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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有啊,村里有個教書的徐先生,

    除了教小孩子們讀書,

    也替人寫書信寫挽聯(lián),要不然你們?nèi)枂査�。”那個年輕人老實回答。

    霍震燁把信封拿給他看:“你看,這封信是他寫的嗎?”

    “我又不認(rèn)識字,

    這我哪兒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你們?nèi)枂柌痪托辛恕!彼急著牽牛回家吃食呢。

    霍震燁推白準(zhǔn)到那人指的這一家,霍震燁敲了幾下木門,屋中有人問:“誰��?”趿著鞋子過來開門。

    徐先生穿著長衫,

    鄉(xiāng)間地方,都民國許多年了,

    他還剃著半月腦袋,

    拖一條長辮子,開門看見霍震燁,見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裝異服,

    臉掛了下來:“找誰?”

    “我們找寫信的人�!被粽馃畎研欧膺f過去,“這是先生你寫的信嗎?”

    徐先生方才還看霍白兩個外來戶一百個不順眼,

    眼睛一掃信封就臉色青白,

    幾乎就快喘不過氣來。

    他扶著門框,看樣子想拔腳逃跑,可他又不敢,

    喃喃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

    霍震燁一下把門撐開:“這信是誰托你寫的�!�

    徐先生耷拉著腦袋,苦著臉說:“譚三姑�!�

    “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半年了嗎?”

    徐先生整個人一抖,他連嘴唇都嚇白了:“是,是死了�!弊T三姑是村里看婦人病的土郎中,跟著她爹學(xué)了一手醫(yī)術(shù),但她是個女人家,除了婦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

    譚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愛跟人打交道,自己一個人住在遠(yuǎn)離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門求她瞧病的婦人發(fā)現(xiàn)。

    她沒子女,也沒親人,是村里人給她一具薄棺,扎了幾個紙馬,辦完葬事的。

    這對靈官村這些造棺材為業(yè)的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大家當(dāng)天就把事給辦完了,還燒了紙。

    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飯的,喪葬事個個精通,譚三姑的事辦得很圓滿,除了從此村里再沒人瞧婦人病,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直到一個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剛收了學(xué)生們的束脩,打了二兩酒回來,一邊數(shù)著花生米一邊喝溫黃酒。

    喝得迷迷糊糊,就見眼前一道藍(lán)影子,是本村婦人打扮,他咂吧著嘴問:“有什么事?”

    “想請你寫封信�!蹦菋D人低聲說道。

    徐先生喝得眼前發(fā)花,拿不了紙筆,何況夜也深了,雖是個老婦人,到底名聲不好聽,他揮揮手:“你明天白天再來。”

    “請先生寫封信,不費多少功夫�!眿D人說,“白天我來不了�!�

    徐先生一輩子要清名,他聽見婦人白天來不了,拍桌子怒起來:“要是不正經(jīng)的信,我可絕不寫!”

    一陣?yán)滹L(fēng)吹開木窗,山風(fēng)雜著碎雪吹得他酒醒了大半。

    婦人還站在他面前:“煩你寫信,寄去上海�!�

    徐先生不耐煩了,他抬頭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大半夜竟敢這么放肆,抬頭一看,嚇得整個人一仰,腦袋差點兒磕在床板上。

    “三……三姑�!弊T三姑喪事上用的挽聯(lián)還是他寫的呢!

    譚三姑陰著臉看他,徐先生這樣想起來,譚三姑那可是出了名的脾氣差,對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一個樣。

    活著的時候這樣,死了只怕更兇了。

    徐先生在給譚三姑寫挽聯(lián)的時候,留了一筆,村中女人夸她的話,他都沒寫,一個女人就算會瞧些婦人病,那也不能吹得跟神醫(yī)一樣,至多就是醫(yī)婆。

    他跪在地上給譚三姑磕頭:“我枉讀了圣賢書,我明日便給您寫一塊牌匾,再世華佗�!�

    譚三姑一鼓冷風(fēng)吹醒了他,她這下不再客氣了:“起來,誰要你的匾,我要你寫信!”

    “寫……寫什么信?”

    “我說一個字,你就寫一個字,按地址替我寄出去。”譚三姑說完,桌上已經(jīng)鋪好了紙筆,墨條憑空在硯臺上轉(zhuǎn)動,磨起墨來。

    徐先生怕得四肢僵硬,他年輕時候也不是沒做過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夢,漂亮的妖精就算了,死掉的老醫(yī)婆,他可惹不起。

    按譚三姑說的,寫了一封信,按地址寄給白準(zhǔn)。

    “你沒說謊?”霍震燁問他。

    徐先生哆哆嗦嗦走進(jìn)屋中,拿出一塊藍(lán)布帕子,交到白準(zhǔn)面前:“這是,這是三姑給的。”

    帕子里包著一塊銀扁方。

    這是譚三姑頭上的,他哪敢用啊,他又沒老婆,這扁方一看就是婦人頭飾,真要用了,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怪不得那紙上有恐懼的味道。

    白準(zhǔn)只看一眼,就認(rèn)出是譚三姑的東西,他接過扁方,掏出兩個銀洋給徐先生:“三姑葬在哪里?”

    徐先生又想收又不敢,但這活人東西,總比死人東西要安全,他指指山腰:“全都在那兒呢�!�

    “全都?”

    “差不多一個月前,接連下了幾場大雨,山塌了一塊,泥水沖到墳場,撈出來的棺木全都停在靈官廟里�!�

    大家又是作法事安靈,又是燒紙祭祀,整個村子燒紙馬紙扎,獻(xiàn)給山神亡靈。譚三姑沒有子女,她鬼魂找來,沒要供奉,只要寫信。

    “多謝你。”白準(zhǔn)難得對人如此耐心,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霍震燁緊跟在后。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山中古木森森,夜間寒風(fēng)一吹,零星下起細(xì)沫似的雪來,徐先生望著漆黑山道,看在那兩塊銀洋的份上,將門開了一會兒。

    好照亮他們上山的路。

    靈官廟中停著幾十具棺木,瑩瑩一點燭火的光亮照見幾案上幾十塊牌位。

    白準(zhǔn)在廟前頓了頓,對霍震燁說:“你在外面等著�!�

    霍震燁不答應(yīng),他在來的路上就用銅錢看過了,銅錢孔外,廟中一片寂靜,銅錢孔內(nèi),每個棺材上都坐著一個人。

    就算知道白準(zhǔn)不怕,他不會讓他一個人進(jìn)廟去。

    白準(zhǔn)低頭咳嗽一聲:“隨你。”

    雪沫慢慢落下,落在廟前積起淺淺一層,白準(zhǔn)看見個藍(lán)布衣的老婦人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你師父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三姑:鬼來信,見過沒

    第112章

    訪骨

    懷愫文

    霍震燁透過銅錢孔,

    看見譚三姑隔著廟門站在白準(zhǔn)面前,她半點不似徐先生口中那樣兇惡,

    只是臉色凝重。

    看白準(zhǔn)低頭咳嗽,

    譚三姑還悠悠嘆了口氣。

    一陣陰風(fēng)吹過廟門門坎,吹起地上的雪沫。

    白準(zhǔn)身上裹著件毛皮大衣,還是被風(fēng)吹得低頭咳嗽,

    霍震燁脫下自己身上這件,給白準(zhǔn)蓋在腿上,把他抬進(jìn)廟門。

    在廟中升火,兩人坐在火堆邊,聽譚三姑說靈官村的事。

    靈官村的墳場,

    是藏風(fēng)聚氣的好地方,村中人死后都葬在這里。

    泥石一來,

    把大半墓穴沖壞,

    泥漿水泡著棺材蓋兒往山下滾,村里人撈了好些天,還是沒找齊全。

    村人都說是這是山神顯靈發(fā)怒,又是殺牲祭祀,

    又是重修山神廟,這些找回來的棺木,

    全都停在靈官廟里,

    等山神平息怒火,再一起落葬。

    譚三姑死后成鬼,還住在她以前的住的小竹屋中,

    別人有子孫找回棺木尸首,她滿山飄蕩找自己的棺材。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具,卡在石縫和木樹間,只差一點就要滾下山坡,粉身碎骨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又找白琪的,靈官村只有她知道白琪埋在哪兒,每到清明冬至,她都會給白琪掃墓,供些水酒。

    她飄出去很遠(yuǎn),都沒找到白琪的棺材,在快出村口的溪流下游,才找到了白琪的棺木。

    隔了幾天,溪流中的水已經(jīng)清澈起來,被溪中大石墩卡住,隨著水流,一撞一撞,就快撞散架了。

    三姑急起來,七門主總不能死后棺散,尸體落在水中,她引來村民,村民們還以為是村中哪家的先輩,趕緊下河撈起。

    幾個大小伙子下河去的,一個扒住棺材,另幾個游過去托住,其中一個發(fā)力太大,差點滑倒在河里。

    “這棺材,不大對�。 蹦莻村民說,“這怎么,這么輕啊�!�

    人死肉化,棺材里也不可能這么輕。

    他們撈棺出水,晾在河灘上,一根根撬開棺釘,啟蓋才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也沒有,就是一副空棺材。

    村人不知這棺村從何而來,嚇得念了好幾天經(jīng)。

    諸人爭論不休,一些人說反正是無主空棺,干脆燒掉算了,另一些人說萬一這里面睡過人,沒了棺材就回不去了,會不會到村中作亂。

    最后村長決定把這空棺也擺在靈官堂內(nèi)。

    譚三姑無法可想,只能趁夜去找徐先生,連威帶嚇,讓他寫信寄給白準(zhǔn)。

    三姑指指內(nèi)堂:“你師父的棺材在里面�!�

    打開就是空棺,也不知白琪的尸骨不見了多久。

    “多謝三姑�!卑诇�(zhǔn)竹輪椅滾到內(nèi)堂,師父要葬到靈官村,連碑都沒刻。

    送葬的除了白準(zhǔn),全是紙人,挖墳填土,吹鼓打鑼,最后在他墳前燒化,沒有驚動任何人。

    白準(zhǔn)伸手撫摸木棺,神色凝重,他知道是誰盜走了師父的骨,問題是他要用這骨做什么?

    霍震燁就站在內(nèi)堂門邊看著,一陣陰風(fēng)吹動堂內(nèi)垂掛的帳幔。

    霍震燁回頭什么也沒有,他拿出古銅錢,往錢孔中一看,譚三姑就站在他面前,突然一笑:“你是阿準(zhǔn)的什么人?”

    這樣一張青白鬼臉湊上來,霍震燁嚇得退后半步,他想了想,沒有瞞著譚三姑:“我們,我們是伴侶。”

    譚三姑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挑挑眉毛,對霍震燁上下打量,還繞著他轉(zhuǎn)了一圈,滿意的點點頭:“小伙子身體不錯�!�

    說完看了眼坐在棺邊的白準(zhǔn),對霍震燁道:“阿準(zhǔn)這孩子,身子一向不好�!�

    譚三姑說:“他師父剛把他帶回來的時候,沒少往我那兒跑,靈官村除了他們爺仨,還沒男人讓我瞧過病呢�!�

    譚三姑想起舊事,臉帶微笑:“不肯喝藥,不肯看病,一塊飴糖都騙不到他喝一碗藥�!�

    怕苦,愛甜,就是那時候養(yǎng)出來的毛病。

    霍震燁沒有笑,他笑不出來,他知道白準(zhǔn)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甚至提過要去醫(yī)院,做些檢查。

    可白準(zhǔn)連理都沒理他。

    譚三姑活著時候寡言,當(dāng)了鬼話也多了,對霍震燁絮絮叨叨說白準(zhǔn)的舊事:“喝了多少藥都不管用,后來,是他師父把他過繼給了城隍爺,身子骨才好起來的�!�

    霍震燁眼睛一亮,只要造起城隍廟,立住城隍金身,白準(zhǔn)的身體是不是就能好了?

    白準(zhǔn)從內(nèi)堂出來:“有勞三姑,我們先去舊屋,明天再來抬走棺木。”

    尸骨雖不在了,墳中總有些要收拾的,還有那間舊屋,阿秀和紙仆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拾出來了。

    譚三姑送他們到廟門邊,看他們走遠(yuǎn)了,躺回棺材里,人死之后就能看見許多活著的時候看不見的東西,阿準(zhǔn)這孩子雖然坎坷,但那姓霍的小子身畔隱隱然有金光。

    也不知是行了什么大功德,像這樣的人,小鬼邪物不敢靠近。

    有他陪著阿準(zhǔn),總是一件好事。

    霍震燁背起白準(zhǔn)往竹屋走去,白準(zhǔn)趴在他背上:“這里原來有條滑道,是師父專為我造的�!�

    可惜年深日久,樹根雜草盤生,滑道已經(jīng)不能用了。

    “譚三姑跟你師父是朋友?”

    “三姑的父親,原來是二門門主。”

    二門皮,賣藥郎中。

    譚門主到老才得了個女兒,將門主之位傳給門中弟子,帶著小女兒到山里隱居,把渾身看病的本事都教給了譚三姑。

    可譚三姑這輩子,卻只能給村中女人看婦人病。

    霍震燁慢慢往山上走,他沒爬過這種山路,天黑落雪,窄道兩邊竹木叢生,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雪越少越大了,霍震燁口中呵出團(tuán)團(tuán)白霧,走上幾步就要停,用腳摸索出路徑。

    “是不是往這兒走?”他問白準(zhǔn)。

    白準(zhǔn)半天不答,他扭頭去看,白準(zhǔn)趴在他背上閉著眼睛,長睫上凝著雪珠,肌膚近乎透明。

    “白準(zhǔn)!”霍震燁陡然高聲。

    驚起林中鳥獸,白準(zhǔn)一下醒了,他呼出團(tuán)白氣,不滿道:“怎么這么慢?還沒到?”

    霍震燁這才心安:“我看不清楚,問你路呢�!�

    白準(zhǔn)趴著,指尖略動,阿秀飛快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伸手接過白準(zhǔn),“噌噌”往山道上爬。

    霍震燁站在窄石路上,眼看白準(zhǔn)越來越遠(yuǎn):“哎!我呢?”

    還是兩個紙仆下來,把他抬了上去,白準(zhǔn)已經(jīng)舒舒服服坐在火堆前,還指使紙人偷了幾個紅薯,往火里一埋,等著烤紅薯吃。

    “你這人,還有沒有良心了�!被粽馃钸M(jìn)門抖去一身雪。

    白準(zhǔn)瞇著眼道:“沒有�!�

    霍震燁走到白準(zhǔn)身后,將他摟住,兩只手抓住白準(zhǔn)雙手,呼出口氣:“那讓我暖一下�!�

    他的手一點也不涼,比白準(zhǔn)要暖和得多。

    兩人隔著火堆,看門外竹山雪落。

    第113章

    七星

    懷愫文

    雪落了一夜,

    木柴也燒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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