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賀橋”不知道“池雪焰”是怎么死去的。
所以如今的賀橋不知道,如今的池雪焰也不知道。
他覺得這樣很好。
同時,此刻以局外人的視角冷靜看待,池雪焰猜測,那或許是段格外特殊的時間,所以促使個性本就固執(zhí)的“陸斯翊”愈發(fā)失去理智,做出了那個后來誘發(fā)一連串錯誤的臆測。
在這個世界中,他與陸斯翊偶遇是八月份。
如果像原來的故事里那樣,在相識幾個月后,一直單方面追逐卻得不到回應(yīng)的池雪焰也該覺得煩了,進(jìn)而干脆放手。
可意外恰好降臨,從此陰差陽錯地改變了每個人的命運。
那大概就是這段時間,本該闔家團圓的春節(jié)前后。
池雪焰的推理總是很正確。
短暫的寂靜后,賀橋低聲回答他:“在兩周后的上午�!�
他看見池雪焰垂下眼眸,像在思考著什么,便問:“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相似的問題,不同的提問人。
池雪焰抬頭凝視著賀橋的眼睛,搖了搖頭:“我會處理好,把具體的細(xì)節(jié)告訴我就可以。”
這件事與賀橋無關(guān)。
與“賀橋”也無關(guān)。
那是他一個人的辭舊迎新。
在那之后,才是與那本充滿嘆息的徹底告別,毫無牽掛地面對眼前的生活。
更令人想要好好珍惜的生活。
現(xiàn)在的他并未走上那條一意孤行的路,卻異常真切地領(lǐng)會到命運一路下墜時的極致殘酷。
好像也算是一種幸運。
始終被上天偏愛著的幸運。
池雪焰和賀橋很快結(jié)束了關(guān)于的對話。
因為韓真真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場外求助,她跟兒子一樣舍不得那顆模樣奇怪的菜,希望它在賀橋手里得到一個優(yōu)雅體面的結(jié)局。
太陽融化成黃昏,黃昏又濃縮為暮色。
窗外萬家燈火,燈下是四個人的晚餐。
這不是賀橋吃過味道最好的晚餐,但或許是最難忘的。
不僅因為晚餐前的栗子與糖紙,晚餐時的交談與笑聲。
也因為這頓晚餐后發(fā)生的一切。
韓真真和池中原參觀完他們的婚后生活,心滿意足地離開后,主臥并沒有被復(fù)原成此前空洞寂寞的樣子。
凌亂與秩序感交織的主臥衣帽間里,基本維持著大掃除那天刻意營造出的模樣,池雪焰像是懶得再折騰一次,只取走了幾件常穿的衣服。
屬于他的床頭柜上,仍原封不動地放著三樣?xùn)|西。
電視遙控器,紙巾盒,還有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池雪焰最近新買的花瓶,從自己房間里的床頭柜上拿來的。
他像平時那樣回到自己的臥室生活起居,卻沒有帶走這個嶄新的花瓶。
也一直沒有買花。
或許是忘了,或許是尚未找到喜歡的花。
在緩緩流逝的兩周時間里,賀橋偶爾會進(jìn)主臥拿東西,總會看見那個被日光照耀得很美的透明花瓶,與對面柜子上色彩綺麗的陶瓷糖盒。
他跟池雪焰一樣,沒有搬走全部東西,只取走一些常用的物品。
花瓶等待著花,臥室等待著主人。
他等待著池雪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
有結(jié)局的等待是幸福的。
那個日子到來的前一晚,池雪焰去主臥里的浴室泡澡,浴缸里已經(jīng)放滿了溫度恰好的水。
他關(guān)上門之前,語氣平常地對賀橋說了。
賀橋也輕聲道:“�!�
浴室暖黃的燈光將他的發(fā)色照耀得很柔軟,一種幾近透明的柔軟。
而賀橋轉(zhuǎn)身,像往常那樣離開暗著燈的主臥。
他經(jīng)過床邊時,下意識看向那個日漸熟悉的床頭柜。
淡銀月光沐浴著空置的美麗花瓶。
冬夜的玻璃窗外,輕盈地飛過一只翩然的蝴蝶。
它路過一扇扇相似又不同的窗,徜徉在時而昏暗時而斑斕的夜色里。
閃爍的霓虹燈光下方,玻璃門不斷開合,年輕的顧客們涌進(jìn)這家開了好些年的老牌酒吧,享受各不相同的夜晚。
一貫很喜歡跟客人聊天的酒吧老板,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正坐在吧臺后面,盯著手機屏幕撓頭發(fā)。
王紹京這輩子再也不想聽見的算命這兩個字,還是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
最近跟算命杠上了的池雪焰,又托他辦一件事。
其實事情很簡單,并不麻煩,就是聽上去十分離譜。
跟發(fā)一條配文煽情的朋友圈動態(tài)差不多,但是要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
王紹京甚至懷疑,這位思維跳脫常有驚人之舉的老朋友是在搞什么行為藝術(shù)。
因為他知道池雪焰以前根本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更遑論算命。
而王紹京也是不信的。
見過越多喝得酩酊大醉或淚流不止的客人,他就越不相信命運。
他覺得所有人的命運幾乎都是破碎的,只是裂痕的程度不一。
人生都是第一次,太容易犯錯,也太容易受傷,有時候,剛覺得痛了就會縮回手,有時候,會在不知不覺中越錯越多,直到覆水難收。
與其說是玄之又玄的命運,不如說是觸手可及的選擇。
比如王紹京就選擇了答應(yīng)幫這個小小的忙。
因為他拿老朋友沒辦法。
酒吧老板懷著滿心困惑,給那位至今不知道名字,所以備注為“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的客人發(fā)去消息。
[SCA酒吧-王:媽,建設(shè)路那一片最近搞封閉施工呢,到處挖得亂七八糟,您老明早買菜就別圖省事往那鉆了,給我省點心行不?]
發(fā)出這條明顯牛頭不對馬嘴的消息后,王紹京忍不住給自己倒了杯酒定神。
池雪焰給了他一段意味不明的信息,語氣是他用自己的習(xí)慣潤色的。
……他這輩子都沒干過這么奇怪的事。
反而還顯得有趣了起來。
作為飽覽眾生相的酒吧老板,對怪事的接受度總是高一些。
這條消息對那個研究生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他不知道,因為看這段話時實在一頭霧水,差點想去臨時進(jìn)修一下密碼學(xué)。
但王紹京寧愿相信,是有意義的。
就算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行為藝術(shù),也是一種意義嘛。
一小時后,他總算等到了對方的回復(fù)。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
收到這個冷淡的問號,王紹京長長地松了口氣。
池雪焰叮囑過他,一定要確保對方看到消息。
他終于能進(jìn)行最后一步:浮夸且拙劣地打圓場。
[SCA酒吧-王:哎喲我去,怎么發(fā)錯了!我想發(fā)給我媽來著。]
[SCA酒吧-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忽略我啊,別介意!]
緊接著,他熟練地發(fā)了一串“打擾了”的磕頭表情包。
最后,給這段無厘頭的聊天對話截圖,發(fā)給池雪焰,宣告收工。
池雪焰跟他道謝,然后學(xué)他,也發(fā)了一串“打擾了”表情包。
王紹京就笑了,叮囑他別忘了過兩天來看樂隊演出。
酒吧過年打烊前的最后一次活動。
跟新老朋友們聚完之后,王紹京要回家過個長長的春節(jié)。
他媽當(dāng)然不會去建設(shè)路買菜,她在老家呢。
老兩口提前大半個月就開始備年夜飯了。
一想到那桌子菜,怪饞的。
辦完事,王紹京收起手機,躲在吧臺后吃了包零食,然后才起身,笑瞇瞇地招呼著或熟悉或陌生的客人們。
“喲,來了啊,好久沒見。”
聲浪彌漫的酒吧里,人們頭頂?shù)臒艄饣璋档亻W爍著。
寂靜的實驗樓走廊上,前方的窗口流瀉出唯一明亮的光線。
年輕的學(xué)生路過這個房間,忍不住伸手敲敲門,探頭同里面的人打招呼:“還沒走��?”
他望進(jìn)去的時候,倒覺得稀奇,一貫與娛樂絕緣的老陸居然在看手機。
陸斯翊抬頭,應(yīng)聲道:“準(zhǔn)備走了。”
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今天規(guī)劃好的進(jìn)度,準(zhǔn)備離開實驗樓回寢室時,發(fā)現(xiàn)手機上收到一條奇怪的消息。
對方解釋說是發(fā)錯了。
消息發(fā)錯人是常有的事,陸斯翊本來不會在意,但那條消息里有個他很熟悉的地名。
相熟的同學(xué)問他:“那一起走啊,你站著干嘛呢?”
他說:“打個電話�!�
他的母親雖然不去建設(shè)路買菜,但那附近有家醫(yī)院,她每天上午都要經(jīng)過這條路,去醫(yī)院照顧丈夫。
臨近寒假,項目進(jìn)度格外緊張,陸斯翊已經(jīng)一段時間沒有離校。
所以其實他不知道建設(shè)路上最近到底有沒有在封閉施工,馬路是不是被挖得亂糟糟。
不過他依然給母親打去了一個電話,提醒她明天開始往別的路走。
鬧哄哄的抽煙煙機噪音里,她說好,知道了,什么時候有空回家吃飯?
實驗室很忙,但陸斯翊說,明天。
母親的聲音里霎時帶了笑,絮叨著:“學(xué)校里的事忙完啦?那我明天早上去買菜,還要買花——”
一束放在家里的茶幾上,一束帶去醫(yī)院。
陸斯翊關(guān)掉實驗室的燈,一邊接電話,一邊與朋友往外走。
他在本地上大學(xué),離家不遠(yuǎn)。
自從父親不能離開那張病床以后,他也沒有再離開過這座城市。
回寢室的路上,少言寡語的陸斯翊聽著母親的話,難得有一些走神。
他在想,明天要早點起來去實驗室,提前完成任務(wù),然后回家吃飯。
以及,等會兒掛斷電話后,要怎么回那條發(fā)錯的消息,還有滿屏幕的“打擾了”表情。
他準(zhǔn)備回復(fù):沒關(guān)系。
再加一句謝謝。
雖然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酒吧老板只是發(fā)錯了消息,不會知道他在為什么而道謝。
但他還是想說聲謝謝。
夜晚熱鬧的校園里,暖黃的路燈光拉長了一道道交錯的身影。
蝴蝶從長夜飛進(jìn)了白天。
蹁躚的幻影盤旋在城市上空,掠起一陣看不見的風(fēng)。
上午的日光正烈,照耀著腳手架上正在高空作業(yè)的工人們,晃得人眼暈。
很快,他們就被一個差點踩空摔下去的工友嚇清醒了。
旁邊的人險些被這一幕嚇掉半條命,忿忿地爆了句粗口:“你他媽專心點行不行!”
正挨罵的年輕人面色發(fā)白,沒敢反駁,雙手緊緊攥著綁在身上的繩子。
雖然有安全繩,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但他還是嚇得不輕,本來濃重的困意霎時褪得一干二凈。
昨天晚上有場球賽,是春節(jié)前最后一場大型比賽。
他知道不應(yīng)該熬夜看的,第二天清早就要上工。
可那場比賽格外精彩膠著,他沒忍住,差不多熬了通宵,還喝了點啤酒。
剛才被太陽熏著,困得實在發(fā)暈。
回過神來的時候,半個身子已經(jīng)懸在空中。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終于平復(fù)了劇烈的心悸,瞄了眼下面人來人往的街道,忍不住將身上的安全繩綁得更緊了一點。
他覺得自己運氣還算好,傍晚下工了該去買張彩票。
要是換了早些天那根舊繩子,搞不好就斷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幸好,現(xiàn)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設(shè)備都是新?lián)Q的,正是最結(jié)實好用的時候。
這里的工頭摳門得很,除非實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湊合著繼續(xù)用下去。
所以這批新設(shè)備不是買的,是前段時間有家專門做這些的公司,在實地檢查后免費贈送的,給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么其他部門有合作吧。
是什么公司來著?
他一下子沒想起來。
背后的冷汗?jié)u漸消下去。
不能想了,專心做工。
總之,今天是他運氣好,以后不能再這么亂來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面上,與被風(fēng)吹動的樹葉枝椏揉在一起,明明滅滅。
這條馬路的入口處,滿地斑駁碎影。
人與車匯成的浪潮中,一個模樣溫善的中年女人騎著自行車,正要習(xí)慣性地拐進(jìn)這條街,忽然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