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既然連我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為何要留我當(dāng)仵作?為何賞我俸祿?為何許我前途?又為何——”他說話間,竟又傾近一寸,聲音低啞耳語,“究竟為何,允我近你的身?”那喉結(jié)的皮膚已然被刀磨出了血珠。
因為你像他。
因為俯仰天地,滄海萬粟,只有你最像他。
裴訓(xùn)月倏忽收回了短刀,輕不可見地搖搖頭。
宋昏就是宋昏,不是什么旁人。燒成灰的人不可能復(fù)生。李繼昀行事如何溫潤,性情如何溫柔,天下無雙,凡間難有。沒認識過他的人根本不能想象。李繼昀不可能憋著一肚子秘密跟她吵,更不可能嘲諷她不惜命。
李繼昀如果還活著,才是天底下最支持她查案到底,不畏險阻的那個人。
“你既然也說了自己是仵作,那就干仵作該干的事情。無論你實際什么身份,我留著你,只為了你這一身的驗尸手藝�!彼f著,用袖子擦擦宋昏皮膚上沁出的血珠,“今晚若沒有你,我沒法下窟。論理,我合該多謝你。但你若還想插手旁的事,若想對我查案有一丁點的阻撓,都是僭越�!�
“我能聘你,也能辭你�!彼淅湔f。
宋昏盯了她,輕輕嗤笑一聲,還沒回答,卻見楚工匠匆匆忙忙跑上天臺。“大人,大人......”他連滾帶爬上了最后一級階梯,半跪在裴訓(xùn)月身邊,聲音帶了哭腔。
“出什么事了?”裴訓(xùn)月問,心里迅速攀上一股不祥之感。
“張監(jiān)工......張監(jiān)工死了!”
裴宋二人登時臉色煞白。他們趕往小樓一層的時候,那間放了恭桶的房門正打開著,里頭一股熏人穢臭傳來。裴訓(xùn)月走到門前,看到了她此生難忘的一副死狀——
張通的褲子褪了一半,躺在傾翻的恭桶前,屎尿潑了他一身。
胸前插了把刀,流了好多的血。
“大人......張監(jiān)工進了這間房后,就讓我去給他拿草紙和止瀉的葛根茶。我準(zhǔn)備好后敲門,他卻不開,門也被他鎖住了。我從那鐵門上方鏤空的柵欄里一看,他竟然......他竟然在了里面流了好多血......”楚工匠唾沫橫飛,像是精神崩潰了一般,“我拿鑰匙趕緊打開門......這里太臟了,我根本不敢碰......一摸鼻子就知道人沒了氣......”
裴訓(xùn)月聽得渾身血液倒流。她望了望鐵門背后的那把大鎖�!斑@茅房的門一直可以從里面鎖上?”她問。
“對,因為這里是公用的......不過也能從外頭打開,但鑰匙只有一把,一直放在我身上......”楚監(jiān)工哆嗦著,像打了擺子般面色慘白。
又是一樁密室殺人。
裴訓(xùn)月看著張通滿身的鮮血,只覺得一顆心快蹦出了胸膛。那張魚肚里的紙團......她咬緊牙關(guān),險些天旋地轉(zhuǎn)。
“七日內(nèi),僧錄司里,必有人死�!�
按日期算,這不過是她收到奪命讖語的第一天。
奪命讖語(七)眾生
恭桶的臭氣熏得人直流眼淚,滿地穢物更是無從下腳。裴訓(xùn)月到底看得不忍心,捂著鼻子踮腳進房,取下墻上一塊擦汗布蓋在張通下身�!俺ぃ瑒跓┠闼偎僬埲巳ニ纠飯蟀�,叫林斯致他們過來�!彼套∥钢杏麌I道。
楚工匠已嚇得魂不守舍,得了吩咐拔腿就跑。宋昏一臉凝重,剛想抬腳進去,被裴訓(xùn)月一攔:“太臟了。等林斯致他們來了,叫人用水沖洗了,送去驗所再說�!�
二人正說著,卻隱隱看見小樓入口奔來好些人,都一臉驚惶,顯然聽說此處有命案發(fā)生。裴訓(xùn)月為防事多,立即拉著宋昏閃進楚工匠的屋子。她關(guān)了門,看見椅子上搭了件青灰的長袍工服,索性套在身上掩住了金裙,又將披散下來的頭發(fā)挽成一個男人的髻。外頭人聲逐漸鼎沸。時不時聽見有人失聲驚叫。
宋昏個高,便能從房門上方鏤空的柵欄處看見走廊的情況�!疤珌y了,現(xiàn)在出去不得�!彼櫭迹麄人怔怔靠在門上�!澳阍趺戳�,像是有事要說�!迸嵊�(xùn)月瞧他神情。
“我覺得現(xiàn)場很奇怪�!�
“奇怪在哪兒?”裴訓(xùn)月一愣。
“張通胸口插了把刀,你看仔細了么?按那把刀插進去的角度,不可能噴濺這么多血。而且,看這滿地屎尿的程度,很明顯恭桶是被人踢翻的。殺個人而已,為什么弄成那么狼藉的現(xiàn)場,就好像,”他一臉不可思議,“就好像,故意阻止人進房間去查看尸體似的�!�
這話說得裴訓(xùn)月心里一驚。她仔細回憶那房中景象映入眼簾時的情形,三面是墻,一面是門,真可謂空空如也。“可房間里藏不了人啊。兇手故意把現(xiàn)場弄得這么亂,阻止別人進去的動機是什么呢?會不會是張通和兇手搏斗的時候,恭桶被踢翻了?”她說。
宋昏搖了搖頭:“不可能。張通是在拉肚子的時候被人捅死的。何來搏斗的力氣?那是人最虛弱的時候�!彼D了頓,用手比劃在心口,“而且那把刀的位置,很明顯是兇手從張通正面捅過來,而不是埋伏在什么角落�!�
可那間房是個十足完美的密室。
唯一的鑰匙在楚工匠身上。但楚工匠是最不可能殺人的那個人。
——他明知道裴訓(xùn)月和宋昏在小樓天臺等他,怎么可能趁這個時間動手。
但,沒準(zhǔn)他恰巧利用這常見的思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可楚工匠如果殺張通,殺人動機是什么呢?裴訓(xùn)月只覺腦子一團亂麻。她裹緊了身上這件隨手套上的工服,摸到那副詞卷仍別在腰間,才微微舒了口氣,身體卻仍然止不住地顫。像一種難以克制的生理反應(yīng)。人面臨極度的恐懼之后,都會有的那種反應(yīng)。
她抬眼,竟發(fā)現(xiàn)宋昏籠在月色燭影的半張臉,也在無法克制地輕微抽搐著。
他唇色幾乎慘白,簡直像比她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裴訓(xùn)月心里像被小縋重重擊了下。以往兩樁案子,哪怕是面對假嚴東生四分五裂的尸塊,她也從未見從宋昏臉上出現(xiàn)這種神色。
她怕的是奪命讖語成真,那宋昏呢,他怕的又是什么?
走廊外忽然隱隱聽見林斯致的聲音。顯然司里的人已經(jīng)來了。裴訓(xùn)月擰開門把手,卻猛地被宋昏攔住。他握緊她的腕,像抓住什么深海里的浮木,厲聲:“你要去哪兒?”
“出去查案啊,”她腕上吃痛,“你放了我�!甭曇粼谒位枳谱频哪抗庵兄饾u輕不可聞。只見他搖搖頭:“我怕兇手就潛伏在這小樓的人群里。今晚這樣亂,這邊你不如交給林斯致去做。把面紗覆好,我?guī)愠鋈��!痹捯魟偮洳挥煞终f要將那面紗的系帶束得更緊�!澳愕鹊�!”裴訓(xùn)月低低地喊,腦中像白光一閃,她猛地攥住宋昏的手,“你到底在怕什么?宋昏,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見過那魚肚子里的......”
她還沒說完,就自動抿了唇。
因為正對上宋昏沉默地回頭望。
他居高臨下,那一眼幾乎沒有任何神情。空蕩蕩的,卻像看見漫無邊際的海,卷起了驚濤駭浪的一邊。
一門之隔的走廊,匆匆趕來的林斯致正拎著水桶,沖干凈了張通身上的屎尿,又替他把衣服穿好,才叫衙役們抬上擔(dān)架趕緊送回驗所。塔里的工奴聽說死了人,都驚恐又好奇地圍聚小樓打聽,把走廊和入口擠了水泄不通。金吾衛(wèi)正扯著嗓子疏通人群。
林斯致好不容易從里頭擠出來,只覺自己滿身臭氣,便站在樓旁的空地上,叫小廝端了水來不停洗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向溫和,鮮少這般舉止。
端銅盆的小廝覷他臉色冰冷,嚇得大氣不敢出。
“林大人,您還要換水么......”小廝端著水盆只覺雙臂酸痛�!白詈笠槐��!绷炙怪鲁亮四槨:鋈挥腥舜直┑貙⒓苌厦韥G進水盆,咬牙切齒喊了一聲:“林斯致!”
林斯致抬眼,看見馮利�!霸趺戳耍T大人?”他甩甩手,竟似笑非笑。“你這手要洗到什么時候?張通都死了!你們?yōu)槭裁催不趕緊去把那楚工匠拘起來?門鎖住了,只有他有鑰匙,不是他殺的還有誰?”馮利很激動,唾沫星子險些飛了林斯致一臉。
林斯致往后退一步,冷笑:“到底是誰殺的,我自然會連這小樓里一只蒼蠅都不放過地審問。”他說著又緊緊盯著馮利,“倒是你,馮大人,聽工奴說你今晚整夜都在這小樓門口閑晃,你不是刑部調(diào)來查僧人案子的么,從來不知道你對修塔這么關(guān)心�!�
“我來這兒是因為偶遇了楚工匠,他一直在等裴大人說塔里的事,我就替他叫張通過來罷了!”馮利梗著脖子喊。
“是啊,”林斯致面無表情,“張通是被你叫過來,才會進這棟小樓的�!彼f著冷笑了一聲,“我倒是真覺得毛骨悚然,兇手為什么要在茅廁殺了張通。他怎么知道張通會進茅廁?今晚司里大家都吃壞了肚子,唯獨你,”停頓,眄了馮利周身一眼,“面色紅潤,毫發(fā)無傷啊,馮大人�!�
他說完,面色冷冷地嘩啦一聲潑光了銅盆里的水,轉(zhuǎn)身就上了水輪梯,身后緊跟著一大群司里的人,看那架勢,顯然是要去驗所驗尸。
馮利留在原地,臉一陣青一陣白,渾身寒栗頓起。他不曉得平時一向溫潤靦腆的林斯致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凌厲,更不曉得為什么張通竟會死在那腌臜的茅房內(nèi)。他又做錯了什么?他不過是得了宮里上面人的授意,叫他阻止裴松去查有關(guān)佛塔的事。下午,他聽說裴松晚上要下塔,便偷偷在飯菜中下了瀉藥。
頂多是拉幾頓肚子而已,為什么會死人?死的還是跟自己日日相見的同僚。馮利感覺冷汗浸透了貼身的衣衫,懊悔無極。他千不該萬不該收了錢,把自己牽扯進這趟混水�?伤钟惺裁崔k法?他渾家要治病,小兒要讀書,他缺錢,膽小,要保住自己的官。他以為抱住了頂好的大腿,誰知,是一場血案的肇始!
絕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買的瀉藥,否則,按照林斯致那么一推理,自己真的有口說不清。馮利擦擦額頭上的汗,也迅速上了水輪梯,往夜色中去。
宋昏領(lǐng)著裴訓(xùn)月趁亂走出小樓的時候,張通的尸體還沒被送回驗所。他們回到來時的那條小路,騎了馬狂奔回僧錄司。那一路月色清明,將裴訓(xùn)月胸中一團亂麻逐漸理了清。她終于想明白,為什么方才天臺上,宋昏說她不惜命。
——如果他也知道紙團的內(nèi)容,一切就都說得通。
包括他為什么在小路上那么恰好地跳下來救她,包括那只眼熟的海東青為什么啄了刺客的后腦,包括他為什么看見張通的尸體那么害怕,急匆匆地想帶她出了小樓,遠離狼藉的人群。
疾馳回司,一路無話。裴訓(xùn)月跳下馬,忍下心中一切未出口的詢問,將注意力暫時集中在張通的命案上。
司里燈火通明,鴉雀無聲。
她遠遠地看見,眾人都在廳里等�!叭ヲ炈��!迸嵊�(xùn)月甫一進廳便道,卻聽見林斯致打斷——
“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裴訓(xùn)月愕然。
“尸體,消失了�!绷炙怪聠≈曇�,說。
奪命讖語(八)線索
僧錄司里一片駭然的當(dāng)下,隔了幾條街的鐘府,卻喜氣洋洋得很。
只因今天是府中鐘四姑娘的生日。
名為鐘府,其實不過住著成了婚的鐘家二小姐和其夫蔣培英。宅子是鐘家的資產(chǎn),女婿是入贅的姑爺,自然牌匾只能姓鐘。
鐘二小姐成婚后頗覺孤單,便把和自己關(guān)系最好的妹妹鐘四姑娘也接來小聚。
鐘四還未出閣,于禮不合。不過鐘家姑娘一向跋扈,行己所欲罷了。旁人縱有怨言也不敢輕易出聲。蔣培英倒是十分配合,本來就是個一頂一愛玩樂的公子哥性子,索性把鐘四當(dāng)自己小妹妹,帶她四處游冶,好不快活。
今兒中午起,府中就擺了席,慶賀鐘四姑娘的生辰。來的大多是女客,蔣培英不便同人推杯換盞,便找個僻靜房間置了張榻,獨自睡了場酣沉的中覺,醒來已近黃昏,睡眼惺忪中看見家仆領(lǐng)著兩個瘦矮的男人過來。
那兩人他從未見過,但看衣服,像是宮里的。
“蔣姑爺萬福。周公公派奴才們來給鐘四姑娘送賀禮�!�
“噢,”蔣培英一聽到周公公三字,立刻擺脫了困倦起身。他看了那兩個太監(jiān)一眼,卻見二人兩手空空,不知賀禮在何處。“賀禮已經(jīng)被安置在大堂了,這二位公公,是另有話跟姑爺說�!�
家仆道,隨即覷著蔣培英的臉色,退了出去。
“可是周公公有話要帶給我?”蔣培英問。
那兩個太監(jiān)中的一個微笑道:“是。周公公叫奴才們說:姑爺最近去太后宮里請安的少了,他一直記掛著,不知姑爺是否身子欠安?”
“我近日常犯失眠癥,就走動得少。請二位幫我?guī)話:之后一定常去�!�
那兩個太監(jiān)聽了此話,便又一臉微笑地靜默著,竟讓蔣培英覺得心里亂撞,摸不著頭腦。周瀾海到底想告訴他什么?還是,想讓他自己主動吐露些什么?
蔣培英天生是個混性子,不關(guān)心朝堂詭譎,每日只顧四處娛悅。他作為鐘太后的侄女婿,和太后心腹周瀾海的唯一交集,是那塊從假監(jiān)工夏斌處得來的玉佩。
不過,夏斌被誰殺頭,又為何而殺頭,他對內(nèi)情一無所知,生怕多說多錯,引來禍?zhǔn)�。蔣培英索性沉默,卻見那兩個小太監(jiān)問:“公子可還有話帶給周公公?”
蔣培英搖頭。
“既然如此,奴才們就告退了。周公公還說:近日北坊命案頻發(fā),頗不安生,公子出身富庶金陵,初來乍到,恐怕驚惶。若有任何所見嫌疑之人,所聽嫌疑之事,切莫自隱自傷。宮里自有法子。”
“知道了�!笔Y培英頷首,將那二內(nèi)監(jiān)送出了房門。天色漸暗,屋里沒點燭,他盯著內(nèi)監(jiān)們身上衣袍繡著的銀邊漸遠,只覺心如擂鼓。那話幾乎是明示了——他混跡江南,曾和潘家班交往這些事,周瀾海心里有數(shù)。
至于那塊玉佩,到底是自己繼續(xù)收著,還是干脆投誠,交給周瀾海了事?
蔣培英猶豫不決,于庭院中緊鎖眉頭踱起了步。歸根結(jié)底,他不清楚為什么夏斌會被指派進僧錄司當(dāng)假監(jiān)工。如果背后有什么驚人的秘辛呢?他要淌這趟渾水嗎?
正在那時,兩下快落的笑聲落在他耳邊。
“姐夫,怪不得一下午不見你,原來是在這兒偷懶�!辩娝墓媚镒哌M院里,看著他橫擺房中的睡榻,笑。
“我在女客前多有不便,索性來尋個清凈了�!笔Y培英笑笑,看見鐘四,忽然心里一動,問,“說起來,四妹妹你久居京城,在此地,應(yīng)該同諸名門女眷都有走動吧?”
“是,我頂愛交朋友�!辩娝恼f罷,想起什么似的,將鼻子微微一皺,“不過,裴家的那個長女除外�!�
誰料這話恰好戳進蔣培英肺腑。他剛打算通過鐘四攀上些裴家的關(guān)系,好同那僧錄司裴松仔細打聽夏斌一案的內(nèi)情,此時不由得苦惱:“裴家長女又怎么你了?”
“刁鉆跋扈,心眼兒小得很,當(dāng)時昀......”鐘四說到此,忽然明白不應(yīng)提起故人,便轉(zhuǎn)了話頭,“總之我與她不和。還有她弟弟,原本是個文文弱弱的,做了官,竟當(dāng)著我的面玩弄侍女,好色至極,真是無禮�!�
“還有這等奇事?”蔣培英驚訝。
“就是太后派我去僧錄司里探望他那天呀,我一進門,就看見他和一個女子在榻上......說起來,那天還是姐夫你送我過去的呢。”
“怪不得那天你怒氣沖沖地從里頭出來了。”蔣培英若有所思地說。鐘四不愿多談裴家,便又說起各家生辰賀禮,海珠如何亮,金簪如何沉,興高采烈,直嚷得蔣培英走神。二人就這般出了院子,往大堂中去。短短幾步路,就讓蔣培英有了籌謀。
求人辦事,最怕碰上鐵板。既然裴松好色,那反而好辦。蔣培英滿腦子都是那塊惱人的玉佩,一時間放心不下,索性命人立即往僧錄司送了封名帖。
可惜名帖送到僧錄司,卻無人拆閱。只因僧錄司里所有人,都正集聚于北坊驗所。
彼時裴訓(xùn)月聽林斯致說尸體消失,半分猶豫都無,立即往驗所里跑。北坊衙門離僧錄司很近,她聽見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同身后眾人遙遙追趕的勸喊,以及宋昏恍然驚呼的那句——
“我知道了......”
跑至驗所里,只見停尸房果然空空如也。唯一的窗子大開著,跳出去就是街道。她扶著窗框氣喘吁吁,腦海中閃過一幕幕人命嗚呼的現(xiàn)場。自刎的劉迎,咽了氣的陳小珍,還有那渾身血污的張通。
每次離真相只有一步路,而她一次都沒有抓住。
“你剛才知道什么了?”她抓住趕在身后的宋昏,掌心里是他的衣領(lǐng),搖搖欲墜地問。
“尸體沒有消失�!彼位鑹旱吐曇艏奔钡溃欢藭r司里眾人也都匆匆趕來,他便立刻住了嘴,顯然不想繼續(xù)吐露下去。司里的人見她激動,生怕怪罪下來,連忙七嘴八舌地述明。原來幾位衙役把張通運進停尸房后,就都回到塔內(nèi)繼續(xù)幫著疏散人群。而驗所這兒只有一個守門的老爺子。老爺子卻說,他沒有看見過任何可疑人等進出大門。
裴訓(xùn)月盯著停尸房的窗框出神,那兒分明有兩枚慌亂的腳印。很明顯有人從這里逃出去了。她看一眼宋昏,又看了一眼驚慌失措的眾人。張通暴斃,所有人誠惶誠恐,唯獨宋昏一臉平靜。
他之前那種驚恐的神色,好像又消失了。
裴訓(xùn)月略一思索,便吩咐:“尸體被偷,攜帶者肯定跑不遠。來一批人速去通知了金吾衛(wèi)。剩下的人,將驗所附近的街道一個個尋!”
眾人迅速領(lǐng)命,四散開去。停尸房便只剩宋裴二人。窗子大開,冷風(fēng)不斷灌進來�!叭缃裰挥心阄叶肆�,”裴訓(xùn)月向宋昏走近一步,道,“你前面說,尸體沒有消失,什么意思?”
宋昏指了指窗框上的腳�。骸笆w沒有消失。因為,”他抬眼,低低道,“根本就沒有尸體�!�
裴訓(xùn)月大怔,一時間腦中空白。沒有尸體......她回憶起那只放了一個恭桶的房間。
完美的密室。唯一拿鑰匙的人卻自稱不是兇手。
被偷的尸體。守門的老大爺卻聲稱沒見過出入任何人。
還有窗框的那兩枚腳印......
張通......張通不是被人偷走的!他是自己逃跑的!他根本就沒死!
怪不得那是一間無法藏人的密室。怪不得宋昏會覺得噴濺出的血液很奇怪。怪不得恭桶被人踢翻滿地穢物讓人無處下腳。那都是張通做出的偽裝。不是兇手故意阻止人進房間去查看尸體,而是張通故意阻止別人進去查看他自己!
一個僧錄司里的副監(jiān)工,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威脅,以至于寧愿潑自己一身屎尿也要假死逃離?
裴訓(xùn)月只覺目眩神昏。
她扶著窗框,盯著那兩枚腳印飛速地思索。眼下,既然張通能夠豁棄自我地假死,想必尋好了藏身的退路。一時間從偌大的北坊里找出他來也極難。對她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想明白:張通假死到底是籌謀許久,還是沖動為之?
如果是沖動為之,和那張奪命紙條,有關(guān)系嗎?
“宋昏�!彼龁疽痪�,卻又抿住了唇。只見他腰間那傷口還裂著,一片白色粉末,是粗粗上了藥。他今晚陪她從利運塔奔波到僧錄司,一句怨言也無。她合該信他一回了。
“七日內(nèi),僧錄司里,必有人死�!�
兩人在狹小的停尸房內(nèi)四目相對。宋昏盯著她,卻沒先出聲。
裴訓(xùn)月心里嘆息一聲:“胖嬸在魚肚子里發(fā)現(xiàn)的紙條。我以為你知道的�!彼焓执钌纤陲L(fēng)中歪斜的毛領(lǐng),“如果你不知道,為什么今晚跟著我救了我,還在天臺上斥責(zé)我不惜命?”
“你說我不惜命,跟著我的人活該受苦,我卻覺得做你的同伴也吃心得緊,”她蹙眉,“你心深如海,迷霧重重。我想信你,卻都不知從哪一句話開始信起�!�
可她還是信了。
否則怎么會將這番心聲脫口而出?
宋昏站著一動不動,面上沒一點波瀾。他低頭,看見裴訓(xùn)月的手放在衣領(lǐng)。豆蔻年華的手,光滑得一絲皺紋也無。到底是侯府的獨女,沒吃過皮肉的苦。他當(dāng)然最不愿意看見她吃苦。她合該快樂。積年累月過去,他沒有一天忘記她。
他多想握住啊。
可惜他受過地獄的淬煉。
信我干什么?我重罪加身,茍延殘喘。
“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張紙條。”宋昏搖頭,聲音低得像囈語,“但我見到刺客,就覺得有人想阻止你下塔,”他頓了頓,低頭,像陷入一種漫長的回憶,“大人�!彼趾啊�
“你如果惜命,就不要往下查�!边@回定定地看她,卻不再是命令的語氣。裴訓(xùn)月心旌大震,因為她借著月色看見一點模糊的水光,幾乎以為那是宋昏的淚眼。
可他馬上就轉(zhuǎn)過身去了。
毛領(lǐng)從她手心里滑過去。她抓不住。
北坊的梆子忽然響了起來。像飽含感情似的,一聲聲余音漫長。
居然已過子時。
那一晚,金吾衛(wèi)和司里眾人果然什么也沒有尋見。拘尋張通尸體的狀令貼滿北坊大街小巷,卻一點蹤跡也無。
之后的這兩日,裴訓(xùn)月卻安生在司里待著,再沒下塔。外人眼里,她仿佛已將楚工匠和張通等事拋之腦后,只專心處理些僧侶盜竊的小案。
但貼身跟隨的展刃和紅姑知道,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再次裝成普通百姓,去了八鮮行,終于打聽到魚販張大每天中午會回家歇息半個時辰,期間并不關(guān)攤。奇怪的是,街坊說每天都有一個人專趁中午張大不在的時候來挑魚,對著魚左右擺弄。據(jù)左右四鄰回憶,那人走路一跛一跛,卻衣著不俗,看樣子,是什么高門里的家仆。而裴訓(xùn)月問了胖嬸,胖嬸說,為了便宜,她總是下午開攤時第一個去挑魚,買回來就放在冰桶里。
第二,她仔細和胖嬸排查了廚房的所有物事,發(fā)現(xiàn)張通假死那日,讓眾人都腹瀉的東西是一塊鹵水豆腐。她沒下筷所以逃過一劫。而那天吃了豆腐的紅姑林斯致等人,無不瀉肚。據(jù)胖嬸說,豆腐當(dāng)天買來就放在廚房里,沒人碰過。不過,馮利大人倒是借口查看菜品,進廚房轉(zhuǎn)了一圈。
第三,裴訓(xùn)月拆開了蔣培英給她的那封名帖,信里說,北坊荒僻寂寞,兇案頻發(fā),蔣培英好奇裴松查案決斷,想請他花前月下,紅袖添香,共賞嬌花,同探故人案情。
裴訓(xùn)月收集完這些線索,又暗中去了柴房幾次,和嚴冬生交流了從楚工匠手里拿回的詞卷。嚴東生表明,他對“沙彌:莊祿定、趙扶疏、陳清晏......開平十四年入塔”這句話中提到的人名一無所知。不過他對“開平十四年”很有印象。
開平是梁太祖的年號。開平十四年,裴訓(xùn)月才八歲。嚴冬生那時大約十四五歲。
“我記得那年有一件大事,波折到我們保定府——開平十四年,林太傅受賄案。當(dāng)時太祖震怒,要徹查官學(xué)。我當(dāng)時在讀書,為此禁了大半年的學(xué)。我們那時候念的讀本,好多都是太傅編撰的。”嚴冬生用茶水慢慢地寫。
裴訓(xùn)月盯著太傅兩個字,像忽然被人挑起腦中一根積年沉寂的經(jīng)脈。太傅林歸一,位列三公,太子之師,天下尊崇,帝王抬愛�?梢驗槟骋粯洞笞铮孟窈鋈痪捅蛔竭M詔獄,過不了多久就被車裂而死。裴訓(xùn)月那時候太小,根本記不清來龍去脈。她只記得李繼昀死了老師,消沉了一整個夏天。
開平十四年......那是大梁盛世的開端。太祖文韜武略,愛民敬天,四方來貢。而她阿爹裴振安在那一年徹底平定漠北。鎮(zhèn)北侯從此聲名鵲起。
阿爹娘親也是那一年才從漠北回京,帶回了她那身體羸弱的弟弟。
十三年前的事了。開平十四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裴訓(xùn)月忌憚宋昏的囑咐,怕刺客又來,所以沒有貿(mào)然下塔和楚工匠會面。但這詭異詞卷上的一句話,尤其“陳清晏”三字,使她夜不能寐,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