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云清辭站了片刻，重新上了榻，遲疑地拿腳踢了他一下：“李瀛？”
李瀛似有驚醒：“嗯？”
“你若不舒服，就喊太醫(yī)來看看�！�
“沒有�！�
“哦，那你睡吧�！�
李瀛沒有再答話。
云清辭睡不著，便坐在床頭，隨手翻了本書。幾頁之后，李瀛似是無意識一般，翻身朝他腰邊貼了過來指尖搭在了他的腿上。
然后，他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云清辭喊了他幾聲，李瀛一動不動，這次是真的睡了。
他有心想挪開，卻又在掃到對方眼下的青影時，放下了這個念頭。
算了。云清辭面無表情地想，念在他把大哥帶回來的份兒上。
李瀛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天色大亮，醒時云清辭的臉就在他身邊，呼吸交融，精致無暇的容顏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李瀛抬手，指尖虛虛劃過他的臉側(cè)。
久違的輕松與安逸，他收手，輕輕把下頜放在君后的額頭，閉上了眼睛。
云清辭并沒有因為他的動作而驚醒，哪怕他心中一千個一百個不承認(rèn)，他的身體還是早已習(xí)慣了李瀛的親近。
李瀛并沒有留戀太久，他清楚等到云清辭醒來，一定又會惡語相向，便自行放開云清辭，起身下了榻。
等到云清辭醒來時，李瀛已經(jīng)離開。
他收拾妥當(dāng)出門，花苞初綻的桃樹下，形削骨瘦的男人正坐在木輪椅上，合著眼眸，似乎陶醉在了輕柔的春風(fēng)里。
云清辭幾步朝他走過去，眼睛微微亮了幾分：“大哥哥。”
云清冀偏頭來看他，神色微怔，而后笑開：“是……阿辭？”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年紀(jì)又隔了十多歲，彼此都有些矜持。云清辭在他對面坐下，道：“你用膳了沒？”
“已經(jīng)用過，陛下安排御膳房帶來的補湯�！�
云清辭點點頭，道：“要不要找爹爹來？”
“時機到了，陛下自會安排我與父親見面。”
云清辭撓了撓頭，道：“你們這一路，是不是不太安穩(wěn)？”
“嗯�！痹魄寮絿@了口氣，道：“陛下親自去接我回靖，是我始料未及的，因為擔(dān)心身份暴露，這一路趕得著急，可能對面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派人來刺殺，陛下為了護(hù)我還中了一箭。”
“……你，你為他辦事，他護(hù)你，是他應(yīng)該的�！�
云清冀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云清辭微微板起臉，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你為了他差點把命都搭上了，他本就該護(hù)你周全。”
“胡說什么呢？”云清冀失笑，道：“我不是為了陛下，而是為了靖國，包括陛下，他上朝，批折子，哪怕是殺人，也都不僅僅只是為了個人，為了整個國家。”
他想是自幼在齊人衛(wèi)里受到了忠于國家忠于天子的教育，每一句話都帶著家國大義。云清辭不是不懂，他只是有些困惑：“這江山終究是李家的�！�
“名義上是李家的，可實際上，還是百姓的。”云清冀道：“陛下冒險救我，想是因為你，他本不必做到這種地步，這是私事，是私恩，我不能因為我為了靖國做了多少事，就覺得他理應(yīng)為我中箭……幸好，他傷得不重，否則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云清辭坐了一會兒，猶豫道：“那他，除了中箭，還有沒有別的……比如中毒之類？”
“沒有聽說，但他看著身體有恙，路上一直睡不安穩(wěn)，時常頭痛，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隱疾�！痹魄寮矫蛄丝诓�，道：“你是君后，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么？”
“我怎么會知道�！痹魄遛o的聲音變得很小。
李瀛顯然沒有跟大哥說他們之間的事情，他跟云清冀之間除了有血緣關(guān)系之外，其實也跟陌生人沒什么區(qū)別。
不好多說。
云清冀一副任由李瀛安排的樣子，一樣讓云清辭感到不能理解。但他知道大哥吃了很多苦，為了靖國奉獻(xiàn)了太多，無論是私情還是身體，他尊重云清冀。
他也知道，李瀛前世并不只是為了自己在忙，也不只是為了李家在忙，因為一旦朝堂傾覆，共同坍塌的可能還有整個國家。
他是懂李瀛的，可是懂，不代表就可以接受，他前世成全了李瀛的大義，這一世，他只是希望換一種活法。
僅此而已。
當(dāng)天下午，別院迎來了父兄和三個哥哥。
云清冀在北宸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此次回國，李瀛必要重新安排他的職位。
云清辭站在父兄身邊，看著他們認(rèn)親之后高談闊論，不禁抬眼去看身側(cè)的桃樹。
一家人，就差母親和大姐了。
他捧起茶杯，余光忽然瞥到一角黑衣，李瀛不知何時到來，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前，靠著墻角，安靜地朝這邊看。
他的身影看著孤零零的，但目光與云清辭撞在一起，便不再移開。
云清辭回頭的時候，身后有父親與兄長，但李瀛回頭的時候，只有作古的父皇母后，以及黑心肝的張?zhí)蟆?br />
他的眼神告訴云清辭，他認(rèn)定了他。
云清辭移開視線，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這日晚上，云清辭又來到了夢里。
夢中的時間線是往前走的，但跟現(xiàn)實并不一致，云清辭這次一進(jìn)去，便發(fā)現(xiàn)棺蓋開了，他立刻撲過去看，嘴角情不自禁地?fù)P起。
“李瀛，你回來了�！�
李瀛正躺在棺中，沉沉睡著，他想是累了很久，這一覺應(yīng)該睡了很長，因為醒來的時候，臉側(cè)微微帶上了壓痕。
他張開眼睛，看著身側(cè)逝去的愛人，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別摸我手�！痹魄遛o嘟囔，他看了一眼棺頭的燈，還沒有變紅，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李瀛才會回去。
這次李瀛沒有與棺材里的人說話，也許是因為在云清辭入夢之前，他就已經(jīng)說光了。
他重新提起燈，離開了皇陵。
云清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步跟了出去：“我隨你出地宮，看看你現(xiàn)在過的怎么樣，順便瞧瞧，現(xiàn)在的靖國是什么風(fēng)貌�！�
李瀛聽不到，自然也不可能阻止他。
終于出皇陵的那一瞬間，云清辭第一次在夢里見到了陽光，他瞇了一下眼睛，光線穿過了他的身體，將手指都變得透明。
與此同時，別院里的深夜，李瀛來到了云清辭的床畔。
他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云清辭睡的很沉，對此毫無所覺。
天將亮?xí)r，李瀛離開了別院。
云清辭依舊睡的很沉。
日上三竿，銀喜和金歡一起來到了床前，兩人悄聲低語：“君后今日，怎么睡的這般沉？”
“照往�？磻�(yīng)該醒了�！�
“這都午飯時間了�！苯饸g神色遲疑，道：“叫叫？”
兩個近侍一同上前，輕輕拉開了床幃：“君后，君后？”
云清辭一動不動。
銀喜的臉色忽然變了，他和金歡對視一眼，后者立刻伸手去搖云清辭，云清辭由側(cè)躺轉(zhuǎn)為了平躺，手臂軟軟垂落床榻，依舊一動不動。
銀喜的臉已經(jīng)白的不能再白。
金歡強作鎮(zhèn)定，慢慢探了探他的呼吸。
“有，有，應(yīng)該就是睡著了�！�
銀喜眼睛通紅：“那，那我們，再等等�！�
外頭傳來溫和的聲音，是云清冀：“阿辭怎么還未起？”
金歡面皮抽了一下，幾步跑了出去，道：“君后，可能昨日太累，還在睡著�！�
云清冀瞳孔微瞇，察覺他神色不對，臉色倏地一沉：“發(fā)生了什么事？”
金歡噗通跪了下去。
身后侍衛(wèi)將輪椅抬過門檻兒，云清冀快速滑到床榻，伸手摸了一下云清辭的脈搏。
一切正常，但就是，怎么都叫不醒。
“不要聲張，再等等�！彼麌诟溃骸翱赡苤皇翘哿�，如果晚上還不醒，再去通知相府和陛下�！�
云清辭此刻的體驗十分新奇，他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在夢里回到過去，看到自己的尸體，還能看到皇陵外的景色。
他隨著李瀛一起上了馬車，從他左邊換到右邊，再從右邊換到左邊，然后擠到了他身邊，對著他的耳朵吹了口氣。
李瀛毫無所動。
他正常下車，正�；貙m，回的不是江山殿，而是朝陽宮。
柳自如比記憶中老了很多，看到李瀛依舊十分殷切，跟在他身邊匯報著朝中事務(wù)。
李瀛淡淡點頭，提著那盞琉璃燈，一路走了進(jìn)去，然后把燈放在桌案，隨口道：“把太子叫來�！�
太子李恒。
云清辭坐在桌案上觀察這個已過弱冠的孩子，推測出現(xiàn)在的李瀛應(yīng)該在三十七八上下，他似乎很怕李瀛，回話的時候十分謹(jǐn)慎。
云清辭坐了一會兒，惺惺地轉(zhuǎn)出去，打量著自己的故居。
朝陽宮的擺設(shè)依舊是他生前的模樣，連古董玉器的位置都完全沒有改變，最讓云清辭驚訝的是，玉器上方雕刻的紋路間，也是潔凈如新，前世的他不愛這些，放著幾乎沒有打理過，宮女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隨手擦過，他記得這些雕紋縫隙有藏著些青灰。
好啊，不愧服侍李瀛的人，就是比他宮里的仔細(xì)。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當(dāng)天晚上，他就看到李瀛親自拿了一塊抹布，開始仔細(xì)擦拭朝陽宮的桌椅與物件，他打理的很慢，也很仔細(xì)，柳自如站在門口看著他，微微嘆了口氣：“陛下，早些休息吧�！�
“退下。”
柳自如不敢多言，行禮后退出門，細(xì)心地將門掩上。
云清辭便蹲在椅子上，看著他不知疲倦地打掃了小半夜。
光是打掃當(dāng)然用不了那么久，主要是他時不時會站定發(fā)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好了�！痹魄遛o開口，道：“睡覺吧，報曉鼓都要響了。”
話落之后沒多久，李瀛便放下了帕子，抬步行入了屏風(fēng)后。
他沒有睡，而是命人打了熱水，寬衣進(jìn)浴桶的時候，云清辭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手臂，他的腿上也有被削去的疤痕。
很顯然，他飼喂那條蛇，已經(jīng)不是一朝一夕。
云清辭來到桶邊，望著他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大的眼睛，想起夢中與現(xiàn)實中的一切，心里沒來由地一陣不是滋味。
李瀛坐在浴桶里，也一直在望著那盞燈，目光中帶著沉沉的絕望與無助。
他的眼睛逐漸濕潤，同樣消瘦的手指忽地沒入水里，捧起來重重潑在了臉上。
他閉上眼睛，后脖抵在桶邊，然后朝后仰去。
像嘆息，又像呼喚：“阿辭……”
他看不到，云清辭立在他身后，掌心虛虛覆住了他的眼睛。
“我在。”
作者有話要說： 辭崽：今天累累的，嗚。
李皇：……
默默抱住自家老婆·jpg
第48章
李瀛沐浴沒有人伺候。
其實自打他當(dāng)年把云清辭攆出去，再重新接回來之后，就不怎么讓人伺候了。
但如這般，下人們搬入木桶與熱水之后，便放他獨自一人靜坐，以及整個朝陽宮內(nèi)，甚至連一個婢女太監(jiān)都沒有的情況，卻是沒有。
所有人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偌大的宮殿里，只有他一人。
一片寂靜。
搭在木桶上的手臂是大片的疤痕，每一塊都觸目驚心，云清辭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李瀛的身體。
“你何苦呢……人死又不能復(fù)生�！彼俅伍_口，掌心緩緩從李瀛的眼睛上移開，心里的那股不是滋味越來越重。
他知道李瀛愛過他，哪怕他曾經(jīng)否認(rèn)過那些愛意，給李瀛打上無數(shù)個卑鄙無恥下流的標(biāo)簽，也還是擋不住他愛過他的事實。
他一直以為，李瀛愛的不如他深，所以他懊惱，后悔，憎恨。
早知道，就不愛他了。
云清辭是一個渴望付出也能獲得同等回報的人，得不到他會不甘心，得到了他會滿足，但一不小心，回報大于了他的付出，他又會覺得惶恐不安。
捫心自問，如果李瀛走了，云清辭不會為他做到這一步。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人死了，一個死去的人，什么都不會知道，他不會明白自己為他做的這一切，云清辭最怕自我感動，他若是為李瀛做了什么，是一定要鬧的人盡皆知，最重要的是，一定得讓李瀛知道。
如果明知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絕對不會去做。
就像他割腕是為了讓李瀛心疼，扮演溫柔小意是為了讓他喜歡。
而李瀛身上的傷，幾乎可以說是凌遲了。
自己凌遲自己，去等一盞幾乎不可能紅的燈，這樣無盡的折磨，云清辭幾乎不敢想象那種痛苦。
除此之外，李瀛的背上還有一些刀傷，以及被利箭貫穿的傷痕，應(yīng)是這幾年去征伐北宸留下的。
云清辭拿手背揉了一下眼睛，伸手去探了一下水溫，后知后覺想起自己感覺不到。
“水該冷了，你快出來。”
這句話說完后的一刻鐘，李瀛才終于從浴桶里起身。水珠滑過遍體鱗傷的身軀，他若無其事地將自己擦干，薄薄單衣將身軀完全裹住。
云清辭忽然不敢去看他身上的傷。
他連眨了幾下眼睛，看到李瀛提著他那盞寶貝燈，走向床榻。
“你可算知道要睡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真不要……”
他想說，你真不要命了是不是。
又想起來，李瀛的確是不要命了。
李瀛上了床榻，云清辭把自己拋上去，與他面對面躺著，看到他消瘦的手指伸入枕下，摸出了一枚青玉素簪，將那圓潤的尖部抵在了胸口。
他沉沉閉上了眼睛。
云清辭認(rèn)出來，那是他自戕時戴的簪子。
他看著李瀛睡去，漸漸放下了心。
他是睡不著了，于是便盯著李瀛發(fā)呆。他真的瘦了很多，可輪廓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灰白的長發(fā)讓他像是染了風(fēng)霜，云清辭朝他湊近了一些，小聲道：“李瀛。”
“李瀛……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我寧愿怨你恨你，也不想心疼你，你知不知道。
半夜，李瀛被噩夢驚醒，他漆黑的眸子緩緩張開，慘白的臉隱隱泛出一抹青色。
他低吟了一聲，痛苦地握緊了素簪，然后翻身，拿手臂擋住了眼睛。
不一會兒，他又在枕上來回地翻身，抱著頭蜷縮了起來。
接下來，是讓人窒息的靜。
他終于滿身冷汗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