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還是第一次見白準(zhǔn)站起來,原來他只比他矮一些,兩人并肩而立,白準(zhǔn)到他的額角,坐著的時候不覺得,站著這么高,正好。
白準(zhǔn)坐著的時候單薄瘦弱,站起來卻青竹玉立,泰然自若地走在這一片鬼氣森森的街巷上,仿若閑庭信步。
阿生緊緊挨在白準(zhǔn)身邊,比霍震燁跟的還要緊,白準(zhǔn)嫌棄看他,他也顧不得了,抖著聲音問:“霍師兄,你有幾個銅錢?”
“兩個�!被粽馃畎櫰鹈碱^,這可是白準(zhǔn)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他肯定不借。
“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個?”
霍震燁拍拍阿生的肩膀:“阿生,有些東西你要是承受不住,就不要多看,不如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阿生想像了一下,餛飩碗里是人眼珠子,那這別的都是什么?
心里正這么想,經(jīng)過個賣豆腐腦的攤子,里面白花花嫩生生的一鍋,又有甜又有咸,阿生克制自己目不斜視,可還是忍不住看過去。
霍震燁看他貼白準(zhǔn)貼得這么緊,笑瞇瞇的提醒他:“阿生兄弟,說不準(zhǔn)那燉豆腐就是人腦子呢。”
阿生頭發(fā)根都豎起來了,他先是用手擋住眼睛,可香味兒還不斷鉆進鼻孔,他干脆用手指頭插著鼻孔,還感激霍震燁道:“師兄說的是,還是不知道的好�!�
白準(zhǔn)聽見霍震燁嚇唬阿生,嘴角一挑,微微露出些笑意。
三人跟在師姐身后,很快走到戲棚前。
戲棚正對著神臺,白準(zhǔn)掃一眼,見神像用塊紅布頭罩著,看不清拜祭的是個什么東西,可神臺上氤著一灘水漬。
哪家拜神還把水酒倒翻了?
白準(zhǔn)凝神細看,那水竟是從神像上滴下來的。
戲臺下擠滿了人,根本就沒有站腳的地方。
霍震燁偷偷拿出銅錢,從孔眼中望出去,剛剛還熱熱鬧鬧的人群一個不除,戲臺下除了他們?nèi)�,一個人也沒有。
師姐笑嘻嘻的走在前面,請他們?nèi)ズ笈_:“來�!�
阿生不敢邁腿,白準(zhǔn)和霍震燁并肩進去,阿生只好跟在后面,一進后臺,他就覺得不對了。
后臺有人在員嗓子,有人在畫臉,還有人在試行頭。
三人一走進去,所有人都停下動作,直直扭過頭來,盯著他們,眼中露出貪婪的光。
阿生環(huán)顧一眼,后臺的人也太少了,吉慶班一共出來二十五個人,這里只有十幾個,還少了七八個人呢。
阿生壯著膽子:“師姐,還有的人呢?”
師姐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人?不都在這了嘛。”
“別的呢?”阿生急問,“門主呢?”
師姐的臉沉了下來,她怪笑兩聲,十幾個人慢慢圍上來,師姐搶先開口:“我?guī)Щ貋淼�,那個最壯的要歸我。”
最壯的就是霍震燁。
“你可別太貪心了,整個歸你,你也吃得下?多分你一塊就是了�!惫粗蠡樀哪腥苏f道。
阿生抖著嘴唇:“師姐,師兄,你們怎么了?是師公讓我來找你們的,我來帶你們回去的!”
所有人都是一靜,有人腳步頓下,有人繼續(xù)往前。
師姐一怔,她凄然笑了,花鈿垂在眼邊,明閃閃仿若滴滴垂淚:“阿生,你可別怨師姐,師姐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吃的。”
她帶他去吃餛飩了,只要吃了血餛飩,那就是一邊的人,可阿生沒吃,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她眼底的凄然一閃而逝,臉上又笑嘻嘻的,桃花粉面,素衣柳腰,手握一根銀桿槍,一步一步逼近霍震燁和白準(zhǔn)。
生旦凈末丑,張張描畫不同的臉上,露出了同一種表情。
霍震燁一進來就用錢孔偷看過,這些人還都是人,跟外面那些真鬼不同,可看他們臉上的神情又覺得非人。
他一手牽住了白準(zhǔn),一手按住口袋里的槍,低聲問:“這些人,都還活著嗎?”
“活還活著,但跟死了也差不多�!卑诇�(zhǔn)目色沉沉。
陰陽界是陰陽混沌之地,生人闖入,跟鬼生活得久了,不知不覺就也成了鬼,但這些人不是,他們是自己先選了要當(dāng)鬼的。
鬼食香燭人吃米,陰陽界的東西,人吃了永遠都感覺不到飽,永遠都處在饑餓中。
吉慶班剛到的時候,還都帶著米糧,可路程近,本來干糧準(zhǔn)備的就不多,很快就吃完了。
大概兩三天過去,就有人覺得這里不對勁。
大半的時間都在天黑中度過,白天也不出太陽,只有一層蒙蒙的紅光,他們不論吃什么,剛吃完就立刻又餓了。
直到白日里看見村民們在啃蠟燭,一節(jié)一節(jié)咬得咯吱聲響。
大家伙紛紛收拾了東西想走,可船一直都不來。
戲班子里會水的人不少,船不來那就下河游過去,到來時的渡口雇一條船,再來接大家走。
水性最好的宋師兄剛一下河,還沒游幾下,就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大家眼睜睜看著他在水中拼命掙扎,最后還是被拖了下去,水面上一層一層氤出血色。
水路是走不通了,干脆翻山,翻過這座山,到下一個鎮(zhèn)子下一個村莊,總有離開的辦法。
可大家好不容易翻過這座山,以為到了另一個鎮(zhèn)子,就紛紛停住腳步,那鎮(zhèn)中戲臺上還掛著吉慶班的幡子。
他們還沒有放棄,以為是鬼打墻,所以才原地轉(zhuǎn),于是大家分頭行動,等再次下山,還是這個鎮(zhèn)子,還是那面幡。
這山里根本沒有活物,沒有吃的,一點都沒有。
饑餓揪著人的心肝肚腸,所有人餓的眼冒綠光,七八天過去,戲班里年紀(jì)最小,扮孫悟空翻筋斗的小師弟連病帶餓,死了。
沒有人力氣去埋他,大家目光渾濁,盯著小師弟的尸體,不知是誰先說:“吃了他,是不是就不餓了?”
抱柴,燒水,磨刀。
那是他們十天里頭回吃飽,連湯帶肉喝個干凈。
人在一個個變少,總算來了生人。
三人緊緊靠在一起,紅白黑藍,勾著四種顏色臉譜的人舉刀砍過來,霍震燁一槍射向頂棚。
“嘩啦”一聲,頂棚上掛的著戲服落下來掉了一地,棚頂掀開一塊口子。
“我們是來帶你們出去的�!被粽馃畛谅曊f著,既然還是人,也許還能把他們帶出去。
那些人卻根本就不想出去了,其中一個藍臉的舔舔嘴唇:“我要那個白嫩的,看著就香。”
另一個紅臉盤的嘿嘿笑一聲:“隨你們要哪個,肝給我�!�
嫩的自然就是白準(zhǔn)了。
霍震燁一槍打中藍臉人的肩頭,子彈打穿他的肩膀,藍臉退后一步,黑臉紅臉搶身上前,十幾人圍攻霍震燁。
打到這份上,這些人竟還帶些戲腔:“擒賊先擒王,反正一個也逃不掉。”
阿生身體靈活,幾下騰挪抓起一把刀,砍退了兩個師兄,本來大多數(shù)人都在圍攻霍震燁白準(zhǔn),看阿生也不弱,分出人手來圍攻阿生。
霍震燁護著白準(zhǔn)往后退:“我有把握一槍一個,但子彈不多,你先跑,我把人引開,咱們在土地廟匯合。”
白準(zhǔn)看他一眼,他一只手擋在前面,眼睛盯著那幾個花臉,還真是執(zhí)意要保護他了。
“還輪不到你護著我�!闭f完白準(zhǔn)問,“你們唱了幾天戲了?”
根本沒人理他,白準(zhǔn)透過戲棚頂上的缺口,看向天空,天色正由濃轉(zhuǎn)淡,透出紅色的光:“我猜今天又是第七天了。”
他們沒有完整的唱完冥戲,本該連唱七夜,已經(jīng)半個月了,這才剛剛第七臺戲。
吉慶班的人餓了很久,聽?wèi)虻哪俏火I的就更久了,神臺上那一片水漬,是那東西流的口水。
白準(zhǔn)話音剛落,戲棚頂上那個大洞口,露出張嘴來。
紅布蓋住眼睛,口中滴滴噠噠的落著口水:“好餓啊,太餓了�!�
戲唱完了,該吃飯了。
說著伸進一只細長的手來,像捉小雞似的在戲棚里一掏,抓住中槍的那個藍臉,一把將他拎出去。
戲棚外響起咀嚼聲,“咯吱咯吱”,細骨頭嚼起來費勁,它只把大塊的吃了,骨頭又吐進“雞籠子”里。
“啪啪”幾塊血肉掉在地上,是藍臉師兄的手和腳。
方才還想拿白準(zhǔn)霍震燁當(dāng)食物的藍臉,轉(zhuǎn)瞬就成了開胃小點心。
戲棚里尖叫聲一片,諸人紛紛沖出去,霍震燁拉住白準(zhǔn)往外逃,阿生剛想跟上前,就被一只手緊緊攥住,他回頭一看:“陳師兄�!�
陳師兄一抹臉,把臉上的油彩抹掉:“跟我走�!�
兩人一路奔逃,逃到一間大宅,陳師兄熟門熟路的把阿生帶到大宅祠堂的神桌下,兩人往里一擠。
這里果然安全,那東西的腳步聲遠遠響著,就是不靠近祠堂。
陳師兄拉住阿生,從供桌上掏了塊干點心:“吃吧,除了這個,別吃這里的東西,別喝塘里的水�!�
阿生握著點心,看陳師兄沒事,差點哭出來:“師兄,師公請動了白七爺,咱們肯定能出去的。”
戲班子里的那些人,只怕……是出不去了。
陳師兄卻只是搖頭苦笑:“出不去�!�
阿生還是相信白準(zhǔn):“師兄,咱們?nèi)フ移郀敗!?br />
“不行,躲在這里,不能出去�!标悗熜挚粗⑸�,“阿生,這已經(jīng)……這已經(jīng)是第二回
了。”
那東西出來吃人,已經(jīng)是第二回
了,可除了他,誰也不記得,戲班中的所有人,在不斷的輪回。
霍震燁一開始是拉著白準(zhǔn)跑,后來嫌他跑得慢,一下背起他,那怪物的腳步聲一直響在后面。
“往土地廟跑�!蓖恋厥芰讼慊�,便該保他們這一次。
白準(zhǔn)趴在霍震燁的肩上,回頭看那東西,四只手,四條腿,怪不得追的這么快。
他們倆前腳跑進土地廟,后腳那個巨大的怪物就追上了他們,它剛想闖進來,就被一層淡淡的金光給擋住了。
土地神像正散發(fā)著微弱的金光,鎮(zhèn)守他的廟宇。
怪物蹲了下來,露出一只眼,從破漏的窗戶里盯住白準(zhǔn)和霍震燁。
它的一只眼睛就跟窗戶洞差不多大,手指頭笨拙的想挑開瓦片,又被金光燙到,縮了回去。
霍震燁舉槍想射,又怕刺激怪物發(fā)狂,他喘著氣問:“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不知。”白準(zhǔn)心中猜測果然是對的,確實有人叫了戲班子,獻過冥戲,還要獻出肉身。
這東西既是七天才能出來一晚,那就要在下一個七天里,打破這個輪回。
怪物兩眼偷看一會兒,咂了咂嘴巴,它意識到今天是抓不住這兩只好吃的肥雞了,只好轉(zhuǎn)身往鎮(zhèn)上走。
沒關(guān)系,還有別的雞崽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怪物:今夜吃雞
懷愫文
秦老爺一聲慘叫,
撲地而死,胸口裂開一個大洞,
血注噴射,
鮮血流了一地。
幾個姨太太聞聲趕來,嚇得花容失色,連門都不敢進,
站在門邊尖叫出聲。
“是……是惡鬼來討債了?”八姨太一聲叫出來。
二姨太一巴掌扇在她臉上:“蠢貨!定是青陽先師那個小徒弟謀害了老爺,卷走了錢財!”
八姨太滿面茫然,她還不明白,指著秦老爺?shù)氖w:“老爺明明是被鬼給……”
三姨太先明白過來,樹倒猢猻散,
八姨太這蠢貨再嚷嚷,她們就什么也撈不著了。
秦老爺父母早就死了,
他娶了九個姨太太,
別說結(jié)個果了,連朵花都沒開,膝下猶空。
青陽仙師說他命中不該有子,秦老爺就年年掏出大筆錢財供奉給青陽仙師,
只希望誠心供奉能感動仙人,賜他一個兒子。
兒子還沒有,
秦老爺先死了,
她們這群姨太太都沒孩子,這么大的家業(yè)還不都給旁支分走,要再嚷嚷幾句惡鬼殺人,
是死是活就看宗族怎么決定了。
宗族要是有良心呢,就把她們送到清潔堂去,雖管著吃喝,可那地方就不是人呆的。
要是沒良心的,還趕她們出去喝風(fēng)?
她也是一巴掌扇在八姨太臉上,打了個左右對稱,對秦管家說:“老爺一定是被那個小道士給害死了!可只有他守在老爺門前�!�
鬼殺人掏心,有人見過嗎?鎮(zhèn)長縣長管不管?案子判不判?
只有說是人殺的,才能追回錢財。
秦管家立即派人去找青陽仙師的徒弟,那個小徒弟早就跑了,還卷了房里值錢的東西。
這下更坐實傳言,七姨太還扇風(fēng)點火:“我剛剛可瞧見他往九妹妹屋里去了。”
九姨太也不是吃素的,與七姨太扭打在一起,互撕衣裳頭花,還是秦管家讓丫頭把二人拉開。
秦老爺死在房里,尸體還沒涼,他的姨太太們沒一個想著葬事怎么辦,全在打自己的小算盤。
禇蕓提著秦老爺?shù)幕昶�,看夠了戲才把秦老爺提回小院中,拉到陳壽棺木前�?br />
阿生一整個白天都沒歇著,他做了大家的牌位,不會寫字就求霍震燁替他寫,在這些牌位前供上燒雞白酒。
秦老爺?shù)竭@時才終于回神,他就這么死了?偌大的家業(yè)就這么拱手送人?他連兒子都沒有呢!
“仙……仙姑,我我不認識你��!冤有頭債有主,你是不是認錯了人�!�
禇蕓扯住秦老爺?shù)牟弊�,一耳光打得秦老爺暈頭轉(zhuǎn)向,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抬頭看見二十多個牌位,可這牌位上的名字,他一個也不認識啊。
秦老爺以為是女鬼索錯了命,跟著他看見阿生掛的彩幅,上面貼花帶閃,是戲班子常掛的彩幡。
彩幅上面寫著“吉慶班”。
秦老爺?shù)钩榭跉�,他死都死了,鬼臉上自然沒有人色,魂魄不住顫抖,還想逃跑,被禇蕓一水袖勾住。
按著他給牌位磕上一百個頭,等他磕完還不解氣,扯下他的腦袋來,滿院踢滾。
秦老爺生前有多風(fēng)光,此時就有狼狽,他的頭在院中滾動,兩只眼睛溜溜看著禇蕓,鬼嘴一張,哭道:“饒了我吧,這全是仙師的主意�!�
白準(zhǔn)在屋里扎法舟,聽見院子外面又哭又滾,眉頭皺起。
霍震燁打開門:“住嘴,安靜點滾�!闭f完又把門給關(guān)上了。
禇蕓折磨了秦老爺一個晚上,等天亮?xí)r分她也不愿鉆進壇中,白準(zhǔn)扎完法船,竹輪椅從屋中滾出來:“你留著他折磨,倒不如放他去陰間下油鍋。”
他殺了這么多人,又留住這么多鬼,打亂了陰司秩序,鬼差豈能讓他好過。
禇蕓明明報了仇,心里卻一片空茫,戲班里的人都成了鬼,他們都走了,連仇人也要走,就只留下她。
阿生喃喃說道:“師姐要不然就跟著我吧�!�
“我也不怕師姐了,咱們夜里還能說說話,師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訴我,我買了燒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