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個日本軍官瞇起眼睛:“你的腿怎么了?”
王瘋子已經(jīng)完全換了一張臉,五官眉眼跟之前沒有一絲相像之處,可五官易變,
身形難改。
“他是個跛子�!被粽馃钍掷镂罩票�,醉熏熏擠開幾個巡捕,站在那個日本軍官身后,他步子凌亂,看上去就跟喝醉了沒分別。
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要是王瘋子露陷,他這個位置,正好能挾持這個日本軍官,這人是一群人中身份最高的。
王瘋子走到日本軍官面前。
那個軍官仔細(xì)端詳他的臉,沒能看出任何破綻,但他不肯就這么放過他,他指著王瘋子:“你,把衣服解開�!�
霍震燁“嗤”一聲:“有完沒完?這兒一共四個人,看也看過了,還要脫衣服?吃飽了撐的?”
巡捕給霍公子賠笑臉:“霍公子,咱們這也是公務(wù)在身,沒有辦法,這可是上面派來的人,您消消氣,消氣氣。”
“上面?哪個上面?總捕房的誰派來的,我倒要打個電話問一問�!彼鲃菀ゴ螂娫�,被巡捕死死攔住。
“霍公子幫幫忙,咱們真是看一眼,如果不是,立刻走人�!毖膊兑灿X得有病,說霍家藏了刺殺犯,這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瘋子低垂著眼睛,他怕自己一看這日本人的臉,就忍耐不住要動刀的心,他伸手解開扣子。
霍震燁上前半步,站在那日本軍官的身后。
心里思考要怎么逃走,他名下有幾艘洋輪停在十六鋪碼頭,真要帶著白準(zhǔn)逃到香港臺灣,或者轉(zhuǎn)道出國也不是不行。
但大哥大嫂怎么辦?這可是刺殺日軍總司令的罪名。
王瘋子一顆一顆解開扣子,露出衣下平坦光潔的胸膛和小腹,他身上別說刀傷了,連皮兒都沒刮破一點(diǎn)。
那個日本軍官看了,皺眉轉(zhuǎn)身,問霍震燁:“還有,第四個人呢?”這中國人剛剛說了,屋里有四個人。
霍震燁“嘖”一聲,嘴角帶笑,晃著酒杯高聲叫道:“阿秀�!�
阿秀從房間里出來,她穿了一件旗袍,翩然婀娜,兩只眼睛烏溜溜的打轉(zhuǎn),幾個巡捕都看呆住了。
這哪兒像是能拿刀的人。
“怎么?她是你們要抓的人?”
巡捕趕緊搖頭:“不是不是,這就是一場誤會�!�
他轉(zhuǎn)身面對日本軍官,當(dāng)著日本人,不由自主就站得僵直,腦袋也點(diǎn)下來
:“佐藤……左先生,都搜查過了,你看看,這兒沒有異常�!�
巡捕賠著笑臉,想把這尊瘟神趕緊送走,這兩邊他可都得罪不起。
叫佐藤的日本軍官上下掃了眼阿秀,他向前兩步,繞過阿秀盯住樓上:“上面,有什么?”
巡捕臉都笑僵了,還是沒把佐藤給勸回去。
“上面沒住人,都是些竹子白紙什么的�!本退惆诇�(zhǔn)有辦法掩飾住四門主的傷口,閣樓上那些刀具紗布一時可藏不住。
佐藤已經(jīng)往上去了,霍震燁急步跟在他身后,佐藤掃視一圈,目光鎖在閣樓門上,他緩緩走過去,一把將門推開。
霍震燁就在佐藤身后,他眼中屋內(nèi)一片凌亂,帶血的紗布,輸液的管子全都散在地上,霍震燁伸手按住口袋。
只要佐藤發(fā)難,就先把他按倒。
可佐藤卻像什么沒看見一樣,他環(huán)顧一周,又把門關(guān)給上了。
霍震燁的手已經(jīng)摸上了槍,一看佐藤沒動,他把手松開,歪在樓梯欄桿上:“左先生,還有什么地方要看嗎?鍋灶底要不要扒一扒?”
佐藤沒有理他,只是臉色極壞的下了樓,和跟他一起來的日本兵嘰嘰咕咕說了幾句什么,霍震燁聽得懂一些日語,在一長串話里捕捉信息。
“沒有”“不在”“廢物”。
霍震燁看一眼白準(zhǔn)。
既然什么也沒有,日本人也沒有借口再搜查,幾人離開白公館。
反而是巡捕留下來打招呼:“霍公子,真是對不住,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報信說您這兒窩藏了刺殺犯,咱們實(shí)在是沒辦法�!�
“刺殺犯?”霍震燁笑了,他先指指自己,再指指阿秀,又指指“跛腳”的王瘋子:“咱們哪個像刺殺犯?”
巡捕點(diǎn)頭哈腰賠不是,一邊賠不是一邊退到門外,霍震燁當(dāng)著他們的面,“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他一關(guān)上門就往二樓去,急問白準(zhǔn):“那個佐藤是怎么回事?”
藥瓶血漬,還有針頭刀具都還在,白準(zhǔn)是怎么讓他看不見的?
白準(zhǔn)又在棋盤上落了一子,他這才開口了:“鬼遮眼�!�
禇蕓的拿手好戲。
來不及收拾那些東西,白準(zhǔn)只好打個響指,把禇蕓從壇子里召喚出來,讓她幫個小忙。
禇蕓就趴在門框上,倒吊著等佐藤開門,兩只鬼爪遮住他的眼睛,從佐藤眼中看出去,那就是個尋常閣樓,至多有些灰塵。
至于那些傷口就更好辦了,白準(zhǔn)在四門主傷處貼了幾張黃紙,符紙一別說看,就算佐藤伸手去撕,也撕不下來。
白準(zhǔn)打了個哈欠,忙了一場
,他有點(diǎn)累了,轉(zhuǎn)過輪椅滾進(jìn)屋中。
霍震燁跟他進(jìn)去,松口氣說:“我一直都按著槍,還在想真出了事,咱們就坐洋輪逃出去�!边B怎么在香港開始新生活,他都已經(jīng)設(shè)想好了。
不知道白準(zhǔn)喜不喜歡海,他們可以買一棟看海的別墅。
白準(zhǔn)坐在壁爐邊烤火,聞言挑頭,鳳眼微瞇:“你是看不起誰?”這點(diǎn)雕蟲小技,會有什么破綻?
霍震燁被他氣笑了,帶著笑音說:“是,白七爺無所不能。”
這還差不多,白準(zhǔn)滿意了,他覺得有點(diǎn)餓:“下面給我吃。”
霍震燁只好去煮面,放一把青菜,煎一個蛋,想想沒有肉,開了個午餐肉罐頭,把肉切薄片,煎得兩面帶金蓋在面上。
煮都煮了,干脆給四門主也送上一碗,還收拾了客房:“我看那個佐藤不會就這么死心的,四門主稍安,就在這兒用這張臉呆上幾天,養(yǎng)養(yǎng)傷也好。”
王瘋子被兄弟的小妾出賣,日本人又抓了幾個四門的人關(guān)在憲兵隊(duì)里,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都嗯不下的,必要報仇。
他也知霍震燁是好心,抱拳謝過,并不答應(yīng)。
王瘋子在白公館內(nèi)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王瘋子就離開了白家。
阿秀靜靜看著王瘋子翻出圍墻,小黃雀跟在王瘋子身后,看他上了一輛黃包車,在晨霧中跳進(jìn)蘇州河上的一只船內(nèi)。
那船后面捆了個女人,女人身上還穿著喜服,這是出賣情報換金條的女人。
那些日本兵走了,可沒把她帶走,四門的人抓住這女人,聽門主吩咐。
王瘋子看都沒看她一眼:“扔河里�!�
冬日河面“噗咚”一聲,一個還活動著的大布包被拋進(jìn)河中,河面籠罩著的水霧氣,散開又聚攏,那布包沉了底,不再浮上來。
小黃雀撲著翅膀回了白公館。
它剛回來,就撞見阿秀要出去,阿秀換了一身女學(xué)生裝束,她羨慕那些女學(xué)生,她們每天都背著個書包去學(xué)堂,小燕說等她長大了,也會穿上那身裝束。
阿秀求了很久,白準(zhǔn)才給她裁了這一身,圍上鮮紅的圍巾,阿秀高高興興出門了。
比她和許彥文約定的時間,還要更早一些,她像往常一樣去書店等許彥文,但今天書店沒有開門。
阿秀站在冷風(fēng)里,她是不會覺得冷的,穿著外套毛衣是為了像個人。
她在門前駐足,歪頭看著玻璃中自己的影子,不動的時候,還是像個紙人。
突然一道聲音吹風(fēng)似的吹進(jìn)她耳中“為什么不去找他呢?”
阿秀恍然,她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反正書店沒開呢,她去找許彥文!給他一個驚喜!阿秀轉(zhuǎn)身走到街邊,坐上電車。
許彥文今天在撫育院給孤兒們看病。
電車“叮鈴叮鈴”駛過幾條馬路,車門打開,阿秀跳下電車,她走到撫育院門口,從鐵門看進(jìn)去,看見許彥文正在跟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
她覺得有趣,歪頭看著。
當(dāng)“母雞”的是個女學(xué)生,她護(hù)著小雞們逃跑,而許彥文假裝是自己是兇狠的老鷹,張牙舞爪跑來跑去。
那個女學(xué)生也圍著一條紅圍巾,她在奔跑的時候,頸中圍巾就像條鮮艷的紅緞帶,隨風(fēng)飄揚(yáng)起來,飄拂到許彥文臉上。
他們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
第109章
阿秀(補(bǔ)齊)
懷愫文
阿秀在門前站定,
望著許彥文的笑臉,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許彥文一無所覺,
他抓到一只“小雞”,
笑著把那個孩子抱在懷里,孩子摟住許彥文,抱著他笑。
許家定期給孤兒院捐款,
許彥文每周都會來給孩子們做簡單的身體檢查,和孩子們一起吃飯。
給孤兒院捐款的家族有很多,像這樣的善事,上海灘上有名望的人家都會做,但像許彥文這樣每周都來的,
就只有他一個。
多數(shù)人都是捐款的時候來,帶上記者拍照,
上報紙得個好名聲。
因?yàn)樵S彥文定期來視察,
還帶動了一批有錢有閑的名媛和影星,來的人多了,孤兒院更不敢忽視孤兒們的住宿環(huán)境和健康問題。
他們吃的飯菜雖然普通,但每個人都能吃飽,
到了年紀(jì)還能送到學(xué)校去讀書。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孤兒院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歡許醫(yī)生,
只要他來,
他們就能吃一次整塊的肉,還能喝上牛奶。
許彥文身邊圍著七八個小蘿卜頭,他看看時間差不多,
對他們說:“大家排好隊(duì),回去吧。”
孩子們知道他要走了,牽住他的衣角,仰頭眼巴巴望著他:“下次什么來�!�
許彥文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笑瞇瞇告訴這些孩子:“我老時間來,我們下周四見�!�
大孩子領(lǐng)著小孩子,一齊往屋里去,許彥文托托眼鏡,收拾東西準(zhǔn)備要走。
女學(xué)生攔住他:“許醫(yī)生�!�
她是來當(dāng)義工的,學(xué)校里組織的活動,一些人去工廠教工人們識字,一些人去學(xué)醫(yī)學(xué)護(hù)理,她選了孤兒院,在這里又遇到了許彥文。
“岑小姐,”許彥文點(diǎn)點(diǎn)頭,“有什么事嗎?”
“我……”岑丹臉色微紅,她從書包里拿出個盒子,盒上綁著緞帶,她把這個盒子遞給許彥文,“許醫(yī)生,這是我送給你的圣誕禮物。”
許彥文有些吃驚:“給我的嗎?”
他留洋的時候確實(shí)有同學(xué)入鄉(xiāng)隨俗,到了圣誕節(jié)也會互相交換禮物,但那是很多人互相交換,像這樣的禮物,他還是第一次收到。
“我……”許彥文在想怎么委婉拒絕,他跟岑小姐并不相熟,不該收她的禮物。
“我們以前見過面�!贬ご竽懻f道,“在新年捐款晚會上。”
許彥文臉上透出茫然的神色,他回國之后隨父母去參加過一兩次宴會,大多都是捐款晚會,他不喜歡那種場合,就算參加也只是呆在一邊,他完全不記得遇到過岑小姐。
岑丹眼睛發(fā)亮,她就知道他不記得了,年輕男孩們都在跟女孩跳舞交際,只有他一個人坐在窗邊,與燈影霓虹格格不入。
她后來再去,就再沒找到許彥文的身影,拐著彎打聽兩句,知道他當(dāng)醫(yī)生。
許太太還說這個兒子讀書學(xué)醫(yī)都學(xué)傻了,一心撲在工作上,根本沒興趣認(rèn)識女孩子,這性格以后還不知怎么辦好。
圍坐一圈的小姐太太們都在微笑,她們都知道許太太抱怨是假,夸獎是真。
撲在醫(yī)院工作上,不識風(fēng)情的老實(shí)男人,比撲在跑馬場,撲在舞小姐身上的敗家子要好上一百倍。
許彥文相貌好,性格好,又潔身自好,除了跟霍家那個小兒子結(jié)交了朋友之外,再沒有一點(diǎn)出格的地方。
他在太太圈里炙手可熱。
岑丹沒想到竟然會在孤兒院遇見他,而他完全不記得他們曾經(jīng)見過面,互相介紹過,還差點(diǎn)兒跳了一支舞。
“抱歉,我不記得了�!痹S彥文說著看了看那個盒子,“我不能收禮物,我也沒有給你準(zhǔn)備禮物。”
岑丹笑了,她雙手捧著禮盒遞過去:“沒關(guān)系�!�
許彥文往后退了半步,他這下明白岑小姐的意思了,臉上泛紅,搖手拒絕:“對不起,我真的不收下�!�
“為什么?”岑丹鼓起勇氣,她既然開口了,就要說個明白,不要不清不楚的回答,她打開禮盒,里面雙親手編織的毛線手套,顏色正配許彥文的圍巾。
她要讓他知道,她是很認(rèn)真的。
許彥文皺眉:“我現(xiàn)在要去見我喜歡的女孩�!�
岑丹怔住了,她想過很多理由,比如許彥文不喜歡她的性格,甚至不喜歡他的長相,可她沒想過,他有女朋友了!
她明明打聽過,他沒有女朋友!許太太還在到處替他找相親對象呢!
岑丹舉著盒子的手垂下來,她兩手用力扣住盒蓋,直直盯住許彥文問:“你喜歡的女孩,也喜歡你嗎?”
這下輪到許彥文黯然了,阿秀喜歡他嗎?她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阿秀轉(zhuǎn)身就走,她沒看見許彥文拒絕,她穿過馬路,又一路跑回書店,在店門前站定,玻璃里照出她的臉。
她捧著臉,想扯一扯嘴角,她抬起手又放下,她不敢,她怕紙畫的臉會被撐破。
“你想當(dāng)人嗎?”一個聲音飄進(jìn)她耳朵里,阿秀惶然轉(zhuǎn)身,四處搜尋。
終于,她的目光落到馬路對面那個黑衣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穿著一件黑色長大衣,從頸脖子蓋到腳脖子。
頭上戴了頂黑紗帽,帽紗垂下來,遮住半張臉。
只露出帽紗下的紅唇,她嘴唇未動,但阿秀知道,說話的人就是她。
“你是誰?”阿秀在心里問。
“我是你的同類�!蹦桥酥齑轿聪�,在心里回答阿秀。
兩人隔著馬路對望,阿秀還是第一次遇上能與她對話的同類。
主人屋中有許多紙?jiān)�,那些紙人雖也通曉她的心意,但那到底是不一樣的,它們還是紙,它們不像人。
“你的主人是誰?”阿秀問她。
黑衣女人慵懶一笑,她從大衣中伸出手來,帶著絲綢手套的手上夾著一指細(xì)長的煙,另一只手擦開銀盒。
火苗倏地躥起,隔著馬路,阿秀都微微瑟縮,她會笑,她還不怕火。
黑衣女點(diǎn)燃香煙,她深吸一口,緩緩?fù)鲁鰺熑Α?br />
“我的主人,是我自己�!�
阿秀望著她,露出渴望的目光。
這目光取悅了黑衣女,她將香煙一把掐滅,火星將絲綢手套燙出個洞,但她一點(diǎn)也不害怕。
“你也想,當(dāng)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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