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待水部司主事離開,林尚書低罵,“蠢貨。”
但他臉上的神情并未松泛,直等入夜才出門,坐上馬車行至一處宅子。
林尚書進門便俯身,“先生�!�
豈料他才剛開口就被打斷。
“老夫保不了你�!�
“先生!”林尚書激動地加重了語氣。
“那位連十二羽林衛(wèi)都派出來保他,讓你不能趁他去菏州除掉他,證明那位鐵了心要利用他鉗制你,你的勢力瓦解殆盡之時,便是你的死期。”
林尚書自然知道這一點,才會慌忙前來求救。
“先生。”他第三次喊出聲,已是略帶哀求。
“林珣,進來吧�!�
語畢,一旁的門簾被撩開。
林尚書看著面前不起眼的毛頭小子,眉頭緊皺。
“林尚書賞識你,有意收你為義子,你可愿意?”
林珣衣服下的手抖得厲害。
他知道對方表面是在問他,實則是設(shè)局在考驗他,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
若是不應(yīng),他只會成為汪度的一顆棄子。
林珣垂眸,扯開干澀的雙唇,“義父�!�
林尚書雖是不明所以,但走投無路之下他也只能選擇相信對方,勉強應(yīng)下。
……
京北書院。
韓禧推門而入,看向還在淡定看書的蘇成,“林珣要進國子監(jiān)了你知道嗎?”
“有所耳聞�!碧K成將書合上,“他作為濯纓先生的門生,能被舉薦進國子監(jiān)也不奇怪吧?”
韓禧上前猛晃蘇成的肩膀,“進國子監(jiān)意味著什么你知道嗎?證明他半只腳都踏進官場了,可之前那些事還不清不楚呢,說不定他將來會成個魚肉百姓的狗官�!�
“但咱們能查的都已經(jīng)查了,一點和他有關(guān)的線索都摸不到�!碧K成盯著韓禧的眼睛,打算用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冷靜下來。
“我就不信封子炎的死和他沒關(guān)系!”
“韓禧,只有證據(jù)說的話才有人信�!碧K成拉著韓禧坐下,“我們的臆測有可能是在冤枉好人,退一萬步講,哪怕我們猜對了,也沒有意義。”
“那我們不繼續(xù)查下去,哪兒來的證據(jù)?”
“我阿姐讓我們不要查下去是為什么?你想過嗎?”
蘇成不等韓禧回答便繼續(xù)道:“因為我們每一局都在輸。不管是當初的偷竊一案,還是殺害西域商人的真兇,再到封子炎的死,哪一次不是對方先我們一步?”
韓禧聞言有些頹然地坐下。
“你要做的事,你想過后果嗎?我有種預(yù)感,林珣想要的絕不只是混個官職,光宗耀祖那么簡單。假若和他對上,會很危險。
韓家富足,可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若為求名,即便你考不上,我估摸著韓表哥的意思應(yīng)當是會花錢給你買個虛職�!�
韓禧撇嘴,“爺才不屑花錢買來的官兒呢�!�
“你想過你當官是為了什么嗎?且不說能不能造福百姓,要做到不妄生貪念,不徇私枉法,已經(jīng)是件很難的事了�!�
韓禧越聽越茫然。
“我從前便告訴過你,我并沒有那么大抱負,我只想家里人好就行。因為我阿姐身在高位,我必須往前走,但你不一樣。
說到底和林珣的恩怨多是因我而起,同你沒有關(guān)系。你若是沒有福澤蒼生的雄心,并不必參與進來�!�
韓禧沉默半晌,嘴一癟,眼眶發(fā)紅。
這下把蘇成整懵了,趕忙遞手帕給韓禧。
韓禧用蘇成的手帕擤鼻涕,“我一直把你當兒子,你說的話卻像我爹似的。”
蘇成面露無奈。
韓禧忽然正色,“放心吧,我沒你想的那么不靠譜,雖然在寫文章、斷案這些方面我可能差點,但爺識人斷物的本事也是從小練起來的,有我?guī)湍憬^對比你單打獨斗強。
至于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只為給自已求個心安理得�!�
“行�!碧K成遞給韓禧一本《疑獄集》,“那你先看看這吧。待會兒你隨我一起去見陸先生�!�
……
四月,天氣漸漸熱起來,眾嬪妃自然不愿請安時聚在一起久待,等到太陽曬人再回自已殿里。
偏偏今日有人姍姍來遲。
白淑妃一如既往地犀利,“皇后娘娘,有些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仗著得了幾天盛寵,愈發(fā)不懂規(guī)矩。”
蘇棠轉(zhuǎn)頭看向江婕妤的空位。
心里并不贊同白淑妃的說法。
江婕妤雖然不多聰明,但也并不算蠢笨,哪怕這段時日頗得圣寵,她也極少主動找事,更別提藐視宮規(guī),不敬皇后。
果然不多時江婕妤便在宮女的攙扶下進來,“妾身來遲,請皇后娘娘恕罪。實在是今晨頭暈得厲害,這才耽擱了。”
“可請?zhí)t(yī)瞧過了?”
“回娘娘的話,方醫(yī)正說妾身已經(jīng)有孕兩月�!�
此話一出,眾嬪妃都變了臉色。
畢竟宮里已經(jīng)許久沒人懷孕,再加上江婕妤的父親正得勢,她這一胎若是生下來,少不得還要晉一晉位份。
皇后依舊面不改色,“既如此,你何必再親自跑一趟?讓宮女傳信便是。”
江婕妤福身,“妾身不敢怠慢�!�
“先坐下吧�!被屎笪⑿κ疽�。
接著按例讓人給了賞賜,順便敲打眾嬪妃一番才放她們離開。
蘇棠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白淑妃嘲諷了兩句,“要說前段時日就屬德妃承寵最多了吧,你費了那么多心給皇上送湯送藥,到底比不上人家肚子爭氣,還是年輕好。”
蘇棠不想繼續(xù)慣著白淑妃,“是啊。淑妃年輕,胃口好,近來又豐腴了不少,我可羨慕不來�!�
白淑妃生子之后身材沒有復(fù)原一直是她的痛。
蘇棠很體諒女子的生育之苦,不覺得豐滿一些有什么不好,偏偏有人非得故意找茬,她也只能被迫挑她的痛點反擊。
二人你來我往互刺了幾句,最后白淑妃憋著一口,氣鼓鼓地離開。
蘇棠正打算從另一邊走,江婕妤扶著肚子從她身邊經(jīng)過,“給德妃娘娘請安�!�
“江婕妤懷著孕,就不必行大禮了�!�
蘇棠說罷走開兩步,在宮里,誰跟孕婦沾上關(guān)系誰倒霉。
江婕妤無視蘇棠的話,硬生生將禮行到位,又扶著肚子起身,落到外人眼里好像她欺負了她似的。
蘇棠很無語,但她懶得跟孕婦計較,不等江婕妤完全直起身子,直接避開她往前。
江婕妤也沒想德妃會絲毫不給面子,說走就走,在原地愣了一瞬才邁開步子。
蘇棠回宮,剛坐下沒一會兒,沉鷺就走到她跟前,“外面都傳開了,說您嫉妒江婕妤懷孕,當眾給她甩臉色。還把您之前罰跪她的事也全翻出來了。”
蘇棠挑眉,這謠言傳得真是比她走得還快,“無所謂,本宮就是看不慣她。不過你們都警醒點,江婕妤這胎金貴得很,別讓人找到機會把臟水往我們身上潑。”
用過晚膳之后,兩小只下學回來,蘇棠和他們說話,卻發(fā)現(xiàn)蕭韶鄞格外反常。
“吉羊,你怎么不跟阿娘說話?”
蕭韶鄞正要張嘴,卻換成搖腦袋。
“這是怎么了?”蘇棠擔憂地看著他,“嗓子不舒服?”
結(jié)果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小崽子是門牙掉了。
“沒有牙的吉羊還是一樣好看�!�
“阿娘騙人�!笔捝刿撮_口反駁,結(jié)果說話有些漏風。
他又趕忙把嘴閉上。
蘇棠不厚道地笑了。
蕭韶鄞急得要哭。
“沒事沒事,很快就長起來了。大家都要掉牙的,姐姐不是也掉過嗎?”
哄了好一會兒,蕭韶鄞才勉強接受這個事實。
只是還是不愿隨便張口說話,徹底變成高冷人設(shè)。
蘇棠忽然想到夢里坐在輪椅上那個冷岑岑的青年,誰能想到他小時候會因為自已掉了顆門牙而耿耿于懷呢?
……
另一邊在陸修遠的引薦下,蘇成帶著韓禧找到遲柳先生的慈幼堂。
“這就是那位陸先生的先生住的地方?”韓禧邊走邊看,“這也太破了,還不如我家茅廁……你確定他以前是狀元?”
蘇成輕聲喝止,“韓禧�!�
“我錯了�!表n禧果斷認錯,“我就是好奇。”
“遲柳先生,這就是晚輩的好友韓禧�!碧K成跟著陸修遠見過遲柳先生幾回,所以并不陌生。
遲柳先生正在給小孩梳頭發(fā),放下手,捶捶自已的老骨頭,看向韓禧,“你來試試。”
“我?”韓禧指著自已。
遲柳先生給他一個不是你還有誰的眼神。
韓禧乖乖上去給小孩綁頭發(fā)。
他本以為綁完頭發(fā)就行,結(jié)果一上午除了陪孩子玩,什么都沒干成。
但韓禧耐著性子沒抱怨,因為他從見到這遲柳先生的第一眼就知道老頭肚子里應(yīng)該裝著點東西。
蘇成趁著韓禧在跟孩子們玩,偷偷問遲柳先生,“先生覺得晚生這好友如何?”
“笨了點,也還行�!�
蘇成松了一口氣,這是能收下韓禧的意思。
沒一會兒,韓禧背上掛著兩娃,手里還牽著幾個,費勁走過來,“他們?nèi)氯轮I了�!�
蘇成起身,“晚生去做飯。”
幾個小孩跟著去看蘇成做飯。
韓禧剛想歇一口氣,就被遲柳先生叫住,丟給他一張題目。
“給你兩刻鐘�!�
韓禧拿起來一看,分明一個時辰都不見得能寫完。
但他沒敢叫囂,硬著頭皮馬不停蹄開始寫。
聞著不遠處飄來的飯香,韓禧感覺自已的腦子更成一團漿糊了,他只能強撐著穩(wěn)住心神,不去受外界影響。
等蘇成端著飯菜進來的時候,他也剛好放下手中的筆。
遲柳先生接過韓禧辛苦兩刻鐘的成果,只晃了一眼便拿來墊桌角。
換到平時韓禧早就暴跳如雷了,但他想到自已對好友信誓旦旦的承諾又忍了下來。
飯畢,韓禧和蘇成又收拾著洗碗,打掃屋子,直到入夜才忙完。
遲柳先生拿給蘇成一本書,遞給韓禧一沓紙。
“他念你寫,把這些紙寫滿,順便背下來�!�
韓禧直接滿頭霧水。
“你見過哪個狀元的字寫成你那樣?”
韓禧有些羞愧地撓撓鼻子,他的字也不算丑吧……
第159章
林尚書的賬冊
“事到如今,義父又何必在隱瞞?”林珣將手中的賬本隨意擲在桌上,“石材、木材、磚瓦、土坯根本不可能按這上面的數(shù)目配在一起。真正的暗賬,怕不是這本吧?”
林尚書此刻才意識到自已是真小瞧了眼前的年輕人。
沒曾想他竟對營造方面亦有涉獵。
“義父不必屢次試探。”林珣摸清對方的底細,也不再收斂,“不論我有沒有本事,義父都沒得選。咱們不如開誠布公,把事情解決……畢竟留給義父的時間可不多�!�
林尚書從未想過自已臨了還要在一個毛頭小子面前受氣。
眉毛擰成一股,已是要動怒的前兆。
林珣感受到對方的怒意依舊是一臉平靜,“賬面的虧空,只能義父自已填上。我會想辦法幫義父把所有痕跡抹掉。”
“哦?”林尚書神情一變,火氣轉(zhuǎn)為好奇。
林珣并不想過多解釋,鋪平宣紙,提筆在上面寫下一串名字,“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用什么理由,義父應(yīng)該比我清楚,至于其它的,義父只需按我說的做便是�!�
林尚書心頭一驚,他本只打算做掉水部司主事,沒想到看似溫良的青年人比他還要心狠。
但他寫出的名字的確都切中要害。一月不到的時間,他竟能從旁人的只言片句和看到的細枝末節(jié)中推斷出這些,實在……令人后背生寒。
林珣給林尚書看過后便將紙放在一旁的燭臺上點燃,而后用指尖碾碎落下的灰燼,“真正的賬本就有勞義父派人送到我的住處了,我們還是少見面為好�!�
林尚書凝視林珣半晌,頷首應(yīng)下。
林珣將面前未動過的茶水傾倒在指尖,洗去灰燼留下的黑漬,“我還要回去溫書,就不叨擾義父了�!�
話畢,他從容起身,看到自已留在桌上的影子頓了半步,隨后撐開傘走入雨幕。
雷聲陣陣,聲聲入耳。
仿佛在吟唱洗刷不清的罪孽。
林尚書望著不斷從房檐上滴落的雨珠,心里忽而升起一股蒼涼。
他叫來親信,低聲吩咐。
親信滿臉不可置信,“大人,您真要把賬本給他?天下能人無數(shù),咱們還可以找別人幫忙,他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能比得上您在官場大半輩子?您都解決不了的事,光靠他……”
“你真以為本官是被這小子吃定了?他那點東西還不夠看,可他背后是汪度,有些事只有汪度能擺平。汪度有意借本官的勢助他平步青云,本官要想活命不應(yīng)也得應(yīng)�!�
“……可憑濯纓先生的人脈,何須找大人?”
“汪度向來如此,從不做賠本的買賣。在他眼里無能的人就是死人,他是想試一試這小子的能力,而且用本官的關(guān)系幫那小子進國子監(jiān),到頭來真出了什么事,與他汪度何干呢?他這是有意讓那小子和本官賭命�!�
林珣從林尚書的私宅出來后,徒步到住所。
簡陋的草廬似乎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門口站著一個人,渾身濕透。
不是他不想躲雨,而是整個草廬根本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
林珣靜靜地看著他,一刻鐘,兩刻鐘,才緩緩提步進去。
“久等了,岑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