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他看來,記憶和經(jīng)歷形成視角,視角又決定了看待人和事的感覺。
他并沒有經(jīng)歷中的那些情節(jié),哪怕聽賀橋事無巨細地講一遍,也不算是一種真正親身體驗過的記憶,很難生出實感,只能當作一個遙遠的故事來聽。
比如他此刻既不愛,也不恨誤解過“自己”好意的陸斯翊,同樣不會對所謂的情敵段若有什么敵意。
池雪焰目前對陸斯翊的最大感受,就是好奇這個一心沉迷實驗的研究生到底刷不刷朋友圈,又有沒有看見酒吧老板發(fā)的那條婚禮動態(tài)。
他一度想過要問王紹京,陸斯翊有沒有點贊。
但暫時沒想好該怎么開口問,才顯得比較合理。
也不能把什么離譜的要求都推給算命先生。
至于段若,池雪焰一想到他,就會連帶著想起小黃老師慢悠悠喊出口的那聲段落。
還有那首的確十分好聽的歌。
一個是性格異常固執(zhí),但會對幫助過自己的陌生人表達基本禮貌和關(guān)心的冷淡學(xué)生,另一個是對音樂充滿熱忱,會拿一種近乎羨慕的目光望著他的落魄歌手。
總之,在面對這兩位主角現(xiàn)在的模樣時,大反派的心情一點都嚴肅不起來。
何況,他也并不是書中那個壞事做盡的“池雪焰”。
所以深思之后,池雪焰更愿意把賀橋口中的故事,看作是世界的一種可能性。
至少,在今天這條分岔的十字路口上,段若走向了段落。
雖然賀橋此前沒有跟他提起過段若,但他不覺得在故事中,也有這個情節(jié)。
賀橋打來電話時的語氣是猶疑的,顯然沒有想到會在今天遇見段若。
錄音室里,他在聽到段若對署名的提議時,目光中也閃過了一絲驚訝。
所以在書里,段若應(yīng)該一直是段若,不曾有過段落。
想到這里,池雪焰忽然笑起來。
他好像在下意識收集賀橋身上出現(xiàn)的線索。
如同一個行走在謎題中的探索者,帶著一種新奇且愉悅的心情。
這段突然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一千零一夜,比周末時在手中旋轉(zhuǎn)變換的魔方,比那本被他草草翻到結(jié)尾的偵探,都要有趣得多。
蹦極下墜時的心跳,恐怖片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驚嚇鏡頭,或哭鬧或聽話的小朋友,每一顆狀況不同的壞牙……這些都是池雪焰喜歡的未知。
他從小就迷戀未知帶來的不確定性。
而賀橋的出現(xiàn),為他帶來了一種更神秘的未知。
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未知與冒險。
池雪焰想象不到任何一種可以與之相比的替代品。
所以,在這份已經(jīng)可以邁入貌合神離階段的協(xié)議婚姻里,如果有一樣?xùn)|西會讓他感受到無法拒絕的本能吸引,那就是賀橋帶來的許多尚未講完的故事。
……他似乎真的很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個愛聽故事的國王。
不知道下一個故事,會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
看起來是沒什么機會了。
賀橋現(xiàn)在應(yīng)該獨自待在新房里,享受著終于擁有的自由。
池雪焰這樣想著,走向自己住了好些年的房間,準備洗漱睡覺,迎接新的一天。
周二到周四,他回到婚房住,繼續(xù)跟賀橋保持相敬如賓,白天各自上班。
周五他又回到自己家,周六去聽蘇律師大倒感情的苦水。
最初這項活動是在大排檔或酒吧進行,后來池雪焰實在膩了,就時不時換個花樣,打球、逛鬼屋、海釣……盡量讓兩個人都能從這項頻繁舉行的活動中獲得一點樂趣。
微有風(fēng)浪的海面上,漂浮著一輛小型游艇。
船長盯著方向,后面的池雪焰一邊很不走心地等魚上鉤,一邊聽旁邊的蘇譽長吁短嘆,旁邊的桌臺上放著酒。
蘇律師情真意切:“我還以為會跟她走到最后的�!�
池雪焰淡定戳穿:“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不一樣,連你都結(jié)婚了老池,你知道這事給我多大的震撼嗎?而且我還是伴郎,一天下來,搞得我都想結(jié)婚了……”
自從婚禮后,蘇譽就開始管他叫老池,據(jù)稱是為了體現(xiàn)一種全新的身份。
池雪焰不跟失戀的人計較。
在海風(fēng)自帶的噪音里,這點交談聲完全嚇不走魚,蘇譽甚至讓船長放起了符合他心情的音樂。
反正他們本來也意不在魚。
但魚卻接連不斷地主動咬鉤。
池雪焰剛收起一桿,口袋里的手機驀地響起。
來電人是兩天沒見的賀橋。
他有些意外地接起。
旁邊,蘇譽的長篇大論不停地被晃動的魚竿打斷。
“怎么又來了,好煩,靠!我的酒要灑了!老池快幫我拿著點——”
電話接通的瞬間,賀橋認出了蘇譽的聲音,也聽見模糊的環(huán)境噪音。
同時還傳來一陣迷離的音樂聲。
以及,酒。
什么“又來了”?
被他叫住的池雪焰,聲音飄遠了一點,帶著幾分無奈:“跟你說了別用玻璃杯,非要用……”
他幫蘇譽扶住了酒杯,又將注意力放回電話上,隨口對賀橋解釋道:“我在釣魚�!�
賀橋有一瞬間的默然,條件反射般重復(fù)道:“釣魚?”
這通電話里傳遞出的種種線索,讓這句“釣魚”聽起來實在不太像它的本來含義。
“對�!背匮┭娴恼Z氣很坦然,“找我有事嗎?”
賀橋收斂思緒,道明來意:“診所對面的寫字樓可以入駐了,下周一開始正式在那里辦公,周日會有一個簡單的喬遷儀式�!�
池雪焰工作的地方就在旁邊,他理應(yīng)告知一聲。
萬一對方想要出席喬遷儀式。
緊接著,賀橋聽到一聲懶洋洋的回應(yīng):“還挺快,恭喜�!�
池雪焰果然對此沒有興趣,直接無視了這句話背后潛藏的邀請。
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悠閑,似乎并不急著去做別的事。
所以賀橋不動聲色地轉(zhuǎn)換了話題:“你還記得小黃嗎?”
“記得�!背匮┭嬲{(diào)侃道,“小黃老師。”
“公司里的同事也都這樣叫他,很少有人叫他的全名�!�
下一秒,池雪焰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為什么?”
“因為他叫黃慢,快慢的慢,聽說是因為父母都是急性子,就希望兒子性格穩(wěn)重些�!辟R橋娓娓道來,“結(jié)果穩(wěn)重過了頭,連講話都變得很慢�!�
“一旦有人叫他全名,他的反應(yīng)會變得更慢,像電量不足的機器人,仿佛被名字詛咒了。”
他說的時候,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出來,輕聲問:“真的嗎?”
“我也沒有親眼見過,我猜是真的�!辟R橋說,“音樂部的同事讓他做部門代表在儀式上發(fā)言,所以黎秘書告訴了我這件事�!�
在他平緩的敘述里,電話那端的笑聲像一片羽毛,輕盈地卷在電波與信號中飄來。
“你剛才說……喬遷儀式在周日?”
“嗯,在下午,我家人應(yīng)該都會過來�!辟R橋禮貌地征求他的意見,“你想出席嗎?”
這次,池雪焰答應(yīng)得很干脆:“好,明天見�!�
看不見的羽毛忽地漫過耳畔。
所以他也溫聲回應(yīng)道:“明天見�!�
第二十五章
周日下午,
黑色豪車準時在池家門口停下。
門鈴聲響起時,池雪焰剛好下樓走進客廳,徑直走向玄關(guān),
掃了一眼可視屏,按下通話鍵:“來了�!�
他低頭穿鞋,順便對隱隱往外飄著噪音的房間喊了一聲:“爸,媽,賀橋來接我了。”
他爸媽正在家里專門的小型觀影廳里看電影,
是輕松的愛情喜劇。
韓真真的回答十分干脆:“拜拜。”
緊接著是池中原的聲音:“你今晚回來嗎?”
池雪焰想了想,應(yīng)聲道:“不來了,
去那邊住�!�
今天賀橋的家人都會到場,
如果兩人等儀式一結(jié)束就分開,
顯然不太合適。
還是得做做表面工夫。
池中原的語氣里立刻多了一分輕松,
聽聲音好像還高興得抓了一大把焦糖爆米花吃:“別忘了把門關(guān)好,拜拜。”
池雪焰:……
看來他爸媽很享受沒有兒子當電燈泡的日子。
跟他與賀橋的虛假夫夫關(guān)系不同,
他們倆是真正恩愛的伴侶,
感情數(shù)十年如一日。
今天韓真真和池中原選擇在家看電影,而不是出席萬家傳媒的喬遷儀式,
是因為這事其實與他們隔了一層,這間公司跟池雪焰又沒什么關(guān)系。
賀橋是兒子的丈夫,
并不等于兒子,不能因為一種后天建立的婚姻關(guān)系,就要突如其來地拉近距離,反而讓彼此都別扭。
恰好盛小月也是這么想的。
兩家人對待這樁婚姻的態(tài)度出奇一致。
除開為人父母或為人子女這一點,
每個人也該有自己的生活。
他們給予了池雪焰和賀橋最大的自由,
以及恰到好處的關(guān)懷與愛,
希望兒子和另一半都能在這段婚姻里獲得最好的幸福。
相應(yīng)的,
池雪焰和賀橋自然不愿意讓這樣的兩對父母傷心難過。
所以,在旁人面前,要一絲不茍地維系那份表面愛意。
司機從駕駛座的車窗探頭出來,笑呵呵地同走到車邊的池雪焰打招呼。
每次去接老板愛人的時候,都輪不到他來開門。
因為賀橋會親自下車等待,在愛人彎腰坐進車里時,動作自然地伸手擋在車門頂部,免得他不小心碰到,然后再坐到他的身邊。
車門關(guān)上,車輛緩緩起步之后,他們有時會聊天,有時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
但無論如何,彼此的手總是十指相扣地牽在一起,像下意識的習(xí)慣。
今天沒有升起隔音擋板,司機開車的同時,聽見后方低低的交談。
“剛才出來的時候,我爸媽正在家里看電影,這部電影已經(jīng)是他們第七次看了�!�
“很好看嗎?”
“我覺得只能算還可以,但他們倆覺得,看這部電影時吃爆米花最香,所以每次想吃爆米花了就翻出來看�!�
他揚起唇角補充著細節(jié):“今天吃的是焦糖味�!�
坐在左邊的老板便笑了,問了身邊人那個電影的名字,又問他:“昨天是和蘇譽一起出去嗎?”
“對,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找我一起借酒消愁�!�
“在酒吧?”
“不�!崩习宓膼廴顺3UZ出驚人,“在海里�!�
“……海里?”
“嗯,藍色的海,白色的游艇。”他語調(diào)悠然,“還有三個被海浪搖碎的酒杯�!�
奇異又美妙的氛圍里,連握著方向盤的司機也忍不住面帶笑意。
他想,真不愧是熱戀期。
車子很快抵達目的地,一條名叫楓葉路的寬闊街道。
道路左側(cè)外觀嶄新的寫字樓里已有了熱鬧的人氣,右邊樓里的私立兒童牙科診所也依然繁忙。
有診所員工在抽空喝水上廁所的間隙,好奇地張望著對面終于入駐的萬家傳媒。
傳聞中賀家小兒子開始接班的起點。
恰好在他們工作的診所對面。
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聽說很年輕。
兩棟樓隔得這么近,會在平時上下班的時候偶然遇見嗎?
在他們一無所察的目光里,黑色豪車平穩(wěn)地駛?cè)雽懽謽堑牡叵萝噹臁?br />
隔著單向玻璃,池雪焰望著對面向后流逝的景色,不斷有人進出的熟悉診所,忍不住感嘆道:“幸好我的排班不在周末�!�
工作日過來的病人相對少一些。
賀橋便笑起來,認真地附和他的話:“幸好我們的休息日是同樣的日子�!�
笑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愛意。
直到車門開啟。
這次是司機來開門,他扶著車門,目送他們攜手離開,走向電梯。
格外般配的兩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