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呵,別提這些啦。對了,開學這幾天是你們老師最忙的時候了吧?”
“嗯,是有點,不過一切按部就班還是很簡單的吧。雖然不是加班,不過倒也是按照加班算的,工資倒是不少�!�
“別人也就罷了,你還缺那么點工資么。不過以前你很少參加這些宴會的,從美國回來之后,你開朗很多啊。”
“還行。醫(yī)生說心情開朗對我的病情有好處,那個……你表嬸的,那個什么……”
“表姨的侄子……說著我自己也覺得挺拗口的,呵呵……”
“嗯,我問過了,他現(xiàn)在要轉班會很麻煩,因為呢……他高一已經讀過一個學期了……”
“表姨她們說那個歐老師不行,說是特招班的人讀書都好一點,老師也更好……我是不知道這些啦,不過表姨她們的公司現(xiàn)在發(fā)展很好,最近開始聯(lián)系國外市場,認識的這些人里只有她們有歐洲那邊的關系,這個面子我拂不開啊……”
“嗯,呵,特招班……這些其實都差不多的,不過……這樣吧,名還沒有報完,讓你的表姨找關系找個學校,我這邊也活動一下,弄個轉他到其它學校的轉學證,然后再弄個轉回來的,一進一出,進什么班由他選,不過班主任那里,最好還是讓你表姨那邊送點禮去……”
“這樣就沒問題了?”
“只能這樣。否則無緣無故地說不想在這邊讀,就算是學校領導去說話,歐老師會怎么想,他表面上當然不說,但心里會記著的……”
“明白、明白,你們當老師也有難處的,不過你家里什么都不缺,我可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
“哪的話呢,朋友之間幫個小忙而已,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這種人際關系其實最麻煩,雅涵,真的謝謝……”
燈火通明,音樂之聲輕盈流淌,是無印良品的《多心》,四周托著盤子走動的侍者、穿著各種禮服的人影,正月十六,元宵節(jié)剛過,這是一個江海上流社會的晚宴酒會。
穿著黑色的高跟鞋,紫色的連衣裙晚禮服,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漂亮地綰起,雅涵熟練地保持著微笑,與方才的女伴交流著感興趣的話題,隨即與迎面而來的兩名年輕男士打過了招呼,揮手離開,又被一名應該叫叔叔的中年商人介紹給了他公司的新任CEO,聊了半晌,方才躲到角落里拿了杯清水喝。
雖然自劍橋回來后便當了老師,但曾經也經歷過許多這樣的陣仗,就算是當了老師,生活也未必就簡單了,各種聚會參加得少,但對她來說倒并不算是多大的負擔。目光茫然地在人群中轉了幾圈,沒有發(fā)現(xiàn)尋找的人,倒是旁邊的招呼聲又響了起來:“嗨,張雅涵老師�!�
一般不會有人在人的全名后加個老師的稱謂,心中閃過一絲疑惑,臉上優(yōu)雅的笑容自然在第一時間恢復了過來,一回頭,卻是一個并不認識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正嘴角微微上揚地望著她,那目光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這人雅涵以前并沒有見過,不過看來也是個家境很好的公子哥,氣質是不錯的,但滿身的傲氣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多半從小到大都是一帆風順。微一遲疑,她才看到了旁邊跟她點頭打招呼的許默。
“呵呵,你好,我叫應子豐,聽許默說起過你,所以一直想認識一下�!�
那眼鏡男應子豐笑著走過來伸出了手,雅涵也伸出手來一握,順手捋開了耳畔的發(fā)鬢:“你好,我是張雅涵。”
既然是陌生人見面,打過招呼之后,也就沒有什么很有營養(yǎng)的話題可說。應子豐露骨地暗示著許默對雅涵的喜歡,雅涵卻也是微笑著裝成聽不懂,片刻,應子豐揮手離開,留下許默與雅涵在這里,想來也就是他打招呼的初衷了。
雅涵與許默的關系其實一直就是單方面的追求。雅涵從來都是明確地拒絕,不過因為她一直沒男朋友的原因,許默也始終不肯放棄。就好像那句話說的一樣:“你可以不喜歡我,卻不能阻止我喜歡你。”這之前的半年里,雅涵因為知道了家明與靈靜沙沙關系的真相而傷心,許默自以為有了機會,這樣的關系便顯得更加明顯。不過自從諸神無念的事件發(fā)生,其后雅涵在家里治病,再接著去了美國,回來之后直到最近開學,雙方才又見了面。只是開學之初工作繁多,雅涵有了家明,對他更是無視,在學校里次次錯過,到得此時,才終于有了詳談的機會。
些許沉默之后,靦腆卻熱誠的男子方才笑了笑:“呃,子豐他脾氣不是很好,說話恐怕不算好聽,不過總的來說是個不錯的朋友,你別怪他。”
“當然不會�!毖藕交匾恍�,不說多余的話。
人為制造的冷場,令得許默微微有些不自然:“上次學校的恐怖事件之后,聽說你生病了,想去看你,可是他們說你病情比較嚴重,沒能見到……后來聽說你去了美國治療,我看見紐約那幾天風雪很大,新聞上也有些不平靜。那個,你沒事吧?”
“沒事,這不好好的嗎?謝謝你的關心,還有……”她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杯,“我跟他又和好了……”
“呃……”
“我現(xiàn)在又跟那個人在一起了,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每一天都很開心。你跟我之間,我不好多說什么,但是你一直都明白的……”她望著他,輕聲說道,“我從來都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喜歡就是喜歡了,沒辦法喜歡上的,怎么樣也不行。這幾年來你對我的感情,我很感動,真的,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他對我很好,也很信任我,但無論如何,我怕有些無謂的事情影響到我們。你……呃,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是……”
“你的意思是……讓我別來煩你?”遲疑一陣,許默臉色蒼白地說道。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我不是什么很優(yōu)秀的女人,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別說什么好人……好人卡么……”許默諷刺地一笑,搖了搖頭,“你是個好人,學校里不都在當成笑話說嗎,聽說還是你的那個好朋友顧家明傳出來的……那么,我可以見見他嗎?至少讓我知道是敗在了什么人的手上……”
“他現(xiàn)在不在這里,有機會的話,會的�!�
“嗯,呵呵……呵呵……”許默點著頭,苦笑著,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沒能出口,最終在那苦笑聲中轉身緩緩離開。人群之中,留下了落寞的背影。
松了一口氣,她不是薰那種天生冷感的女人,對于許默這些年來的追求,說不感動自然是騙人的,不過望著這背影,更多的還是輕松與解脫。在愛情這種事情上,她的心情終究還是趨于傳統(tǒng),寧愿只被一個男人擁有著就已經很足夠了,雖然美中不足的是,那個男人不止擁有著她一個女人。
想到這里,不由得無奈地聳了聳肩,目光再朝周圍掃了一遍,才終于在大廳的一角發(fā)現(xiàn)了那幾道熟悉的身影,家明、靈靜、沙沙三個人正圍在一張小桌子邊,一邊打鬧說笑一邊吃著東西,氣氛雖然熱烈,卻儼然有生人勿近、誰也不搭理的架勢。
真是羨慕哦。
心中不由得泛起微微的酸味。她自美國回來之后,由于心情開朗,以往對父親的許多看法也已經有了改觀。如今她在圣心學院有著重要的地位,許多有背景的富家子弟想要得到保送重點大學,乃至到世界性的名牌大學留學,多半也得通過她的關系。這樣一來,人家承了情,對于整個張家也就有了好處。她雖然仍舊不參與張氏集團的運作,但參加這些以前沒必要來的宴會、酒會,其實也就含了與父親和解的意思在內。這宴會父親與小媽都已經來了,如今正在與一群商界大佬在一旁說話。至于家明等人,來到這個宴會上的目的則很純粹,他們只是為了吃晚飯而已。
既然已經與家明在一起并且接受了他同時與靈靜、沙沙同居的事實,自美國回來,雅涵便時常與三人聚會,玩鬧在一起。畢竟她以前便與靈靜沙沙是好朋友,而且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她們產生惡感。畢竟相對于雅涵,靈靜與沙沙年紀有些小,也正好與家明相仿,縱使以愛情的自私,她偶爾看見兩名少女,心中也只有淡淡的內疚。不過內疚歸內疚,愛情是自私的嘛,她也只能維持著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與家明曖昧地往來。好在家明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即使是偷情,他做得也并不讓人感到偷偷摸摸,相反更有些正大光明的味道,心理上終究還是過得去的。
圣心學院的開學向來是元宵以后。今天是正月十六,學校里第一天報名,家明、靈靜與沙沙從葉家搬了東西出來,回到出租房進行打掃收拾,所有事情弄完之后雅涵見他們也累了,便提議一起到這宴會上吃晚飯。
這種宴會里,多半各人都有自己的關系,有自己的小圈子。雅涵平日里雖然來得不多,但認識她的人不少,也就免不了各種應酬,眼見幾人拿著一堆好東西放在身邊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心中便不由得怨懟,她可還空著肚子呢。朝著三人的方向走出幾步,只見家明也笑著轉過了頭來,隨即卻是疑惑地望向一旁。雅涵循著那目光向一旁望去,在人群之中,那應子豐的目光也正朝她望來,皺著眉頭,很是不善,儼然像在說她不識抬舉一般。
朋友受了什么挫折,表示一下憤慨是正常的事情,然而感情上的事情,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自己拒絕許默也算是保持了相當?shù)闹斏骱投Y貌,這四眼田雞到底是什么人,跟許默難道是玻璃么……眉頭一皺,心中卻覺得應子豐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聽過。一時間想不到答案,她走到三人的身邊坐下:“哇喔,你們三個倒是清閑,我都被人煩了一晚上了……”
“又是找雅涵姐你走后門的吧?”靈靜笑著將一碟早已準備好的食物推到雅涵的面前。聽得走后門這三個字,雅涵只覺得家明的表情瞬間變得異常淫蕩,他們之間可還沒發(fā)展到這一步,只是上次開起玩笑之后,家明最近老是拿這樣的話題來調侃她。杏目一瞪,笑著接過了食物,只聽得家明笑道:“我看怕又是表白啊之類的事情,剛才我看到許老師了,反正他跟雅涵姐在一起無非就是那些話題啦。哦,人群中那個像怨婦一樣看著雅涵姐的男人不會也是因為表白未遂吧?我覺得那怨念好大……”
“唔,哪里?哪里?”
這話一說,靈靜跟沙沙好奇地在人群中尋找著那位男性怨婦,此時自然已經看不到應子豐的身影。雅涵笑著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那家伙是許默的朋友,大概因為我拒絕許默老師,他對我很不爽的樣子,真是……叫做應子豐,也不知道是什么來頭,我覺得有點印象,但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應子豐?”家明停下了吃東西,“那是應海生的二兒子吧,他哥哥叫應子嵐,你應該聽說過才對……”
“朝海集團,東南地王?”雅涵一時間睜大了眼睛。她這下也是想起來了,應海生的朝海地產集團是中國目前地產界的帝王級人物,由上海到廣州、深圳、港澳一地,朝海集團直接或間接的地產生意幾乎涵蓋了整個中國地產界百分之三十的份額,在中國目前樓市只有走高沒有下跌的趨勢下,朝海集團的規(guī)模委實龐大到難以估量的層次。
在中國能做到這樣類似壟斷的地位,應海生在中央一直有著龐大的關系網,他本人雖然只是人大代表,但影響力卻是無比巨大。幾年前他的大兒子應子嵐逐漸接受集團事務后,應海生也就逐漸淡出商界,但威懾力卻沒有絲毫減退。這樣的一個巨人,在雅涵見過的人中,恐怕就只有一年前曾經到過江海的方之天可以相提并論。張家的產業(yè)跟地產界相隔甚遠,因此雅涵一時間還想不起應子嵐這個名字,此時被家明提醒,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咦,這不是那個叫家明的同學嗎,玩得還好嗎……雅涵……”正在想著應子豐的事情,悅耳的聲音忽然在后方響起,一回頭,只見穿著一件華麗晚禮服的小媽正在后方笑望著她。家明站起身來叫了一聲阿姨,隨后是靈靜與沙沙兩人跟小媽互相打過了招呼。略微的寒暄之后,小媽打了個眼色,拉著雅涵走到一邊。
“哎,那個顧家明同學是黃家的人吧?”
“嗯,是啊�!�
“黃家出事了�!毙屚�,輕聲說道,“剛才跟你老爸在那邊,大家聊起來,聽到的事情。”
雅涵怔了一怔:“怎么了?”
“黃柄翔倒臺了,他這么多年來在省委書記的位置一直有些不上不下,最近上面說風聲緊,可誰也沒想到會這么快。才過完元宵呢,就今天下午,對他執(zhí)行了雙規(guī)。”穿晚禮服的女人偷瞧了一眼正吃得興高采烈的家明,“有些事情大家都明白的,到了這個位置上的人,一旦被雙規(guī),基本上就是完了。黃家這幾年來看起來風光,但能力其實不夠,都是黃柄翔的影響力照應著呢,黃柄翔倒了,墻倒眾人推……黃家也算是完了……”
第二百七十一節(jié)
剝落
神說:樹倒了,猢猻便要散去。
好吧,我們得承認,上面那個神純屬虛構,不過,自從黃柄翔被雙規(guī),黃家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情況,就真如樹倒猢猻散,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九九年四月,春日的氣氛如潮而至,小雨淅瀝的清涼空氣中,家明就趴在黃家別墅二樓的陽臺上,望著下方偶爾的人群攢動、偶爾的冷清安靜,體會著一個家庭漸漸散去的感覺。
一個多月了,黃柄翔夫婦依舊處于雙規(guī)的狀態(tài)之中,作為省委書記級別的領導,這樣的事情持續(xù)時間不會短,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會被擺在臺面上被一一理清。而且對黃家打擊最大的是,這種事情并不是說一個人認罪就能扛下來,基本上是牽連出周圍的一大片,黃家家明叔叔伯伯輩的這些大小公司、部門掌權者,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基本上都已經受到過審查。
三伯黃柄興已經被抓起來了,他的兒子黃浩云——以前追求過雅涵的——也已經接受過好幾次的盤問,看起來情況相當不妙,甚至連黃柄翔的兒子黃浩兵也被問過好幾次。盡管他年齡只有十七歲,這件事情多半不會波及到,但對于這位原本喜歡籃球的活力少年來說,眼下家里的境況不啻于從天堂摔落到地獄。
事實上,在中國就國情來說,其實不會出現(xiàn)類似日本那種嚴謹?shù)拇蠹易鍢嫵�,這些所謂家族力量的出現(xiàn),多半都是在建國之后有一定政治力量的長輩的影響。類似黃家來說,黃柄翔的父親——也就是家明的爺爺——那輩有一位中央的要員,因此許多原本有親屬關系的,便籍著這條線取得了一定的地位。改革開放之后,黃家開始經商,黃柄翔進入政界,家里原本有關系的人們逐漸依附過來。他們獲得了自己的好處,或者在某個企業(yè)里干上了自己的位置,或者通過關系有了自己的公司,大大小小,便形成了今天的黃家。
凝聚力通過對自己有好處的關系而來,在第二輩時或許還不算龐大,但是到了家明這代人出來,這網絡便開始變得盤根錯節(jié)。所謂東方家、張家也大都是由此而來形成的有中國特色的家族企業(yè)群。黃家的興起并非因為黃柄翔,但這幾年來,黃家的各種門路之所以能夠暢通,大多數(shù)生意都是穩(wěn)賺不賠,其實都是因為黃柄翔這把大傘在政治上的遮蔽。而當黃柄翔倒臺,這個失去了保護傘的家族,便立即陷入了狂風暴雨之中。
原本可能的訂單完全被拒絕,各種之前打的支票要求立刻被兌現(xiàn),在這之前一路綠燈的各種銀行貸款此時也都已經開始要求償還,逼得某些小公司便只能申請破產。不得不說,黃柄翔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人,對于自己的家人真的不錯,各方親朋的產業(yè)發(fā)展,都有他的關照在其中。也因此,當這個黃家上空的巨大身影消失,黃氏這一條線上的數(shù)十甚至上百家大小企業(yè),幾乎在一夕之間,就面臨了各種足以致命的問題。
一個多月的時間內,黃家的各個親戚都已經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又走,或者是為了黃柄翔的事情而商量對策,或者是為了自己的小企業(yè)來向人求助或訴苦。但雙規(guī)這種政治層面上的死刑,黃家人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介入其中。而說起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之前在黃柄翔的保護下,雖然許多旁系親屬們自己的企業(yè)大都浮華空虛,沒有穩(wěn)固的根基,但黃氏集團的主要產業(yè)還是保持著相當?shù)囊?guī)模。就算暫時情況窘迫,不過在這之后,無疑還是能夠讓黃家維持著富豪的生活與享受,但是對于那些只顧籍著黃柄翔名字攬財?shù)墓究諝�,黃家此時自然也伸不出任何援手了。
雙規(guī)的結果仍未出來,凋零的情形卻已經開始出現(xiàn),即使是家明,平日里在學校偶爾也會感受到諸多的指點與議論。黃浩兵在一段時間內休了學,但最近又開始去學校上課,不過整個人已經變得沉默呆滯,像是一個深度的自閉癥患者。
倒是許毅婷,以前從不受待見,在父親吸毒死后更是被所有人忽視的一個小女生,此時卻忽然成為了受人關注的對象,從她這一個多月以來每次來到黃家眾人有意或無意地找她說話的態(tài)度上便能看得出來,這多半是因為她跟東方婉關系親密的緣故。當然,做這種事的也只是同輩的一些少男少女,大人那邊,還不至于到要刻意與許毅婷建立關系的程度。
仿佛是在一夕之間,整個家庭的一切關系都已經變了,原本其樂融融的人們因為各種利益的坍塌開始爭吵、急躁,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一個多月來,大人們的臉上都掛著愁容,孩子多半也不敢笑,偶爾還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在庭院里打鬧,便往往會被罵上一頓。黃家還有錢,仆人們依舊在這片別墅區(qū)中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但偶爾瞧向這些人的目光,暗地里的私語,也已經完全變了味道。
一個多月里,家明從學�;貋淼拇螖�(shù)多了幾次,看人們匆匆來往的情景,偶爾有想要收回貸款的銀行代表找上門來的情景,吵吵鬧鬧的情景。
并就不是渴望親情的人,對于這個家庭之前的態(tài)度,沒有多少愛,自然也談不上恨。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六七年來自己的身份與這個家族的確是聯(lián)系在一起。至少在別人眼中,自己是黃家的一員,偶爾也與黃家的長輩有些談話,沒有人認為他與黃家無關。這樣的感覺對于他來說算是無所謂的,然而到了眼前這種情形下,他卻忽然感受到了一些對于他來說很有趣的東西。
家的感覺。
重生之初他曾經想過,自己或許要有個家了。家算是什么,他不知道,黃家沒有給他任何不一樣的感想,他也就這樣接受下來,反正一切也是無所謂的。然后有了靈靜、有了沙沙、有了雅涵,黃家之于他便變得更加微不足道。然而在眼前這片不斷凋零、蕭瑟的灰色氣息中,他卻能夠感受到一股類似死亡或破滅的美感,類似他殺人時濺出的血。無論如何,這群庸庸碌碌不可救藥的人之于他來說,的確是與街邊的路人不一樣的存在。家人,親人?
啊,無論如何,大家的確是有著與生俱來的關系,這一點或許沒錯,家的感覺么?
他曾經殺過很多人,看過許多大家庭的破裂,但只有這一次,他的的確確是參與其中的一人,這種感覺令他感到新奇有趣。
記得上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坐在天臺上看著下面的情景。春天的夜晚有些冰涼,平日里喜歡在外面打打鬧鬧的孩子現(xiàn)在也都已經在房間看電視或者寫作業(yè)了,幾名大佬估計又是在商量對策或者到處打電話拉關系。游泳池的池水碧藍,一名清潔工在拿著網兜撈里面的垃圾。大伯黃柄安卻忽然抽著煙從樓梯口走了出來,看見坐在邊緣的家明,先是愣了一愣,隨后揮了揮手。
“家明啊,別坐在那旁邊,危險�!彼牧伺年柵_上的椅子,“到這邊來坐�!�
作為黃家這一支的老大,黃柄安其實一直都相對低調,在家里的地位不如二伯黃柄翔那般顯赫,也不如掌管公司的三伯黃柄興那樣凡事大包大攬。也因此,這次波及整個黃家的事件,上層或許是他受到的影響最小,但兩個弟弟都出了事,他看來也不太好過。此時拉了家明在一起,或許是因為找不到什么話題,一時間倒說起他的妹妹——也就是家明母親的事情來,言語之中,甚有悔意。
一個家族大了,往往便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規(guī)矩,有的或許有利于家族的擴大,有的也有些莫名其妙。當初的黃家執(zhí)意要家明的父親入贅進來,家明的父親不肯,家明的母親性格也比較執(zhí)拗,率先與幾名兄弟吵了一架,隨著家明的父親脫離了黃家。若非如此,恐怕兩人也不至于在生下家明之后赴外地打工,死在了那次山體滑坡的災難之中。
大略地說過了家明母親的一些事,隨后又說起黃浩兵最近的狀況,大家是一個家里的兄弟,又在一個班上學,要照顧一下他云云。家明自然是點頭答應,倒也沒有太當一回事。只是那個從來就很模糊的父母形象,此時倒是變得具體了一些。
不過,就算家的感覺令他覺得新奇,他也不可能會為黃家做些什么事,退一步來說,就算他賣身給炎黃覺醒,也不可能夠得到省委書記被雙規(guī)這樣政治層面的東西。不過,國安方面對于與黃家有聯(lián)系的郁金香倒有些顧及,第一次將有干系的人員大規(guī)模叫去問話時,來到黃家的有公安,也有一些大概隸屬國安處理國內事務的低層人員,然而夾雜其中,卻赫然有著處理國內外反恐怖事物的組長葉蓮的身影。可以想象,在他們出動之前,或許有過類似這樣的對話。
“啊,今天你們去黃家抓人嗎?我也跟去�!�
“不是吧,這種簡單的事情也要葉組長你出馬嗎?只是叫幾個人回來問話而已,放心,不會出問題的啦,我保證這些人沒有收黃家任何東西……”
“你們收東西關我屁事,記得請上酒店撮一頓就行了。我這次去……咳咳,是怕你們太不注意做事的方法,碰了不該碰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這是后來雅涵在開玩笑時想象的對話,不過多半也相差無幾。家明那天正好在家,大家在客廳里說話時,這個穿著便裝,長相柔美如女子的男人直接走到了家明的身邊:“咳,家明小弟,初次見面,你應該不認識我,但也許認識……我叫葉蓮,見過簡小姐的幾次出手……事實上,黃書記這次的事情,我們也很遺憾�!�
“喔……”望了望四周,家明聳聳肩,“我也覺得遺憾,二伯平時對我還不錯……你們別亂想了,政治是政治,素言姐也沒想過夠到這上面來�!�
“當然,黃書記對家里人的態(tài)度,一向是沒話說的,他只是在對待國家的態(tài)度上有些問題……請代我向簡小姐問好。對了,第一次見面,我也沒什么東西,吶,這個紅包,家明小弟你拿著買糖吃……”
葉蓮身材甚高,此時笑瞇瞇地拍了拍家明的頭,將一個紅包塞到家明手里,拆開之后,里面是一張面值十元的人民幣。對于他這種不怕死的幽默感,家明倒是有些欣賞。
那就找個機會讓他死掉好了。
心中想著無聊的事情,耳中忽然傳來輕微的呼喊聲。抬起頭,只見庭院外的街道上,一名穿著綠色運動服的少女撐了一把傘,正跳著向里面揮手,十七歲的少女充滿了活力與清爽的感覺,在雨水濕潤的街道與樹蔭間顯得格外清晰。
已經是星期天的下午,晚上便有學校的自習。他笑著揮了揮手,拿了一把傘轉身下樓。走到樓梯時,只見幾名傭人搬了一個柜子往樓上走,一臉胡茬,形容頹廢的黃浩云也正搖搖晃晃地往上走,一時間巨大的柜子與上下的人幾乎堵塞了樓梯,眼見前方的家明,一向對他好感不多的黃浩云喊了一聲:“你給我讓開��!”
家明讓到一邊,攤了攤手,待到黃浩云走了上去,方才小跑往樓下,不一會兒,與靈靜在別墅外碰頭。
“剛才我看見黃浩云搖搖晃晃地開車回來,差點撞到了人哦。都下午了,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準又喝酒了……”
“別理他,那家伙已經廢了,和黃浩兵一樣�!奔颐鲹伍_傘,聳了聳肩。
“黃浩兵我覺得他也挺可憐的。他以前在學校挺不錯的,籃球也好,成績也過得去,一個月的時間就變了一個人了……”望著那片淅瀝小雨洗刷后變得格外清澈的別墅區(qū),靈靜一面走一面說道。
“小時候老欺負我�!�
“那是小時候嘛�!膘`靜笑了起來,“那時候你故意被欺負,我才想著一直幫你的,當時你還叫我靈靜姐姐呢,怎么現(xiàn)在都不叫了。想起來,你欺負我還比較多!”
離開了熟悉人的視線,兩人牽著手走在雨里。
兩人糾糾纏纏在一起已經有七八年之久,發(fā)生肉體關系后同居在一起也已經將近兩年,彼此對對方都已經再熟悉不過。目前已經是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期中考試過后便會開始文理分班,最近家明、靈靜、沙沙三人都在商量著分班之后最好可以到一個班去。這件事可以找雅涵,不過家明估計雅涵會在暗中將三人又分開到三個班,其中的曲折當然不能說出來。
沙沙今天在家里有事,沒有去武館跟靈靜匯合。眼見時間還早,兩人在雨中說著一些瑣碎的事情一路上街,經過一個路口的婚紗攝影城時,街道對面的紅燈亮了起來,靈靜站在巨大的落地式陳列柜前望著里面的新款婚紗。
“怎么了?想穿婚紗嗎?”
“你不覺得這款很漂亮嗎,而且我在電視里看見過。”
“看到過?我怎么沒印象�!�
“哎呀,你們這些男人當然啦,電視里婚紗廣告的每一件看起來都一樣吧。我記得這件婚紗是方……嗯,是雨思姐最近做了廣告的那款。”
“那個過氣的女明星……你現(xiàn)在還崇拜她��?”
“好了,我知道你和沙沙都討厭她,我再也不會崇拜現(xiàn)實里的她了啊,不過她最近是越來越火了,你不知道學校里崇拜她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嗎?都是因為最近這張專輯太好聽了,把她的人氣又拉起來了啊。”靈靜一笑,輕哼幾句,“啦啦啦啦……啦啦……”
“那歌是我寫的好不好�!�
“所以我其實是在崇拜你啊�!�
“……”
家明一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倒是皺了皺眉,望向身后的一處地方。此時街道對面已經亮起綠燈,兩人轉身要走,靈靜朝轉角的另一邊望了一眼,卻是“咦”地叫了出來。
“家明,你五叔�!�
“嗯?”
轉角的另一邊,其實也就是那婚紗攝影城的正門前,此時已經停了不少的車輛,看起來像是有什么大人物到了這邊來,因為跟在外面的隱約還有兩個記者的身影。黃家排行老五,至今未婚的花花公子黃柄文此時拿著一只公文包站在他的小車旁,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之前有黃柄翔的照顧,這位年紀已近四十的黃家五“公子”自己開了公司,一直與諸多江海的女明星、女模特有來往。然而當黃柄翔被雙規(guī),他的公司雖然比其余的小公司有基礎,但目前也已經有了很多的麻煩,家里雖然能給些幫助,但他自己也不得不開始發(fā)憤圖強,此時看他一身工作行頭,顯然是要找人談生意。不過人家既然來到婚紗店,多半是要結婚了買婚紗或者拍結婚照,這時候找人聊生意上的事情,如果遭到拒絕,那多半也是可以想象的。
此時黃家的各種生意都陷入窘境,那黃柄文此時顯然也在猶豫,這片刻間,他也看見了這邊的家明與靈靜,笑著揮手打了個招呼,兩人也連忙點頭做出回應。也在此時,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咦,這不是家明小弟嗎?”
呼出一口氣,家明皺了皺眉頭。
回過了頭,站在后方不遠處的,是手中提著一打健力寶汽水的中年男子,看似驚喜地對家明舉了舉手。不過家明卻知道,這人已經在后面看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到了此時,才做出了打招呼的決定。眼見是陌生人,靈靜望了望家明,對方已經笑著說了起來:“看你們站在這里看那婚紗看了很久,這店是我朋友開的,想進去試試嗎?”
“啊。”對于那話家明沒什么反應,倒是靈靜驚喜地笑了笑,隨后才覺得有些不對,“可這是婚紗……”
“什么婚紗,漂亮點的裙子而已,現(xiàn)在國外都很流行拍寫真,如果喜歡,可以進去穿著拍下來做紀念啊。我覺得你……呃……”
“葉靈靜。”眼見對方裝出一副完全不認識靈靜的模樣,家明開口說道,那人才爽朗地笑了起來:“呵呵,家明小弟,我覺得你的靈靜小妹如果穿這件衣服一定會很好看,如果喜歡,為什么不拍些寫真留下來呢,將來一定是很美好的回憶吧�!�
“什么靈靜小妹,我是他姐姐啊�!膘`靜在一旁笑著嚷道,“不過,我們今天還有事……”
對于與眼前這人來往,家明心中本有些排斥,不過看靈靜雖然在拒絕,但望向那婚紗的眼神卻是一副期待的樣子,他也就笑著點了點頭。隨即,靈靜開心地問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跟家明認識的��?”
“呵呵,我叫崔國華,你叫我崔大哥就好了,至于跟家明小弟的認識嘛,那是因為……”
他的謊言還未編造出來,聽了這個名字,靈靜秀氣的臉上陡然一沉,走向婚紗店的腳步也停了下來,隨后飛快地轉身,拉了家明的手朝馬路對面走去:
“家明我們走!”
第二百七十二節(jié)
小麻煩
“喂喂喂,靈靜,別激動啊,前面有車……”
人行道前的紅燈依舊在亮著,汽車駛過,靈靜拽著家明的手,朝著對面便快步走了過去,留下崔國華提著那一打健力寶愣在原地,無奈地笑起來。
靈靜平日里性子乖巧隨和,然而一旦遇上特定的事情,也是執(zhí)拗非常。對于黑暗世界的事情家明沒有跟她和沙沙多說,但偶爾提及,也曾經當故事一般提起過炎黃覺醒之中崔國華這個名字,家明曾經說不愿意跟這些人牽扯太深,她也就記在了心中,此時才會一聽這個名字就立刻掉頭走人。待到過了馬路,甚至對家明方才的態(tài)度都有些怨懟起來。
“你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干嘛不跟我說!我還跟他說了那么多的話……”
“呃,這個……呵呵,其實沒必要這么緊張的�!奔颐餍α诵�,“他本質上是個好人,而且你也喜歡那婚紗……”
“我還沒喜歡到那種程度!”微嗔地瞪了他一眼,靈靜的目光掃過對街,隨后拉著家明轉身飛快地走。一面跟上靈靜的步伐,家明朝后方一揮手,比出一個中指。
“喂,靈靜,你是說沒有喜歡婚紗到喜歡我的程度嗎?”
“走開,我還在生氣呢�!�
“先回答了再生氣啊�!�
“呵……你再油腔滑調我真生氣了……”那不是因為喜歡你才喜歡婚紗的么,面上擺出微嗔的架勢,細雨之中,她在心里輕聲呢喃。
與沙沙在約好的公車站會和時,小雨便已經停了。據(jù)沙沙說,家里來了個叔叔,雖然與父親只是表兄弟,但彼此卻比親兄弟還親。最近這人從外國回來,父親似乎想要安排他在幫派做事的樣子。
“不是很喜歡他,不過總得叫聲叔叔�!迸拇蛑X后馬尾上的水漬,沙沙如此評價著新的家人,并且說起從家里出來看見黃浩兵的事情。
“是去你們那邊同學家里玩嗎?”
“不記得他有那邊的朋友啊。”沙沙搖了搖頭,“而且這個時候,他哪里還有心情玩,看起來頹廢得要死。大家不是很熟,我也沒跟他打招呼了�!�
大概說了兩句有關黃浩兵的事情,也都沒將這當成一回事。一路坐車來到學校,三人到附近的超市里買了些東西。在賣蔬菜的陳列柜前,沙沙挑了一塊老南瓜:“回家弄南瓜餅吃去。”
“你會弄嗎?”家明在一旁笑道。
“我跟靈靜學啊。”
“什么?”聽見說自己的名字,在不遠處挑選新鮮魚肉的靈靜推著小車靠了過來,沙沙一笑:“家明說今天吃南瓜餅。”家明在旁邊笑著聳了聳肩。靈靜望了望兩人,卻也是一笑:“放下啦,也不挑塊好點的�!�
詭計被識破,沙沙吐了吐舌頭,眼看著靈靜挑選南瓜,問道:“待會我們把雅涵姐和薰一塊叫過來吃嗎?”
“不用了吧,待會我們送去學校就好了�!�
生活本身其實平淡而瑣碎,當彼此都已經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親密,戀愛啊、激情啊都會漸漸地平淡下來吧。偶爾去電影院擠一場新上映的影片、找個不錯的餐廳三人坐在一起吃上一頓。有幾次靈靜或者沙沙心血來潮,也曾經想過在家里弄什么燭光晚餐,還沒弄好就覺得用蠟燭實在不方便,笑著開了燈吃東西。對于已經親密無間的三人來說,已經不太需要這樣刻意營造的浪漫,剩下更多的,則是家人的感覺。
一塊上街買東西,一塊回家,吃過飯出去散步,說人的家長里短、學校里的趣聞,路過七彩的霓虹與溫馨的路燈,車燈在入夜的道路上穿梭而過。偶爾去海邊散步,看看落日,坐在海風清爽的長堤之上,沙沙老喜歡拿蘋果核逗弄來往游人手中牽著的哈巴狗。菜肴的香味飄出來時,家明與靈靜在廚房里忙碌,沙沙來來回回跑動著,收拾桌子,擺好碗筷,電視里傳出午間新聞的音樂聲。晚上房間里亮起橙黃的燈光,靈靜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看書,客廳中電視的聲音已經被放到最小,家明在廚房里換著煤爐的火,洗完了澡的沙沙從浴室里出來,有時候穿著睡衣,有時候就那樣光溜溜地搓著身子小跑進臥室,笑著鉆進靈靜的被窩里。
偶爾在晚上出門,回頭看見那游戲室上方的窗戶里射出來的燈光與人影,這就是人生。
于是,買好東西之后回家,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靈靜搬弄著煮南瓜,弄做南瓜餅的材料,家明與沙沙就打掃和清理著空置了一天多的房間。早早地吃過晚飯,洗了個澡,三人出了門,到了學校里,分別去往各自要去的地方。
最近據(jù)說又有市里的領導過來視察,靈靜被人拉去做黑板報,沙沙在女生之中很受歡迎,時常也會被叫去排球隊訓練,只有家明沒什么事情可做,拿著南瓜餅去到教室。此時人來得還不多,薰坐在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安靜地看書,穿一身新出的白底黑邊的休閑衣褲,文文靜靜地坐在那兒時,看起來像是一只水墨畫里素雅的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