在沒有丁點好轉(zhuǎn)的跡象,徹底徹底聽不見了。

    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每一分鐘都很煎熬。

    陶淮南擔(dān)心哥哥,也擔(dān)心自己。他得復(fù)習(xí)準(zhǔn)備高考,最難的是還要在聽不見的時候不被哥哥們發(fā)現(xiàn)。遲騁不好騙,他對陶淮南的了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

    陶淮南只能一直捂著耳機,無論聽不聽得見的時候都少說話,少回應(yīng)。讓他的遲鈍和不耐煩變成一段時間里的常態(tài),這樣才不會在某些時刻顯得突兀和怪異。

    可哥哥們愛他,陶淮南反常地發(fā)脾氣和他那些煩躁的語氣他們都縱著他。某一次遲騁摔了他的耳機,陶淮南知道他或許是生氣了。陶淮南最不想騙他,他對遲騁撒的每一句謊,每一句裝出來的憤怒和不耐煩,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

    隨著聽不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陶淮南開始變得恐懼。

    他每天都在手機上查著資料,查癔癥性耳聾,查過往病例。盲人模式?jīng)]那么好用,有些軟件完善得好,可網(wǎng)頁不行,上面字和鏈接都很多,經(jīng)常會點錯。陶淮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尋找著能夠安慰自己的內(nèi)容,在它們身上找寄托。

    治不好的那么多,他們都抱著能治愈的心態(tài),徹底邁進了失聰人群。

    黑暗和寂靜是所有負(fù)面情緒的溫床。

    在聽不見的時間里,陶淮南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那是一種絕對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孤獨。孤獨之下產(chǎn)生絕望、恐懼,和強烈的窒息憋悶感。

    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他都會捂著耳朵,想起那年見過的那個盲聾小孩。他活得像個小動物,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閉地滿足著。奶奶說他永遠停在了嬰兒時期,那樣也未必不好。

    陶淮南也想起了小時候盲校的那個薩克斯吹得很好的男孩,他得到過,聽見過,所以回不去嬰兒的狀態(tài)了。從十二樓跳下去的時候,一定也是害怕的。

    陶淮南比起那個薩克斯小男孩,他得到過更多,牽絆也更多。

    他有哥哥。曉東現(xiàn)在有湯哥了,可遲騁什么都沒有,遲騁只有他。陶淮南和遲騁是綁在一起的一個整體,遲騁永遠不會放開他。

    陶淮南每一次都會想,如果他也變成了一個盲聾人,他會不會選擇像那個盲聾小孩一樣活著,靠手去辨認(rèn)簡單的物體來大概得知些信息,自己沉進深海里,靠著每天被遲騁和哥照顧著的吃喝拉撒,來繼續(xù)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

    陶淮南那么愛聽遲騁的心跳,在他能聽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裝進遲騁的心臟里關(guān)起來。被遲騁的心跳包圍著讓他覺得踏實,只有那樣才踏實。

    陶淮南已經(jīng)越來越狼狽了,他漸漸露出了更多端倪,但是哥哥們都忍著他,不愿意在高考前惹他。

    陶淮南焦灼地希望這一切快點結(jié)束,也在每一次恢復(fù)聽力的時候希望這是最后一次。

    遲騁親他的時候陶淮南總是深深地吻他,小哥真的變了很多,不那么愛發(fā)脾氣了,生氣之后只要陶淮南變乖了他就還能縱容地抱著,小哥變?nèi)彳浟恕?br />
    陶淮南特別、特別愛他。

    到高考前夕,陶淮南的失聰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以天為周期,早上睜眼就聽不見,一整天都恢復(fù)不過來。

    ===第74章===

    希望漸漸被磨得沒有了,那種只能通過氣流的輕微變化和身邊衣料被子的摩擦才能知道有人來了的感覺,讓人透不過氣。陶淮南不知道是真的有人來了還是他太敏感導(dǎo)致的幻覺,只能在每一次感覺到的時候,無論真假,都皺著眉說一句我現(xiàn)在不想說話。

    如果真有人來了會被他刺這一句,如果沒有人來,那他就像個對著空氣說話的精神障礙患者。

    高考最后一天下午,陶淮南完全是在無聲中考完的試。偽裝了那么多天的沉默,裝了那么多天的心理問題,他倚著椅背裝太累睡著了。

    回去之后他把自己鎖進了房間里。

    整整兩天,陶淮南沒聽到過一點聲音,他每一天都在重復(fù)著刺傷別人和看起來像個瘋子的過程。

    那兩天長得像十年那么長。

    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白天黑夜,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和沒有盡頭的孤獨。

    第103章

    陶淮南漸漸不太敢躺在床上,

    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坐著,或者蜷縮著側(cè)躺。因為在聽不到的時間內(nèi),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躺在棺材里。

    被封在一個只有自己的密閉空間內(nèi),

    深埋在地下。

    聽不見的時候,

    陶淮南渴望睡眠,

    期待著睡醒就能聽見;可在能聽見時,他又最怕困,怕一覺睡過去,醒了就又沉下去了,

    所以恐懼睡眠,想把清醒的時間留得盡量長。

    家里的氣氛被他壓得很重,

    所有人都不怎么說話了。陶淮南知道哥哥們都拿他沒有辦法,

    很擔(dān)心,卻又不敢逼他。陶淮南自己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聽不見的時間越來越長,

    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短。

    小哥已經(jīng)被他氣得不說話了,陶淮南很想抱抱他。

    有時候陶淮南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把一切都說了,把這些害怕和絕望分給哥哥們,轉(zhuǎn)移給他們,那樣就會有人一直牽他的手,

    抱著他。

    遲騁把他從床里拖出去要帶他去醫(yī)院時,陶淮南害怕到極致了。這么多天的壓抑和恐懼突然有了個發(fā)泄口,

    他開始嘶吼尖叫,抱著遲騁尖銳地哭。

    人真的很復(fù)雜,

    他在哭的時候,

    甚至覺得自己在向遲騁傳遞什么,內(nèi)心深處有一點丑陋的渴望,

    期待著自己在哪個瞬間扛不住了,把這些都告訴小哥。這種念頭在清醒時是絕對不會有的,只有在崩潰時在意識里冒出一點頭,又很快被陶淮南壓了下去。

    遲騁抱著他拍哄,親他,叫了聲寶寶,掀開衣服親親他的肚子。

    小哥真的太好了。陶淮南腦子里飛速過著這么多年,遲騁一天一天把他帶大到今天。他要什么小哥都給,表面上好像脾氣很大,實際上從來都拿他沒辦法。

    陶淮南手放在遲騁的脖子邊,貼著他脈搏的位置,感受著手掌下面有力的搏動。

    在陶淮南短短的一生里,遲騁陪了他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時間。視線定在一個虛空的點,陶淮南叫了兩聲小哥,他把這兩聲小哥叫得模糊,像是含在嘴里舍不得放。

    你走吧。陶淮南說。

    小哥確實走了。

    那個夏天陶淮南把他們兩個從根上生生撕裂,聯(lián)結(jié)處鮮血橫流血肉模糊,哪一邊都是抽筋剝骨的疼。

    那時候的陶淮南是真的希望遲騁遠走,也是真的希望他永遠別再遇上下一個陶淮南。因為陶淮南的存在就是為了讓親人難過,所有他愛的人,總要因為他而痛苦。

    他就不該活著。

    外面又下了雪,沙沙的小聲音持續(xù)地從外面?zhèn)鬟^來,陶淮南側(cè)著耳朵聽了會兒,從前會覺得煩,現(xiàn)在只覺得任何聲音都美。

    從那年開始,陶淮南什么聲音都不怕了。震耳的雷聲,突如其來的鳴笛,無論多刺耳突兀的聲音陶淮南都不害怕。能聽見就是幸運的,所有聲音都是命運給的饋贈,這些都很好。

    小哥把他送了回來,又回了北京。

    十一點時陶淮南給遲騁發(fā)了消息,問他上車了沒有。

    遲騁回了他一個:嗯。

    耳機里又在放著那年的錄音,陶淮南到后來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手機都開著錄音,這樣就能在恢復(fù)聽力的時候知道別人說了什么。

    那一條錄音陶淮南最初沒有聽見,短短的一句話夾在幾個小時的音頻里。那是他第一次被哥哥強迫著帶去醫(yī)院的那天,回來遲騁躺在他們的床上,陶淮南沉默著縮在床角,兩個人詭異又平和地共度了一夜。

    他們都沒睡著,可陶淮南卻沒有聽見那時遲騁曾經(jīng)向他發(fā)出過挽留的信號。

    第一次聽見是在遲騁走后的一周多,陶淮南戴著耳機,坐在遲騁學(xué)習(xí)的椅子上,背靠著桌沿。耳朵里突然想起遲騁聲音的時候,陶淮南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等到那句話聽完,陶淮南久久地坐在那兒,發(fā)著呆,像一攤沒有氣息的骨頭。

    短短的一條音頻,陶淮南聽了五年還覺得不夠。

    下午在老房子睡了沉沉的一覺,這一晚注定失眠。睡不著的時候他一直在聽遲騁的疼,天亮之前,他又發(fā)消息給遲騁:小哥到了嗎?

    遲騁沒回,應(yīng)該已經(jīng)下車了。

    北京比他們這邊暖和點,沒有這么冷。

    昨天約好了要跟潘小卓見面,陶淮南天亮后才睡了會兒,下午有節(jié)課,上完課才打了車去潘小卓那邊的校區(qū)。

    你眼睛咋這么腫?潘小卓一看見他就問,你干啥了?

    陶淮南說:有點發(fā)炎了,沒事兒。

    潘小卓哈哈笑著,說他:我看是你小哥走了你偷偷哭。

    陶淮南失笑:埋枕頭里痛哭流涕�。课揖偷媚菢�!

    你可不就得那樣!潘小卓看起來可高興了,還給陶淮南買了杯奶茶喝,自己沒買。

    小眼鏡最近攢錢呢,孩子本來就不富裕,那點獎學(xué)金都得省著花。

    陶淮南問他:攢錢要干什么?

    潘小卓說:買點兒東西。

    啥東西?陶淮南以為他需要用啥東西了,手機電腦之類的,他可以給買一個就當(dāng)圣誕禮物了。

    潘小卓神秘地笑笑,說:不告訴你。

    總整小秘密,陶淮南咬著奶茶里面的珍珠,我啥都告訴你,你凈能跟我整秘密。

    這句太土了!潘小卓被他給土著了,嫌棄地趴在桌上,戴眼鏡就是不方便,每次趴下都把眼鏡支起來。

    潘小卓把眼睛摘下來放在一邊,瞇著看不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趴在小圓桌上。陶淮南摸到他的眼睛,在桌上敲了敲。

    季楠找你了沒,他說下周回來。

    陶淮南眨眨眼:楠哥?

    潘小卓啊了聲:他說要給你打電話。

    你倆有聯(lián)系?陶淮南還挺驚訝,在他印象里這倆人不該有太多交集。

    潘小卓沒直接答,吭吭哧哧又趴了下去。

    陶淮南腦筋一轉(zhuǎn),試探著問:他回來你倆見面?

    潘小卓馬上坐直了說:我見他干什么!

    就問問,陶淮南把眼鏡還他,笑道,吃飯我叫你。

    潘小卓趕緊搖頭:我不去。

    陶淮南確實有事兒不瞞他,潘小卓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知道他的所有秘密。

    潘小卓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辦?

    陶淮南說:我在想辦法了。

    你能有啥辦法,你小哥在北京呢。

    沒有不也得想么,陶淮南倒是很積極,今天一早起來就很有勁頭,總不能干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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