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瞧,這就是他的母親!
分明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婦人,偏要在娘家擺足架子,事事壓人一頭,如此方顯出她侯府嫡女的身份。
往年有外祖母替她撐腰,在侯府里到處吆五喝六。
如今外祖母不在家,又有誰買她賬呢?
不知怎的,表妹那樣對母親,他心里竟是一陣痛快,不過將內(nèi)心的竊喜藏得十分隱秘。
如果他們邱家也出一個表妹這樣的人物,想必母親不至于飛揚跋扈到如此地步。
其實他有時候想,自己就不該拿下案首和解元,讓母親也嘗嘗失敗的滋味……
這邊時安夏等人如約到了黃老夫子指定的別莊,早有管家在門前等候。
管家笑容滿面迎上前來,“可是建安侯府的馬車?”
陳淵先一步縱身下馬,“正是�!彪S即將邀帖遞上。
管家忙扭頭吩咐一旁的小廝,“快去回稟,老爺?shù)鹊淖鹳F客人到了。”
小廝得令,飛奔而去。
黃萬千已經(jīng)九十幾歲,確如傳說中鶴發(fā)童顏,神采奕奕,看起來頂多六七十歲。
他見來人竟是一個英俊少年男子,帶著一個看起來未及笄的青稚少女,難免有些失望。
那手稿的字跡分明經(jīng)過千錘百煉,才得以將“和書”字體寫得隨心所欲,又豈是這兩個孩子能寫得出來?
黃萬千忍不住問出口,“年前送來的手稿,是出自誰的手?”
少女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回夫子,是安夏的手稿。安夏偶然聽聞黃老夫子在外托人尋孤本,也不知是不是這字體,便斗膽借稿問詢�!�
隱退的黃萬千不好找,黃家的子孫也不一定都能慧眼識珠。
頭幾日那手稿才輾轉(zhuǎn)到了黃萬千手里,令他驚艷之至,恨不得當(dāng)晚就尋上建安侯府去問個究竟。
黃家后人又覺建安侯府平白來這么一出,定是有所企圖。
畢竟春闈馬上要來了,萬一有什么非分所求,黃萬千也不好置身事外。
所以一眾人跪下,求著黃萬千要穩(wěn)住,不能妄動,便有了今日這場邀約。
在自己的地盤,就算對方有所求,也不至于過于被動,更不會被有心人亂傳謠言。
黃萬千驚訝極了,目中透出質(zhì)疑。實在因為少女年紀(jì)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手流利純熟的“和書”字體。
一個青衣姑娘昂頭挺胸上前道,“既是姑娘的手筆,可敢與我比試比試?”
“凝兒!不得無禮!”黃萬千出言喝斥。
這青衣姑娘正是黃萬千的曾孫女黃思凝,與時安夏年紀(jì)相仿,是黃家后代里寫“和書”字體算是寫得最好的。
憑著這手“和書”字體,她在曾祖父跟前十分得臉,平日也是以“和書”字體傳承之首自居。
但萬萬沒想到,曾祖父見到一幅建安侯府的手稿便魔怔了。整日拿著手稿端詳,細(xì)細(xì)研究,看得久了癡了,還要發(fā)出一聲驚詫的謂嘆。
這讓她心里十分難受。
今日便是存了一較高低的心,早早來了別莊,要會一會寫手稿之人。
只是沒想到,寫手稿的少女比她還小。最生氣的是,人家長得比她更好看,這就不能忍。
但見少女竟然不推辭,只眉目平靜,淡淡說了句,“請!”
既是如此,黃萬千就不攔著了。
他也想親眼目睹,少女到底能不能寫出深具風(fēng)骨神韻的“和書”字體。
紙墨筆硯侍候。
兩個少女齊齊站至桌前,拿起毛筆。
黃萬千光從握筆的姿勢和從容的氣度上,就知孫女輸了一截。
一個左顧右盼,偷瞄,如臨大敵,小動作不斷。
另一個凝神靜氣,漠視周遭,如日常寫字練筆,淡定從容。
半柱香時間,收筆。
黃思凝寫的是黃萬千最有名的作品《北翼春秋》中的詩文,字體氣勢如宏,正是“和書”字體講究的渾然天成。
拋開旁的不說,就這一手字,放在哪里都稱得一絕,并不丟黃萬千的臉。
因為這算得上黃思凝寫得最好的字,從三歲起,她整日練的就是《北翼春秋》,怎么說也練了十幾年。
黃思凝洋洋得意將毛筆放在筆擱上,對著時安夏輕輕一福,“承讓�!�
語氣里是贏定了的張揚和得意,還有一絲想看時安夏出丑的心理。
時安夏仍舊只淡淡一笑,并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原本今日她讓哥哥時云起自己來送孤本就可以達(dá)成目的,但還是跟著來的原因,就怕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
大家族里心高氣傲的人實在太多,不一次打服很麻煩。她便也存了和黃思凝一樣的心思,要叫黃家上下心服口服。
她選擇的同樣是黃萬千的作品,卻不是最有名的這篇《北翼春秋》,而是……五年后才有的《圣德表》中的一個段落。
也就是說,這篇文章如今的黃萬千還沒寫出來,而她已經(jīng)默出來了。
就!還挺有意思的。
此文是黃萬千寫給榮光帝的德行諫言,希望新帝愛護(hù)百姓,守護(hù)江山。
誰知榮光帝覺得老東西是在暗示他德行不好,便尋了個由頭打壓黃家,使得黃家只能在京城沒落。
不過黃萬千在文人中影響力太大,這也是后來榮光帝不得人心的原因。
此時黃萬千已開始看時安夏的墨寶。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黃萬千研究“和書”字體多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時安夏所寫的字精髓所在。
那是真正的流利灑脫,筆鋒凌利卻又優(yōu)美飄逸。尤其拖尾處重,卻又不是厚重。悠然利落,從容縹緲,有種出世又入世的味道。
他自問,自己也達(dá)不到這種筆力。
而眼前姑娘還未及笄,竟能如此揮灑自如。沒有時間堆砌,那就只能是天賦了。
他甚至都不敢輕易出口評價,怕褻瀆,怕冒犯。
那心情就如同一個普通學(xué)子,對著他這樣名動北翼的泰山北斗的敬仰。
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這樣的感受了。一時,百感交集。
黃家上下眾口一詞的贊譽(yù),服!服了!
唯有黃思凝咬緊銀牙,兩眼通紅。因為此時沒有人在乎她寫的字了。
第116章
世間怎有這般男子
黃思凝從小就是在贊譽(yù)聲中被捧著長大。
只因三歲時得曾祖父夸了一句“這孩子有天賦”,從此便早晚勤練,發(fā)誓要將“和書”字體發(fā)揚光大,使其成為北翼國的國書字體。
她已經(jīng)做好了負(fù)重前行的準(zhǔn)備,更期望成為眾人仰望的一道光。
這一刻,她心里難受極了,終于知道成為黃家上下眼里那道光是什么樣子。
但見那少女裝模作樣,面對長輩們的稱贊也只微微一笑,甚至連一句自謙的話都不會說。
可惡!世上怎有這般討厭又自大的人!
要知在場的,除了曾祖父,還有她幾個爺爺,幾個叔伯,都是北翼文人中很有影響力的人。
就她這一輩,幾個堂哥也是十分優(yōu)秀出眾。
那少女是怎么有臉站在他們中間,心安理得接受贊美而故作從容?
黃思凝瞟了一眼時安夏的字,覺得其實寫得也就那樣,頂多和她不相上下。
大家一定看在時安夏是客人的份上,才客氣吹捧。
黃思凝便是把自己給說服了。饒是如此,她手背上跳動的青筋,還是出賣了內(nèi)心的憤怒。
就算客套,能不能別做得太過分?簡直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他們黃家可是世代風(fēng)骨,文壇大家,所有文人學(xué)子心里最神圣的存在。
怎么可以跟沒見過世面的小門小戶一般呢?
黃思凝最氣憤的點在于,說好是一場比賽,那就分個勝負(fù)啊。為什么再沒人看一眼她所寫的字?
就連她爹也只盯著時安夏的筆墨,更別提她那幾個爺爺和曾祖父了。
哪怕曾祖父說她輸了,她也就認(rèn)了。畢竟人家是客,她是主。
謙讓是文人刻在骨子里的教養(yǎng)!
卻不該是這樣被人無視,被人遺忘。黃思凝恨極,難堪極了,嘴唇因憤怒變得慘白。
更可氣的是,她爹黃皓清一臉陶醉欣賞著時安夏的墨寶,還搖頭晃腦朗朗出聲,“欲木之長,固其根也;欲水之遠(yuǎn),疏其源也;欲國之安……”
“讓我看看!”一聲低沉的男音匆匆由門外傳來,轉(zhuǎn)瞬間就裹挾著冬日寒氣到了眾人之中。
剎那間,黃思凝瞳孔放大,心跳窒息般停頓,連呼吸都仿佛不會了。
世間怎有這般男子?
一身黑色錦袍裁剪合體,身姿清瘦挺拔,行走間步履如風(fēng)。他薄唇抿成一線,冷白的面龐透著棱角分明的清俊。
輪廓如剪,眉目如畫,真就是明月清風(fēng)世無雙。
男子排眾擠到黃萬千身邊時,全然忘了禮數(shù),一把將時安夏的手稿搶到手中,幾乎是一目十行將手稿看完。
他拿著墨寶的手,因緊張用力而泛白。
須臾,他的目光落在時安夏臉上,那雙黑沉的眸子隱隱跳動著火焰,“這篇文章出自哪里?”
時安夏眼睫一顫,有種被抓包的錯覺。
但很快將一掠而過的心虛和慌張壓下,張口就是一個大謊言,“這篇文章也是黃家先祖所著,名《圣德表》。當(dāng)時那本手稿與‘和書’字體的孤本是放在一起的,只可惜后來不知怎的就遺失了�!�
這也算是變相把作品還給黃家了吧?她可沒占一點便宜呢。
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漸漸平靜,唇角卻是抿得更緊了,又一言不發(fā)將手稿還給了黃萬千。
爾后拱手告退,大踏步而去。高大挺拔的背影,顯得蕭瑟又寂寥。
時安夏一時有些怔愣。但這會子沒有時間深想,注意力都放在了黃萬千身上。
這次輪到黃萬千拿著手稿的手顫抖了。
剛才他只顧著看“和書”字體,忽略了文章內(nèi)容。
直到黃皓清念出“欲本之遠(yuǎn),固其本也……”,他才全身像是觸電一般,只覺文章直擊他心靈深處,就像是這文章出自他手的那種要命的熟悉。
原來是黃家先祖的文章,那就難怪了。這熟悉感絕對是血脈的覺醒和傳承,是刻在黃家骨子里的風(fēng)儀。
眾人也都一臉震驚,實在是……好文!是那種獻(xiàn)給皇帝都要被加官進(jìn)爵且流傳千古的好文�。�
一時間,整個黃家都在沸騰。他們仰望先祖的才華,又從骨子里為之驕傲自豪。
只有黃思凝呆愣著,眼神空泛地落在空無一人的門口處。
但覺心酥了,又空了,心跳停了,呼吸也不會了。就連時安夏及這場較量都變得無足輕重。
她只想知道,那個如風(fēng)一般的男子是誰?是哪家的公子?可有成親?
一顆芳心就此沉淪,順帶看時安夏的眼神也沒那么大的敵意了。
只因,那個男子是跟時安夏一同而來。
這時,時云起見時機(jī)成熟,便雙手小心翼翼呈上包得極其嚴(yán)實精美的“和書”字體孤本。
先是打開制作精良的木質(zhì)書盒,爾后是稀有絹帛所做的函套,這才露出斑駁的“和書”字體孤本。
屋子中的人屏住呼吸,生怕呼吸重了會損傷無價之寶。
黃萬千捧著孤本,老淚縱橫。黃家先祖之物,遺失在外多年,他竟然還能有親眼一見的機(jī)會。
文人自來重視傳承,尤其是淵博的儒士名流。黃萬千顫抖著問,“建安侯府可有什么條件?”
時云起恭敬應(yīng)道,“沒有條件,原本就是黃家的東西,物歸原主而已�!�
道理是這道理。但孤本是無價的,上面也沒有黃家的標(biāo)記。不可能人家說送給你,你就心安理得收下了。
文人重禮數(shù),黃萬千便堅持要高價收回,揚言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要補(bǔ)償建安侯府。
時云起看了一眼妹妹,才順勢言明,建安侯府剛興了一個族學(xué),沒有名氣,又想要參加幾天后的斗試,就想請黃老夫子和方老夫子兩位做個掛名教諭。并且再三強(qiáng)調(diào)不需要他們做什么,僅止是掛個名而已。
黃萬千活了九十幾歲,早就成了人精。且像他們這種文人名家,最重的是臉面。
你叫他傾家蕩產(chǎn)給你銀子,恐怕還容易些。搭上名聲真就要好好考慮考慮。
最主要是,不止搭上名聲,聽少年話里話外,還要他搭上這張老臉去請方瑜初那個老家伙。
萬一建安侯府族學(xué)不爭氣,斗試的時候一輪游,連帖經(jīng)和墨義這種基礎(chǔ)考試都過不了,他們不得被笑話死?
一世英明毀于一旦,死了以后還得被后世文人們嚼舌根。
黃萬千看了看玉樹之姿的少年,又看了看長相端方風(fēng)華絕塵的少女,皺眉問,“難道就沒有別的要求?”
第117章
哪哪都透著建安侯府的影子
時云起知黃萬千不愿消耗名聲,這便作了一揖,眼神澄澈,“黃老夫子說笑了。早就明言沒有要求,剛才所說的只是一個愿望而已。若是為難便罷,我們兄妹二人告辭了�!�
待建安侯府的馬車離開,黃萬千整個老臉都紅透了。一生中,哪怕面對先帝時,都不如此刻來得尷尬和窘迫。
黃家與建安侯府自來沒有交集,不存在有來有往。
平白得了人家的好處,且還不是一星半點好處。那可是黃家濃墨重彩的底蘊(yùn),黃家?guī)状硕荚趯ふ业墓卤緜鞒邪。?br />
因為沒有這手稿孤本,全靠一代又一代人憑印象傳承,早就導(dǎo)致黃家的“和書”字體跑偏,越來越不具神韻和風(fēng)骨。
正如曾孫女黃思凝那手字,好則好矣,卻無神,無魂。
自家寫得都不行,就更別提推廣“和書”字體了。
結(jié)果孤本就這么到手,一文錢沒花。
人家提個小小要求,只是掛個名,又不需要費別的心思,他還拒絕了。
黃萬千一生不求人,一生不欠人,如今是欠下了建安侯府的大恩情,坐立不安,唉聲嘆氣,渾身難受。
便是在下午,黃老夫子拉著老伙計方瑜初一起去了建安侯府。
時安夏早已預(yù)判黃老夫子鐵定會殺到,回府就讓時云起召集了書院的所有學(xué)子,全部聚到修葺好的學(xué)堂里等候大駕光臨,并請兩位大儒為“云起書院”掛牌。
至此,建安侯府云起書院在京中正式創(chuàng)辦。
便是在次日,京城傳出黃大儒與方大儒成為“云起書院”的掛名教諭,并由兩人推薦其參加斗試盛事。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人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除了在文人中是泰山北斗的存在,最重要的是,在皇室中也極有影響力。
斗試的概念其實最早就是黃萬千在先帝還在位時所提出,為的是給春闈預(yù)熱,也杜絕作弊現(xiàn)象,更是為了加強(qiáng)各大書院的底蘊(yùn)和名氣。
參賽學(xué)子必須代表書院才有資格出戰(zhàn)。
而絕大部分在斗試時名列前茅的學(xué)子,大概率就是春闈中榜之人。
除了極個別不想?yún)⒓佣吩嚨�,又或者根本進(jìn)不到各大書院的外省學(xué)子,在春闈時若是中榜,都是被重點盤查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