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孫仙娘一邊數(shù)錢一邊笑看她的背影,這種事情,只要嘗過了甜頭,就停不下來了。
“那女娃娃一看就命好八字旺,不容易走的,你不如打打她小人,反正八字也有了,打一下霉一月,打一夜霉一年,打過小人步步高升�!�
蘇茵站在斗室里,眼前一片紅,晃得她眼花,孫仙娘的聲音直鉆進她心里。
“你可想好了,今天是十六,錯過這個日子,要到二十六才能打,夜長夢多�!�
蘇茵又拿出錢來,跟著她轉(zhuǎn)身就走,大步邁出門去,她絕對,絕對不會再來了!
天一黑,陶詠華就覺得犯困,她平時還要讀讀書,替校報寫寫文章的,但今天她累得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恍惚間耳邊響起了鑼鼓聲,有什么人在她身邊辦喜事,遠遠傳來“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結(jié)良緣”。
陶詠華睜開眼,是誰家?這么晚了,還在打鑼辦喜事?
睜眼就是一片紅,屋子還是她的屋子,可屋中有許許多多人走進走出,全是些她不認識的。
穿著舊式丫環(huán)衣裳,一個個笑意團團,穿都穿著紅衣綠褲,個個都是一雙小腳。
她們在窗上貼喜字窗花,還伸手扶陶詠華坐到鏡子前,替她梳頭,又拿出一雙盤金綴珠的龍鳳鞋,彎腰替她換上。
“你們是誰?這是要干什么?”陶詠華覺得不對,她一腳踢掉了龍鳳鞋,那幾個丫頭力氣很大,把她按在妝臺前。
陶詠華掙扎中看了一眼鏡子,嚇得身體一軟。
鏡子里的丫頭老媽子一個個都是紙扎人,她們臉色蒼白,面頰上兩團紅暈,眉毛眼睛,連笑容都一模一樣。
兩個紙人拿著一件大紅紙衣,沖陶詠華走過來,想把這件紙衣套在她身上,紙人的嘴不動,可發(fā)出聲音:“新娘子快換喜服,上轎的時辰快到了�!�
陶詠華突然明白了,茵茵做的就是這個夢。
她本想掙扎著跑出去,可她剛推開紙人,頭上就像被重釘打了一下,頭痛欲裂,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肚子上又是一下。
孫仙娘點著香,面前擺著香爐,爐下壓五張黃紙,面前還放著一刀生豬肉。
她手上捏著張黃紙剪的小人,上面寫著陶詠華的生辰八字,用鞋底一下一下打著紙人的頭,口中念念有詞。
“打你小人頭,讓你永世難抬頭。打你小人腳,讓你有腳無路走�!�
陶詠華疼得滿床翻滾,那些紙人牽起她的手腳,把紙衣紙鞋套在她身上。
一穿上紙衣,陶詠華人就昏昏沉沉的,她眼看自己被抬進轎子,又看著那些紙人吹吹打打,把她抬到一棟紙房子面前。
“新娘下轎�!奔堅拿狡虐鸭t綢往
陶詠華手里一塞,牽著她進喜屋。
那紙屋子明明很小,可她越靠近,紙屋門就越大,她晃晃悠悠走了進,那里已經(jīng)高朋滿座,人人都在等新娘子進來。
“我不是新娘子!我不是新娘子!”陶詠華被兩邊按住了要拜堂,她想叫,喉嚨口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喜桌前那個男人回過頭來,向她伸出了手。
陶詠華不肯把手遞過去,她瞪著那個男人臉,想看清楚他的樣子。
可那男人臉上好像罩了一層黑紗,陶詠華看不清他的模樣,她用目光求救,四處找能夠逃走的地方。
只見喜桌上擺著兩塊牌位,一塊刻著她的名字“陶詠華”,一塊刻著新郎的名字,她剛要去看,就被拍醒了。
陶太太坐在女兒床邊:“囡囡,怎么啦?做噩夢啦?”
她穿一身織錦旗袍,胸前一串翡翠鏈,鏈上一只玉雕觀音,昏黃燈光下,觀音玉像發(fā)出潤澤的光。
陶太太剛剛打麻將回來,聽說女兒一早就睡了,不放心過來看看,就看到她在床上拼命掙扎,出了一身汗,趕緊把她拍醒了。
陶詠華猛喘口氣,她半天才回過神,媽媽替她揉胸口揉肚子:“怎么啦?夢見什么了鬧這么大的動靜?”
陶詠華把臉靠在媽媽身上,她明白了什么,抖著嘴唇想問蘇茵是不是定過親,還沒開口,就見房間門口露出睡裙一角。
“沒事,我就是做夢了,稀奇古怪的夢�!�
陶太太摸摸女兒:“你啊,學校里活動又多,又要照顧你表妹,肯定沒休息好才做噩夢,明天讓周媽給你燉點糖水燕窩
�!�
睡裙汗?jié)褚黄�,陶詠華許久才平復心情,再也不敢閉眼,坐在床上等東方泛白。
她一大早就已經(jīng)梳洗下樓,蘇茵竟也一大早就起來了,看她下樓,笑盈盈問她:“表姐你醒了?”
“嗯,我醒了。”陶詠華臉色很不好看,語氣也淡淡的。
蘇茵依舊笑著:“我燉了燕窩,表姐要不要嘗嘗?”
“不用了,我今天要趕著去學校,你自己吃吧。”陶詠華還拿著幾本書,也不用司機送,攔了輛黃包車,“去圣約翰大學�!�
蘇茵看著陶詠華上車,聽她報出校名,這才回去。
陶詠華等車子過了一條街,回頭看了眼家門口,見蘇茵不在了,才對黃包車夫說:“麻煩你,我去馀慶里�!�
車夫換了一個方向,拉車到老城廂,在馀慶里巷子口停了下來。
陶詠華要是這時候還猜不到蘇茵干什么,那也不用讀這么多年書了,她只是不相信,明明就有更好的辦法,為什么表妹要把她推出去?
怪不得她不做噩夢了。
陶詠華想都不敢想,要是昨天夜里媽媽沒叫醒她,她是不是無聲無息的死在床上,留下父母和蘇茵。
只要一想到這個,她站在大太陽底下,都覺得心口發(fā)涼。
陶詠華問了煙酒店老板,知道霍震燁住在弄堂底那二層小樓里,她站在柜臺前,想買些東西拜會霍震燁。
這個煙酒店老板很在行:“喏,沙利文的糖果點心,霍先生每天都要買的,這種牛奶巧克力,他很喜歡的。”
馀慶里的人家不知道霍震燁買這些是給白老板吃的,紛紛以為霍先生買這個是自己吃的,再不然就是哄阿秀。
“那麻煩你,給我多包一點�!�
“好的呀好的呀,反正也只有霍先生買,我進的貨都是準備給他的�!�
老板包了一大包糖果巧克力,陶詠華提在手里,走到白家小樓前。
她輕輕敲門:“請問,霍先生在不在?”
霍震燁剛剛起床,正在刷牙,聽見有人敲門,打開大門,看見陶小姐有些吃驚,他本來就打算今天去陶家找她的。
還沒開口,先聞見一股血腥味。
他轉(zhuǎn)進門去,在天井里吐掉牙膏泡沫,拿出那枚銅錢,銅錢孔對準了陶詠華,從頭看到腳。
霍震燁皺起眉頭,那雙龍鳳緞子鞋子,換到了陶小姐的腳上。
陶詠華拎著點心袋子,站在滿屋紙扎中間,昨天那些紙扎人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她嚇得一步也不敢邁進來。
“霍先生,這里是?”
“這是我?guī)煾讣��!被粽馃钋辶饲搴韲�,“我在跟他學手藝�!�
陶詠華一聽就明白了,霍先生一定是因為花國案,發(fā)現(xiàn)他自己通陰陽,所以才拜了師父。
“我……我昨天做夢了。”只要想起那個夢,陶詠華就渾身發(fā)抖。
白準從屋里一轉(zhuǎn)出來,就皺起眉頭:“紙人給你穿衣了?”
陶詠華一抖:“大師,求您幫幫我�!�
第40章
一把剪刀
懷愫文
白準還未沒開口,
霍震燁先疑惑:“你怎么知道紙人給她穿衣了?你看見了?”
昨夜里白準明明在替那個小女孩超度,她陽壽未盡,
被父親的小妾害死,
怨氣很深,不肯離開。
白準頗花了些精力,才把小女孩送走,
送完他就長嘆一聲:“小孩子就是麻煩�!�
還是個小女孩,可憐巴巴的落眼淚,鬼淚一出眼眶就化為霧氣,沒一兒天井里就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命香雖然越來越長了,但還是該收個徒弟,
師父當年是三十多歲的時候收下他的,跟著也就再活了十來年,
到半百的年紀就去世了。
師兄更不必提,
本來就不長命,還偏偏走了邪路。
白準十分發(fā)愁,他又討厭小孩子,又不得不收個小徒弟,
還得是那種命中有缺,八字煞重的。
夜里躺在彈簧床上,
白準闔目緩息,
聽見墻對面悉悉索索的動靜,那動靜還越來越響,聲音越來越難抑。
白準當然知道霍震燁是在干什么,
他聽著對面不斷傳來的喘息聲,喉間一緊,突然開口,沒頭沒尾的說:“我教會你,你再教小徒弟怎么樣?”
霍震燁一下屏息!他還以為白準已經(jīng)睡著了,隔著一道墻在想像一些快樂的事,呼吸又急又短,正在緊要關(guān)頭,白準一出聲,他立刻繳械。
白準在床上翻個身,那輕輕一點響動,讓霍震燁心臟急跳
,他半天才平穩(wěn)呼吸:“你說什么?”
“我說,我教會你,你再教小孩怎么樣?”只要不給霍震燁開眼,不帶他去祖師爺面前上香,紙扎手藝倒沒什么不能教的。
基本功最難,他畫技不錯,就已經(jīng)難得了。
霍震燁是個正常健康的男人,喜歡的人就隔一道墻,一閉上眼睛,鼻端就全是他身上紙竹香。
到現(xiàn)在才解決一次,霍震燁已經(jīng)忍耐得夠久了,他咬牙平息那還熄不掉的火焰:“當然好,你想再收個小徒弟?咱們?nèi)峁略禾魝合適的孩子?什么時候去?”
白準知道他被打斷了,他懶洋洋翻個身,爾后輕聲道:“再說吧�!�
霍震燁揪著被子,能再說的事情,為什么非得剛剛那個時刻說?
白準聲音又飄過來,他老氣橫秋:“七門中人,不可太重欲�!�
霍震燁癱躺在小木床上,他一只手搭在額頭,一只手放在身側(cè),氣得笑了出來:“師父說的很是,口腹之欲也是欲,明天的燉牛乳干脆就別吃�!�
反正他臉皮厚,都是男人,白準又不知道他是想著誰在弄,怕什么!
白準那頭沒了聲音。
早上霍震燁起床,松著襯衣扣子溜達進白準的房間,身子歪靠在門上,一邊刷牙一邊問他:“還吃不吃燉牛乳了?”
看白準閉著眼睛不答,他輕笑一聲繼續(xù)刷牙,接著陶小姐就來敲門了。
那白準是怎么看到紙人給陶小姐穿衣服的?
陶小姐有些發(fā)懵,白準雖然冷淡,但一語說中,她相信白準是真的有神通,可霍先生這話,問的怎么不對勁?
“沒有規(guī)矩,師父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白準看著陶詠華,“仔細說說�!�
霍震燁察覺到陶詠華的目光,他咳嗽一聲清清喉嚨,站在白準身后。
陶詠華坐到堂屋桌邊,阿秀捧來一杯茶。
就算滿肚愁思,陶詠華也忍不住多看了阿秀一眼,她說了聲謝謝,握緊茶杯,手里握著東西,讓她感覺心里更有底。
“我……我表妹帶我去見了一個問米婆,叫孫仙娘�!碧赵伻A慢慢回憶,她昨天晚上就全想明白了,但真的要說,又覺得難受。
“那天她應該就想要……想要用我換親的,可我被人澆了盆水,問米被打斷了,出門遇上那人說是擦觀音像的水,我猜可能是因為這個,所以沒成�!�
孫仙娘?沒聽說過。
白準倚在椅子里,不拜正神的,當然不干正事。
陶詠華忍著淚光,表妹都已經(jīng)在家里住了半年多了,她自問沒什么怠慢的地方,她深吸口氣:“昨天她說去城隍廟拜神求護身符,要走了我的生辰八字�!�
白準一只手撐住頭,竹條挑過放在桌上的袋子,從里面翻巧克力吃。
霍震燁按住竹條:“吃了粥再吃糖。”他跟廣式茶樓的伙計定好了,每天送粥來,半個月里不能重樣。
白準就把竹條收了回去。
陶詠華繼續(xù)講述,白準的態(tài)度越是怠慢懶散,她心中就莫名的更心安:“昨天晚上,我夢見紙人來接我,給我換上喜袍,用轎子抬著我,抬到一棟很大的宅院里,要我拜堂成親�!�
陶詠華一想起這些陰森鬼事,就臉色煞白。
“我看見喜桌上擺著兩塊牌位,牌位上刻著我的名字。”她終于說完,死咬住唇忍淚,“大師,有沒有辦法?”
“你被觀音水潑過,運氣該很強才是,怎么隔一夜紙人就該敢找上門?”
陶詠華又認真回想:“我本來是要逃掉的,可突然劇痛,就沒能逃走�!�
白準凝神靜氣,盯著陶詠華的額間,看她眉心發(fā)烏,氣運衰敗,心里了然,這是有人作法了。
活人穿紙衣,運勢會更差,多磨幾天,帶走她也就不費力氣了。
陶詠華誠懇望著白準:“我要做什么,才能擺脫這些呢?”
白準出手,向來是揪其源頭:“新郎是誰?”
蘇茵從未說過,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認識那個男人,陶詠華昨天想看牌位的,但沒看清就被拍醒了:“我沒看清楚�!�
那就有些難辦,不知姓名生辰,就不知是誰家在辦喜事。
“如今我今天再做夢,是不是只要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就有辦法?”陶詠華雖然害怕,但依舊想辦法。
“你敢?”白準對她有些另眼相看。
“我敢�!碧赵伻A緊緊握著雙手,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擺脫,“我先回去,問問母親,蘇茵是不是在鄉(xiāng)下定過親,若能問出對方的姓名,就打電話來告訴大師,若不能,我就……”
就再入夢一次。
白準挑挑眉頭,他叫一聲:“阿秀�!�
阿秀便從屋中出來,手里拿著樣東西放到桌上,推到陶詠華面前。
“剪刀?”陶詠華伸手拿起,觸手才知道是紙做的,可這光澤紋路都像是一把真剪刀。
“你夜晚入睡時,把這紙剪刀壓在枕下。”
“這有什么用?”
“晚上你就知道了�!�
陶詠華把紙剪刀放進手袋:“謝謝霍先生,謝謝大師,我明天再來。”她轉(zhuǎn)身離開了白家小樓。
白準低頭喝口茶:“這個陶小姐,還挺聰明的�!�
不僅聰明,福運還強,看似巧合,全是天意,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轉(zhuǎn)頭就見霍震燁盯著他,那目光里釀著一股陳年酸意,白準哼一聲:“怎么?”看一眼陶小姐,他也吃醋?
霍震燁悶悶的:“你覺得陶小姐長得怎么樣?”他不會喜歡這種長相的女兒吧?
白準怒意橫生,他還覺得陶小姐長得好看?扭頭就往屋里去,硬聲道:“我的鴨絲粥呢?怎么還不送來?”
陶詠華回到家,先問傭人:“媽媽醒了嗎?茵茵呢?”
女傭人接過她手里書:“小姐這么早回來啦?太太剛醒,表小姐給太太送湯去了。”
陶詠華微一皺眉,她快步上樓,就聽見媽媽屋里傳來笑聲,蘇茵正在跟陶太太逗趣:“真的,姨媽手氣這么好啊,我在家里也陪我媽打過牌,就是不知道這里的玩法是怎么樣的�!�
“這有什么難學的,你要是愿意出去,下回就跟我去,正好也認識認識人�!碧仗蔡孢@個外甥女考慮,讀書她是不行了,現(xiàn)在的學堂要學的功課很多,不是只通國文就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