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沒有隨身攜帶紙筆,掏出手機搜索附近的文具店或者雜貨店。這片海灘實在偏僻,最近的店鋪也在一公里之外。
麻煩的念頭剛涌上來,她立刻壓下去,決定有些事就算麻煩也必須要做。
她唰一下起身:“我去買個紙筆�!�
“現(xiàn)在?”
“嗯!”
雖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孟仕龍沒有質疑,也沒過多問,跟著起身:“那一起去吧�!�
“不用啦,萬一我們走的時候帳篷被人偷了怎么辦?”
“……不會有人偷吧?”
她把他摁下去:“你就在這里等我。”說完頭也不回地拉開拉鏈抓著手機沖了出去。
她沒有孟仕龍跑著來回買東西的體力,老老實實地打車,不到半小時就把紙筆買了回來,還買了火柴。
拎著袋子回到海灘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陰天連月亮都看不見。孟仕龍坐在帳篷外面,面對著海灘的方向發(fā)呆。
她從背后小心地接近他,無聊地想試試嚇嚇他活躍氣氛,還在醞釀姿勢呢,孟仕龍已經回過頭,她只醞釀了一半的姿勢看上去一定像個傻子——他都憋不住笑了。
尤雪珍尷尬地坐下來,把袋子推給他。
“把那天你沒來得及跟你媽媽說的話寫下來吧,然后我們今晚就在這里燒掉�!庇妊┱渥约撼榱艘粡�,“我也寫一份給我爺爺�!�
孟仕龍攤開她買的紙,是信紙,紋樣是金元寶,她畫的。
她湊過頭:“那里沒有接近冥紙的,我只好自己畫了,畫工有點丑。”
孟仕龍滾了下喉頭,輕輕地嗯道:“是有點。”
她佯裝生氣地:“喂!”
兩人打開手機手電朝上放在野餐墊中間當夜燈,腦袋挨著腦袋趴在墊子上在紙上書寫。長長短短的時間過去,他們一前一后擱下筆,把信紙折起來,捧著它走到了近海邊一點的位置。
接著,兩人面對面蹲下身,把這兩團紙放到沙灘上。尤雪珍掏出火柴,深吸口氣。
“那就準備開始燒了。”
“好�!�
紅色的火柴頭摩擦過紙盒,聲音沙沙,暖黃色的火光在下一秒亮起。兩個人都沉默著,注視這束火光轉移到了那兩團薄薄的紙上,紙張在火中舒展,燃燒�;鹧嬖趦扇说难劬锾S,仿佛把眼睛都燒痛了。
于是尤雪珍看見孟仕龍揉了揉眼睛。
火光熄滅的那一刻,天地暗下去,他放開揉著眼睛的手,摸索著來抓住她。
她被抓得好緊,手背碰到一種并不明顯的潮濕。
心在這個時候產生一種淡淡的抽痛——
反應過來后,她反手同樣緊地回握住他,變成手心去相貼他濕潤的指節(jié)。
她用手心接住了他的眼淚。
第48章
初三的夜海實在太冷,
最后兩個人冷得不行,收拾完沒吃完的東西提前從海邊離開。
但回去的過程并不順利,眼見最近的一班火車就要啟程,孟仕龍突然停下腳步去翻包,
臉色不對勁地說:“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在海邊了。”
尤雪珍也跟著焦急:“是什么東西丟了?”
他含糊其辭,
兀自低頭翻包,
翻到一半又吁口氣。
“沒事了,
找到了�!�
尤雪珍看著手機時間,
只剩下一分鐘,不夠他們進站了。
她往下拉手機,就剩下最后的班次,嘆氣道:“只能等末班車了,不過要等半小時……”
他也微微嘆氣:“只有半小時啊……”
尤雪珍警覺,狐疑道:“你剛剛不會是故意的吧?”
他還是含糊其辭:“我去買水。”
兩人走進站臺時空無一人,車站的等候室沒有空調,
一切都冷冷清清。尤雪珍感覺肚子開始作痛,
也許是在海風吹風受涼的關系,
她急匆匆跑去廁所,
回來時看見孟仕龍低頭在看手機,很聚精會神。
“在看什么?”
尤雪珍扼制住了偷看的眼神,但沒扼制住疑問。
孟仕龍倒是大方把屏幕轉過來,她看見了一段赤紅色的巖漿快從屏幕里噴出來。
“這是哪里?”
“冰島。剛剛刷到的新聞,
昨天噴發(fā)的。”
“好壯觀……”
孟仕龍把手機橫到兩人中間讓她一起看,還把進度條拉到最開始,視頻報道了2分18秒,
他們看完了一場數(shù)萬公里之外的火山噴發(fā)。巖漿滾燙的畫面仿佛讓寂靜的冬夜站臺也變得熾熱,尤雪珍回過神,
發(fā)現(xiàn)也許是因為他們靠得太接近了。
那份熾熱來源于孟仕龍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后。
尤雪珍沒有將身體坐直。
孟仕龍也依舊將手機橫在他們中間。
盡管視頻已經放完了,自動跳到下一個視頻,又是火山,系統(tǒng)的推算法暴露了他最近頻繁看的類型。
她打趣:“你最近對火山又重燃愛火啦?”
“歸功于你打開了那個盒子�!彼谷怀姓J,“從港島回來后不知不覺就開始刷一些,看著很解壓。我還看了一部關于火山學家的紀錄片,記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
“火山檢測儀會在火山噴發(fā)之前快速反應,指針打出來的圖表線條七上八下地波動……”他想了想說,“看上去就像地球的一張心電圖。”
尤雪珍雖然沒有看紀錄片,但僅憑他這句話也延展出想象。
她聯(lián)想說:“要是這樣的話,每一次火山爆發(fā),就是地球在心跳加速了�!�
孟仕龍怔然,她的說法讓火山更蒙上了一層浪漫色彩。
站臺始終沒有人進來,等末班車到來時只有他們兩人上車,相當于他們包場了這輛火車。雖然車上依舊很冷,但比起掛著冷風的站臺已經算得上溫暖,尤雪珍一坐下就打了個哈欠。
她將頭靠在車窗旁,將包包放在桌面上,和桌對面的孟仕龍說了句我睡一會兒。這會兒是踏踏實實地閉上眼睛,什么都沒再想。
不知過多久,尤雪珍迷蒙地聽到孟仕龍在叫她。
“到了?”她困倦地睜開眼,卻見孟仕龍搖頭。
“還沒到,叫醒你是接下來的……你不能錯過。”
他說得含糊,聽得她云里霧里,還想問什么東西?下一秒,火車的車廂白熾燈哐一下,毫無預兆地滅了。
起初,尤雪珍還以為是火車故障,但她聽見黑暗里孟仕龍從對面?zhèn)鱽淼穆曇�,毫不驚訝的語氣,叫她往車窗外看。
尤雪珍便靜下心轉頭,驚訝地逐漸失去言語。
火車沿列是開得正盛的白梅花,每棵樹都綁了夜燈,朝上射著花枝,將花瓣的紋理都照得通透�;疖嚐粢魂P,窗外的夜燈就分明,烘托起夜色下的梅花,涌成兩列泛著清香的花河,又似雪落在其中。
她感覺火車的速度甚至都慢下來,貼心地照顧著火車內的乘客,方便他們仔細地看清“梅花河”。
尤雪珍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沒眼看,嘴巴微張,像個傻子。一句臥槽憋在胸口,好在壓抑住了,沒像個文盲似的脫口而出,文質彬彬地稱贊:“太漂亮了!”
好吧,也沒文化到哪里去。
她完全不舍得收回視線,一邊盯著窗外一邊問孟仕龍:“你早就知道這個?這是什么?”
他這才坦白:“我在網上查到的,說這輛火車的末班車會在梅花開盛的這幾天,在經過這一段路時關燈慢行,讓大家賞花�!�
尤雪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拖到末班……果然是故意的�!�
“對,但當時告訴你就沒有驚喜了�!�
如果此時車內驟然開燈,她就會在倒映的車窗上發(fā)現(xiàn)看著窗外的自己,以及側臉看著她的孟仕龍,那么她的大腦應該就會拉響某種危險警報。
可惜車廂依然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他們浸在這片若隱若現(xiàn)的黑中,她聽見孟仕龍低低道:“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親佢啫。”
尤雪珍看向他,一半暗一半微亮的臉。
“你在說什么……?”
“還記得這句話嗎,圣誕夜我們在港島吃飯的時候,你問我是什么意思。”
“啊�!庇妊┱浠貞浧饋�,“——你現(xiàn)在才要告訴我?”
“嗯�!彼g自己的這句話,“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會在最后送她回家的時候……”
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她的眼睛。
火車慢騰騰向前,梅花的影子一朵接著一朵在兩人的側臉搖曳,很遠很遠的山頭,一只飛鳥歸林,孟仕龍半起身,越過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桌板。
“忍不住親她�!�
他一只手撐著車窗保持平衡,湊到她跟前。
“她愿意給我親嗎?”
梅花的影子變成他彎下腰的影子,占據(jù)了她的側臉。
尤雪珍的心猛地緊縮,以為他會有下一步動作,但是沒有。
沒有等來她的首肯,他便只是看著她,用欣賞窗外那列梅花的目光近距離地看著她。恪守著并非戀人的距離,也絕非是朋友的距離。
兩人加重的鼻息湊在一起,如夜風侵襲花朵,氣味便融化在一起。
尤雪珍被動地仰起頭,對上他垂下來的眼睛,還有,他的嘴唇。
她從沒好好凝視過這里,僅有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的契機是那兩次化妝。但一次剛熟起來不好意思,還有一次雖然熟了,但還是不好意思。
而此刻,想凝視他的欲望壓過了不好意思。借著不清晰的光線,她看清了他嘴上的紋路,發(fā)現(xiàn)他大概不愛用潤唇膏,導致嘴上好幾處死皮。
“你嘴巴好干……”她描摹著他的唇線,“我借你潤唇膏吧�!�
邊說邊在包中摸索,真的掏出來一支唇膏。
孟仕龍伸手要接,尤雪珍卻虛晃而過。
她涂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片梅花瓣被夜風吹向車窗,窗內孟仕龍撐著窗戶,花瓣貼在車窗上,像是剛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卻慢慢滑下去,和他的圍巾一起,被尤雪珍拉下來,拉到她微抬起臉就可以親住他的位置。
不一會兒,車窗上的梅花又被吹落。
它飛開的瞬間,車窗內側的尤雪珍閉上眼睛,像一只獻祭的小動物,抖著睫毛,貼上孟仕龍干燥的嘴唇。
*
一分鐘之后,火車車燈亮起。
兩人慌張地分開,她的羞恥就像這突然亮起的車廂白熾燈,措手不及,卻又無處可藏,最后慌張地扯出蹩腳的理由,對孟仕龍說,你看,你現(xiàn)在嘴唇不干了吧。
他聽完后就笑了,在她強詞奪理的瞪視下正色,裝模作樣地對她說,謝謝。
聽到這兩個字的尤雪珍差點沒把頭埋到座椅下面。
他坐回位置,尤雪珍完全不敢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引火燒身,和剛才拉他下來接吻的自己判若兩人。
但尤雪珍知道,這個接吻不是意外。或許有一點氣氛拱到那里的昏頭腦漲,那也先得有東西可昏頭。
原來被另一種愛情擊中的時候,心不光是動的,還是痛的。是一種大拇指踢到那個人鞋后跟的痛,那瞬間會連導到心臟,她不以為然,不知道腳趾已經留下淤血。
因為對葉漸白的那份喜歡——它是蓋在甲面上的甲油,這么多年刷了一遍又一遍,雖然沒有任何人看見,她把它們藏到了鞋子里,于是連她自己都看不見了。
如果不是對孟仕龍產生接吻沖動的這一刻,她不會發(fā)現(xiàn)甲油不知不覺脫落得快不剩了。
于是,藏在斑駁下的愛情的淤血,沉甸甸的紅色,觸目驚心,她看見了。
火車快到站的時候,她的手機開始震動。
看到來電界面的名字,尤雪珍默不作聲地將手機翻了個面,將“葉漸白”三個字塞進大衣口袋。
*
這一天孟仕龍最后將她送到學校,分別時捏了下她的手,沒有對火車上的那個吻有任何多的追問,以此來告訴她不必對這個吻感到壓力。
她也沒說話,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和他分別。
葉漸白是一架沉重的書柜,放在地毯上好多年了,即便下定決心把柜子挪走,但挪走的當下,地毯上仍有一塊屬于他形狀的凹陷。
她想,得給自己一點時間確認心臟那一塊地毯復原,不然這對孟仕龍來說不公平。
隔天睡到中午醒來,尤雪珍第一時間去看微信,各個群里新年問候到大年初四了依舊火熱,袁婧給她發(fā)了跟家人去海島度假的照片,讓她幫忙挑哪張更好看。葉漸白問她昨天怎么不回電話。毛蘇禾給她截圖了一張左丘的聊天記錄,問該怎么回比較合適。
她略過這些消息,手指不停歇地往下滑,終于翻到了孟仕龍的消息。
他是清晨最早發(fā)來的,消息也被壓在最下面。
龍:「[圖片]」
龍:「看到了很漂亮的日出」
尤雪珍嘴角浮出笑,輕微翻過身,臉壓在枕頭上,雙手摁在聊天框里反復斟酌。
珍知棒:「今天店不是不開嗎?怎么起這么早」
發(fā)送。
她干等著盯屏幕,沒有收到回信,畢竟間隔太久。
尤雪珍回復完其他人的消息,松開手機爬下床,從水房洗漱完回來,臉上的水珠還來不及擦,又爬上床去摸癱在床上的手機。
她剛發(fā)給他的聊天界面又被一堆無足輕重的群聊壓下去了。
他還沒回。
尤雪珍無意識地鼓了下嘴,剛想摁滅屏幕把它扔到一邊,忽然心思一動。
她點開孟仕龍的個人界面,一口氣將他置頂。
中間那些惱人的群聊終于消失不見。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自己那么誠實,從前想將葉漸白置頂都不敢,怕暴露多余的情緒,于是借著備注將他頂?shù)绞鬃帜傅穆?lián)系人第一位就滿足。甚至有時候他消息來的時候,她都要故意憋著不看,哪怕身邊沒有任何人,她也要憋一會兒再打開——因為暗自單戀已經處于下風,這些無用的矜持會給她一點點體面的支撐,好讓她覺得自己還能掌控自己。
但這一刻,她想,自己為什么會愿意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