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孫荃站在原地,不敢妄動�!叭ソ屑移托P都過來!”他吩咐著,怕車中有詐。等府中下人聚集大半,孫荃才當(dāng)著眾人面將廂簾挑開,只見一張翻了白眼的中年男人面孔。男人身上插著尖刀,更可怖的是,車廂四壁是血,還有幾道明顯的抓痕,顯然經(jīng)過極激烈的打斗。
而那男人的臉,竟與孫荃的直接下級——北坊知府胡威,一模一樣。
這一驚非同小可。府中眾人被死尸一嚇,困乏立刻消了,嚷嚷著要去報告刑部。孫荃嘶嘶吐著氣,不敢仔細瞧那小命嗚呼的胡威,可卻猛然窺見車廂座位上竟然還有封朱紅折子,這種封套的折子顯然要經(jīng)過層層上報,最后遞到圣上手中,地位并不一般。他正猶豫著,只見孫夫人撩起袖子就走進馬車中,將那折子一拾扔進他懷里:“看看寫了什么?”
孫夫人素來是個女中豪杰。孫荃只得接了,硬著頭皮,顫抖手指,挑開那帶了血的封套,對著折子讀了數(shù)遍才解其義。
折子上說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昨日北坊中一名為袁記的裁縫鋪失火,雖無人傷亡,但驚嚇百姓。胡知府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對此鋪子進行定期的檢查,縮小其規(guī)模,以防火患。
就為了這么小一件事,值得胡知府深夜驅(qū)車來遞折子,并且還被人搏殺在馬車中?
孫夫人也在一旁看了會折子,驚呼:“呀,袁記居然失火了?”
“這是什么地方,夫人,很有名么?”
“當(dāng)然有名,”孫夫人說,“全京城的貴婦千金都擠破頭去挑衣裳。不過,我聽說那風(fēng)格太怪,所以還沒去過呢。”
孫荃眉間深擰,只覺其中定有什么幽深玄機。他轄管京城四坊八年,靠的就是謹(jǐn)小慎微,絕不錯漏。他索性連覺不再睡,一邊命人去刑部報案,一邊自己備馬速速往北坊去。北坊衙門里的吏役還不知道胡威已死,見京兆尹空降,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孫荃就趁這天光亮全的兩柱香功夫,已經(jīng)速速審?fù)炅俗蛞怪凳胤婚T的金吾衛(wèi)。
那金吾衛(wèi)大抵是睡夢里被人叫起來,一臉困倦迷茫,問了好幾遍,才說:昨晚仿佛看見輛馬車,里頭有個穿官府的人大概是胡知府。
“仿佛,大概?你們金吾衛(wèi)都皇家養(yǎng)著吃白飯的吧!這都記不住。”孫荃從鼻子里出口怒氣。
“大人息怒......昨夜下了雨,實在有些看不清。不過,小的現(xiàn)在回憶,肯定是胡知府沒錯�!�
也就是說,出坊門的時候,胡知府還活著。孫荃又思忖一會兒,問:“那你看見馬車?yán)镞有其他什么人沒有?”
那人又迷迷瞪瞪回憶,被孫荃怒目逼得只好苦思冥想,方才說:“沒看完全,好像看見還有個人身影,帶了個大毛領(lǐng),很臟,亂蓬蓬的。有點像是......”他囁嚅。
“像誰?快說!對錯本官不追究,只管說來便是�!�
“有點,有點像是那僧錄司里驗尸的仵作呢。他經(jīng)常出入酒樓,我就記住了�!�
僧錄司的仵作?孫荃一挑眉,只覺腦海中仿佛被喚起些印象。朱府案那一晚,他接了圣旨去旁聽裴主事斷案的時候,似乎見過這仵作一面。只記得那人落拓不羈,生了雙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仿佛是姓宋,叫宋......什么來著?
宋昏。下面有人提醒。
“沒錯!”孫荃一拍案,“就是他�!�
于是,當(dāng)日早晨,僧錄司里的眾人就被粗魯?shù)倪甸T聲叫醒,說是京兆尹下令讓宋昏去見他。司里眾人還沒明白發(fā)生什么,只見刑部的人也趕來,將僧錄司大門一貼封條,說是要搜查宋昏住處�?伤位鑿淖蛲砭筒灰娏僳櫽啊O荃一聽,更加深對宋昏的嫌疑,索性下令,全城搜捕。
雖然沒公開貼通緝狀,但消息一出十傳百,一時間人心惶惶。
林斯致等人,本就因昨晚裴訓(xùn)月一夜未歸而沒睡好覺,這下更急如熱鍋螞蟻,幸好有衛(wèi)岱一的人來請,才速速去衛(wèi)宅。而剩下的人,則都聚集院中,看著刑部的人在司里各處搜來檢去。
“就因為裴大人不在,這么欺負(fù)我們?宋昏好好的干嘛殺胡知府�。繉徢宄嗣淳烷_始抓人?”有人抱怨。
“他要是沒抓人,現(xiàn)在去哪兒了?到處都找人,為什么找不到他?”
“要我說,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招他進來。一個焚尸爐司爐人,成天跟死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好品性�!�
眾人七嘴八舌。宋昏的屋子剛好在后院柴房旁,持刀的刑部捕快們橫沖直撞。朝官被殺,這是重案。尤其蒙人春貢在即,容不得一絲錯亂,這幫人恨不得當(dāng)天就能斬立決兇手。鄭敬山嚇得瑟瑟發(fā)抖,直往展刃懷里鉆。展刃佩著刀,護著嚴(yán)冬生和鄭敬山,冷眼瞧著刑部的人吆三喝五。裴訓(xùn)月不在,山中無大王,這幫人簡直要翻了僧錄司的天。
嚴(yán)冬生說:“看他們的樣子,怕是只要抓到宋昏,就算無罪,也要嚴(yán)刑拷打,不逼出點什么不算完�!�
“阿興叔叔,宋家哥哥到底怎么了?”鄭敬山拉著嚴(yán)冬生的衣襟,眼睛淚花泛起地眨。嚴(yán)冬生撫著他的小腦袋重重嘆一口氣。這孩子,昨兒剛來僧錄司,就遇見裴訓(xùn)月和宋昏雙雙不太平。嚴(yán)冬生自身難保,一時間只能搖頭,問展刃:“聽說裴大人昨晚在衛(wèi)學(xué)士宅中待著,是病了還是什么,怎么鬧成這樣竟不見他身影?”
“林斯致和紅姑已經(jīng)去請了,如果人沒事,估計不多時就會來,要是沒來......”展刃抿了唇,忽然不愿意再說下去。嚴(yán)冬生站在其側(cè),只覺殺氣滿堂。他惶惶然轉(zhuǎn)頭,見展刃那一雙鋒利陰鷙的眼已如狼鷹般聚起,然而,轉(zhuǎn)瞬間,那眼神又變得驚憂了,像一汪烈瀑,傾瀉漫天時倏忽化作涓涓細流。
“她來了。”展刃輕輕道。
嚴(yán)冬生和鄭敬山順著展刃的目光看去,見裴訓(xùn)月正坐著木輪椅,被紅姑推著緩緩而來,身旁還走著位氣度高華,令人望而心顫的男子�!靶l(wèi)公居然也來了�!闭谷邪櫭�。嚴(yán)冬生甫一聽衛(wèi)公二字,立刻明白那是天下文臣之極,衛(wèi)岱一。
多少讀書人懸懸而望的終點。
刑部的人,見裴衛(wèi)二人都來,紛紛停了手。裴訓(xùn)月雙腿仍然麻著,站不起身,坐在輪椅上朝那刑部眾人淡淡頷首:“諸位,請便�!�
捕快們一聽這話,反而不敢動。到底是僧錄司的地界,如今正副主事都已到場,也沒理由再鬧將下去,便取了些宋昏平日穿的毛領(lǐng),全當(dāng)證物,拿回去報告京兆尹了事。
捕快們鼠竄出僧錄司時,正是一心查案的京兆尹孫荃半只腳跨進袁記之際。孫夫人在里頭朝他招手:“快來,看看我穿哪件好。”今兒這一遭,孫荃脫了官服,也沒以京兆尹的名頭,算是微服私訪。胡知府那帶血的折子猶在他眼前驚悚地晃。孫荃不敢分心,佯裝幫夫人挑衣,實際上暗暗將這間鋪子觀察了個遍。
“袁老板,我們是江南來的鹽商。我夫人早聽聞你們的名氣,已看中好些衣裳,不過,正愁沒地方試。你們這......”孫荃朝袁中乾笑笑,湊近,一方翠玉扳指已經(jīng)遞了過去。銀錢開路,小鬼迎人。他在周瀾海那里碰了壁的法子,卻被這眼皮子淺的袁中乾立刻笑臉收下:“您和夫人想試衣,盡管來我這后宅便是�!�
孫荃領(lǐng)著夫人一邊跟著袁中乾往里走,一邊試探:“老板,聽說這兒昨日起了火,沒什么危險吧?”
“沒,一樁小意外而已。只是蠟燭不小心翻了。那間屋子已經(jīng)鎖起來了,旁的空廂房都灑掃得甚干凈�!�
不多幾步,幾人已經(jīng)走到后宅,只見黑壓壓的帳幔將天空圍起來,一時間竟伸手不見五指,卻能隱約聽見四面八方的說話聲。隱約可見兩旁都是廂房。
“什么地方,黑壓壓的?”孫夫人喃喃。袁中乾笑而不語,只命小廝領(lǐng)他們往最里頭一間走去。進了房間點了蠟,才看清那不過是一間普通的屋子,放了屏風(fēng)、小幾、矮榻,和供人試衣的銅鏡。
望去無比正常。
“挺普通的屋子,但為什么一進來就覺得心里毛毛的,弄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睂O夫人繞著屋子看了一圈,摩挲著雙手道。
孫荃的心也突突地跳。多少年來混跡官場,裝成兩耳不聞窗外事,走得卻是如履刀尖的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胡知府被殺和這間鋪子定脫不了干系。京城四坊上接京兆尹,素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心懸一線,此時坐在榻上,更覺兩股發(fā)癢,只覺褥子溫軟異常,像是時常被人用火籠熏烤似的�!胺蛉�,你且站在屏風(fēng)后頭,小心這屋子看似平常,沒準(zhǔn)有什么機關(guān),讓我先來找找�!睂O荃說罷,鬼祟如黃鼠狼般彎著腰,將地上磚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孫夫人一把推開丈夫:“真要有機關(guān)哪能在地上?把墻壁、床榻仔細瞧瞧還差不多�!彼f著,索性自己脫了鞋站在榻上,把那墻壁一點點仔細摸來,觀察有無暗格。兩人正一陣摸索之際,床榻許是承受不住坐踩重量,厚褥竟忽然翻翹滑落下去,露出光禿禿的木靠背。
兩人被這一動靜唬了一跳,忙下了榻,整理坐褥。這褥子上也不知道坐過多少前來試衣的人。乍望去確實干凈,仔細摸來卻總覺得不光滑,像是有什么腌臜物事滴在上頭似的。孫荃忍著怪異之感,將坐褥仔細鋪平,忽見夫人一雙涂紅蔻丹的手緊緊抓過來,像柔弱的細藤攀住了他的腕。
“老孫,你看......”孫夫人瞪大了雙眼,花容失色,冷汗沁額。
孫荃順著孫夫人的目光望去,只見那厚褥露出的縫隙中,深紅木靠背上,有無數(shù)道或深或淺的抓痕和掌印。
細細望去,竟然都像是孩童的骨骼!
孫家夫婦骨寒毛豎之時,于寂靜昏暗中,聽見三下輕輕的叩門。
同時響起了袁中乾微微含笑的聲音。
“孫大人,早知道您是京兆尹啊,我就給您多送些東西來了。您說說,好不容易大駕光臨我這寒舍,何苦還自稱鹽商呢�!�
人皮鼓鈸(五)互搏
清晨,周瀾海穿上蟒紋袍,帶了紅頂帽,撐了柄油紙傘,在雨絲漸停之際,走進了太后寢宮。他今日一路行來,只覺一顆心像盛滿石子搖搖欲墜。只因那瘦縮的兩腮,含而未吐的,是一樁驚天大事。
太后正用著早膳,見他來,微微吃了一驚:“你不隨皇帝上早朝去么?”
“皇上說身子不爽利,早朝便推了�!敝転懞=o太后請安,“太后,宮里收到急報�!闭f罷,頓了頓,瞅著太后神色,才小心道,“昨夜,北坊的知府胡威被殺了�!�
太后用銀箸夾起的翡翠餃子一半離了盤,一半戳在箸上。那筷子稍一扭轉(zhuǎn),亮晶晶的蝦仁餡便滾落下來,骨碌碌地直從桌邊掉到地上的牡丹宮毯上去。周瀾海連忙跪下去拾�!胺帕耸�,不用你來�!碧蟮�。服侍姑姑們忙不迭用帕子包起蝦餡丟出去。周瀾海便起身,卻絲毫不敢直起腰來。他侍奉二十余載,深知鐘氏脾性。如此這般語氣,顯然已經(jīng)怒極。
果然,見鐘太后輕輕地揩了揩嘴,眉眼緩轉(zhuǎn),臉上一絲表情也無�!罢l在查?京兆尹、大理寺和刑部去了么?”她問。
“都去了。大理寺卿正生著病,就把這事暫托給刑部。京兆尹找到了有嫌疑的人,說是僧錄司里聘的一個仵作�!�
太后嗯了一聲,又問:“裴松呢?他插手沒有?”
“沒,據(jù)說裴松昨晚都在他舅舅衛(wèi)學(xué)士的府邸里養(yǎng)病呢�!�
“衛(wèi)岱一?他又給裴家獻什么殷勤。”太后冷笑,“既是刑部已到,你再偷偷叫人去查查情況。務(wù)必打聽明白,這知府的死和利運塔有無關(guān)系�!�
“是�!敝転懞�(yīng)了,見太后食欲懨懨,便識趣地扶她起身。
“北坊這地方,半年來事情太多了�!碧箅x了座,幽幽嘆一口氣。
“太后貴體,為家為國操碎了心。奴才看著也覺得心疼�!薄伴]嘴罷�!碧箜硪谎壑転懞�,“哀家還沒到要聽這些話的地步。”
周瀾海便不敢作聲了,只見太后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像是疲倦至極般:“那些筑造司的人也不知道為何這樣笨,一晃眼得了圖紙,都查了大半個月,也沒見查出什么來。好好的利運塔到底為什么塌?這事情一天不水落石出,哀家一天都睡不好覺�!�
“太后,您最近......又多夢了?要不奴才再安排僧人來誦會經(jīng)?”
太后擺擺手:“夢多,也無非是牽掛此事。誦經(jīng)又有何用。”
周瀾海垂頭。他不敢多諫。太后于此塔為何而塌追究得太緊。要不是她非想要那鑄造圖,他何至于派了潘家班的熟人去做監(jiān)工,以至于自己的玉佩現(xiàn)在都不知所蹤?
周瀾海索性大著膽子勸一句:“依奴才想,先帝已去六七年了�?v然當(dāng)年那塔里有些什么,只怕以先帝英明,早就抹平了。連那樣愛重的小福子都隨帝下葬,難道,還真有什么相關(guān)的人能活著不成?塔塌了,應(yīng)該就只是意外�!�
“以他的脾性,確實是玩完了就殺掉的做派�!碧蟮溃悄樕暇箮Я艘唤z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微笑,浮浮地顯現(xiàn)在皮肉上,叫周瀾海霎時毛骨悚然。他不知如何接主子的話了,只能應(yīng)了“喳”裝作沒聽清,半晌,聽得太后又說:“不過,沒準(zhǔn)兒有孩子能僥幸活下來呢?還是查清楚了才好�!�
“十多年前,那個姓林的太傅,不就妄圖救下來一個么?”
“可惜后來也在大獄里被折磨死了�!�
太后說完,打個呵欠,翻身便靠在榻上了。周瀾�?粗谋秤�,不敢再言,默默行了禮便出了殿。這寢殿重又只剩鐘氏一人。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她膝下無子,只因年輕時不受圣寵。尚是豆蔻年華,那枕邊人就不愛與她面對面,說她心深人默,徒有溫順,全無活潑。鐘太后悠悠地閉了眼,忽然覺得好笑。盤踞在深宮里一輩子的女人,越活潑就越殘酷啊。耐不住的。
除了她,誰都耐不住的。
那活潑如春鸝,容色冠京華的淑貴妃又如何?生產(chǎn)完便得了重病,不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徒留在人間一個逆子。
身后的火炭噼啪地輕響。鐘氏又翻了個身,將一張皺紋微現(xiàn)的臉對著滿窗瀉下來的春光,不多久就睡熟了。
夢里卻依舊逆子囂叫,火勢滔天。
周瀾海把太后的旨意安排好的時候,馮利正在家中陪著病妻幼兒用早膳。宮中來消息,讓他好好利用司里就近的關(guān)系,查一查胡知府被害案到底與利運塔有無牽連。
馮利得令,忍不住長吁短嘆。他深悔自己淌進這渾水,上回讓他下瀉藥,這回又讓他打聽案子,雖然都是小事一樁,但其背后牽扯,總叫他不敢深思,心驚膽戰(zhàn)。尤其司里如今頻頻出現(xiàn)命案,他簡直連半點繼續(xù)當(dāng)細作的斗志也無。
饒是如此,馮利依舊出了門,剛頹然走到僧錄司,卻見里頭沸反盈天,門上貼了封條,刑部的人正大剌剌搜查屋子。他嚇了一跳,卻怎么也找不見裴大人和林斯致身影,恰好看見一位刑部的舊同僚,連忙過去賠笑:“呦,什么風(fēng)把大哥吹來了?怎么了這是?”
舊同僚不知道回什么,揣著手,歪歪嘴道:“馮大人,您都不在刑部了,還如此哥弟的稱呼熱絡(luò)作甚?要我說,少打聽,省得牽連。你們這兒,可有殺人犯啊。”
“殺人犯?誰?”馮利大驚。
“那個仵作宋昏啊。我們可是得了京兆尹孫大人的旨意,來搜他的屋子。據(jù)說,昨晚胡知府被殺的時候,金吾衛(wèi)看見宋昏和他在一輛馬車上呢�!�
馮利抬眼,果然見捕快們正往宋昏的屋子里涌去。他從未見過這番陣仗,緊張地直咽口水,上前揪住老書吏便問:“裴大人和林斯致呢?”
“在衛(wèi)宅啊......”老書吏口齒糊涂,吞吞吐吐說不清楚。馮利無奈。他倒是遠遠望著展刃在柴房里,可惜此人鐵板一塊,口風(fēng)極緊,當(dāng)然是不可能和他討論案情的。
馮利思來想去,索性往金吾衛(wèi)的交班所里去,想著到底打聽點細節(jié),不管是宋昏宋明的,只要確認(rèn)胡知府被殺是私人恩怨,和佛塔無關(guān),他這一樁差事也就完成。
誰知,走到交班所,卻見那大門口鴉雀無聲,靜得一絲人聲也無。他看見空空如也的內(nèi)廳,恍然醒悟過來這批人應(yīng)該都被京兆尹下令全坊搜捕宋昏了,自然不會閑居此處。剛欲抬腳,卻聽得靠著墻根,有兩人正在細細簌簌地說話。
他忍不住將耳朵靠在窗棱上,貼近了些。
只聽得一年輕男子言:“你到底看清楚了沒?馬車?yán)锏氖撬位杳�?�?br />
另一略滄桑聲音又道:“我哪記得那么清楚。要不是你吃醉了酒非要讓我去給你值班,我就是個負(fù)責(zé)所里內(nèi)勤的,何時佩過金吾衛(wèi)的刀?我只記得,昨晚統(tǒng)共只出去過一輛馬車,那車?yán)锍鰜淼娜艘豢垂俜䴓幼泳褪谴蠊�,我不敢查啊,我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是頂替的,就直接讓他走了。誰知車廂簾子一掀,隱隱約約就看見,車廂里還有個人,穿著很臟的毛領(lǐng),露出半張臉,跟燒尸的宋昏倒很相似。”
“嗐,這么說來,你不僅沒看清是不是宋昏,竟然連車?yán)锏墓賰菏遣皇呛膊荒艽_定?那你跟我說個屁!害的我去錄口供,現(xiàn)在京兆尹已經(jīng)滿城通緝宋昏,說是他殺的人!”
“好心幫你辦事你倒怨怪起我來了?誰讓昨晚你們一個二個都吃醉了。不過,我看見一個人很像宋昏,這確實沒撒謊啊。退一步說,他要是沒有嫌疑,干嘛一直躲著消失呢?”
“說的也是。不過,”那人又壓低聲音,“昨晚,我們交接的時候,坊門口不是空了很短的時間么......你說,會不會真正的胡知府,其實是趁那個無人的時候出了坊門?畢竟,他不是有鑰匙嘛......”
二人漸漸地聲音愈來愈低,再也聽不見了。馮利聽得心快從嗓子眼跳出來,生怕被發(fā)現(xiàn),連忙轉(zhuǎn)身跑遠,像只落水狗般狂奔在官道上,惹得路人側(cè)目。直至跑得看不見交班所的影子,他才敢停下來,止不住喘著粗氣,思考起剛才偷聽的那一段話來。
可以確定的是,去跟胡知府聲明昨晚看見宋昏的金吾衛(wèi),并沒有值守坊門,而是吃醉了酒偷懶找人頂替。而那頂替他的人,雖然大概看見了宋昏,但并不認(rèn)識胡知府長什么樣。
并且,胡知府本人有出坊的鑰匙。
也就是說——
很可能有兩輛馬車!一輛確實載著宋昏和某個不知名的人。還有一輛,載著真正的胡知府,趁坊門無人值守的空當(dāng),拿鑰匙開坊,長驅(qū)直奔,停在京兆尹府邸前。
他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卻不曉得該將這段偷聽來的話怎樣處置。就這樣忘記么......那豈不是要平白污蔑了宋昏?謀殺朝官,這可是能掉腦袋的罪。馮利痛苦地籌謀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回憶了幾番從宮里收到的消息,只是讓他打聽此案和利運塔有無關(guān)系,并沒讓他冤枉良人。
何況宋昏這樣人微言輕的小仵作,想必跟宮里的人八竿子打不著邊。
到底是一點微妙的良心占了上風(fēng)。馮利平靜吐息,毅然決然往僧錄司走去,打算將這段沒頭沒尾的旁聽,告訴一個值得他信任的人。
彼時裴訓(xùn)月已至司里,坐在木輪椅上,由衛(wèi)岱一推著照顧。司里眾人也都齊聚院中打掃整理,平息刑部搜檢帶來的風(fēng)波。
馮利想了想,穿越人群,走到正拎起掃帚的林斯致身邊:“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林斯致疑惑回頭,看見馮利,先是一愣,一雙斯文的眼睛在太陽照射下短暫地瞇起,竟瞬間恍如豺狼看見獵弓那般警惕。
可惜馮利沒有看到,因為那種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好。”林斯致放了掃帚,說。
人皮鼓鈸(六)宴前
僧錄司里,裴訓(xùn)月送走了刑部捕快,又招呼眾人一起將院子收拾齊整。她坐著木輪椅,雖然腿腳不便,卻出力甚勤,由衛(wèi)岱一推著四處行動。衛(wèi)岱一見裴訓(xùn)月喜怒無形,動作不停,便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焦躁到了極點。
“月兒,”他索性停了腳步,站在原地,攔住裴訓(xùn)月不停用布擦門的手,“別擦了,刑部的人搜檢一趟,前腳進后腳出,臟不到哪里去�!�
裴訓(xùn)月:“可這是他的屋子�!�
衛(wèi)岱一一怔。他不知道裴訓(xùn)月如此看重這仵作。據(jù)他聽來,這幾個月,凡是到她手里的命案,都能水落石出。裴家讓此女代弟,雖然荒唐,卻不能說不明智。方才,裴訓(xùn)月對刑部的態(tài)度更叫他心里暗驚。這個女孩子,早就不是原先侯府千金那般混不吝的性子。她有城府了。
“孩子,你從醒來就不肯多說,讓你娘和我都擔(dān)心得很。昨晚藥暈?zāi)愕娜说降资钦l。是那個什么楚工匠么?你方才急急讓人去找的那個?”衛(wèi)岱一問。
“和楚工無關(guān)。我不過是想請他過來問些佛塔的事�!迸嵊�(xùn)月勉強笑笑,不敢叫舅舅瞧出心亂,免得擔(dān)憂。可那耳后的一根經(jīng)脈,卻跳動得仿佛隨時能爆裂,一直麻到心口。雙手始終克制不住地顫,使勁擦門,不過是掩飾罷了。
昨晚發(fā)生的諸事,是她進窟以來遇到的最大變故。楚工倒戈,偷了詞卷,將她藥暈至只能靠輪椅行路。而她醒來后匆匆派人去找,卻得知昨晚楚工就說自己親人生了病,竟已連夜告假出城,不知如今人在何處。而知府胡威又凌晨行車慘死京兆尹府邸前,偏偏還叫金吾衛(wèi)看見車廂里有宋昏的毛領(lǐng)。
宋昏不可能殺人。這是裴訓(xùn)月唯一可確定的判斷。昨天下午,他還和她在東廂房門檻前,剖心互明,要為這天下掙一份清白。還有那小山......他們共同救下的孩子,才進了僧錄司不到一天。
他不可能這時候遠走。如果他消失,只有兩種可能。
——他被綁架。或者,他在逃亡。
裴訓(xùn)月丟了手中的布:“不擦了。扶我走吧,舅舅�!碧枬u烈,衛(wèi)岱一便扶了她進了廂房,停在公案前。“舅舅,多謝你照顧,只是我還有些司里的事需要處理一會。您去忙吧,想必蒙人春貢宴在即,朝廷里的事不少�!彼f。
“那我先走了,晚上再來瞧你�!毙l(wèi)岱一憂心忡忡囑咐幾句。他離開后,裴訓(xùn)月才用手撐著木案,勉強從輪椅上起了身。紅姑路過門前,見她如此這般連忙來扶:“要做什么?”
“幫我倒一大盆鹽水來�!迸嵊�(xùn)月說,又伸長胳膊取了一支嶄新的毛筆,拿出案上一副空白卷軸。
她閉上眼睛。只覺鬢邊微風(fēng)不止,眼前碎鏡交疊,耳旁鐘聲又響。那自小過目不忘,將文成畫的心力,此時如無數(shù)細流擰成股繩般懸在頭頂。毛筆沾了濃鹽水,落在案卷上透明的痕跡如蛇蜿蜒。睜眼,落筆不停。紅姑怔怔站在一旁,仔細瞅來,那案卷上竟然一字一畫全是僧人名錄。
“你在......擬制僧人花名冊?”紅姑訝異,不曉得裴訓(xùn)月此舉何意。
“不是擬制,是默寫�!迸嵊�(xùn)月說。
詞卷背后的僧人名冊是她所得的有關(guān)孌童案最重要的證物。裴訓(xùn)月只能趁著瞬時記憶還在,奮筆疾書地默著,不敢稍有差池。寫完名冊,她就要去找京兆尹孫荃,小心盤問胡知府一案隱情,搜尋可能與宋昏下落有關(guān)的線索。
多拖一刻,宋昏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紅姑見她如此急迫,也不問緣由,命胖嬸不斷燒了鹽水,往硯臺中補充�!吧硰洠呵f祿定、趙扶疏、陳清晏......開平十四年入塔。”寫到這一句時,卻聽見紅姑忽然放了手中水壺,疑惑搖頭:“奇怪,怎么這樣耳熟�!�??
“什么眼熟?”裴訓(xùn)月一驚,毛筆停在半空。
“這一個名字�!奔t姑的手指緩緩地移著,從沙彌二字依次后移,最終停在“趙扶疏”三字。紅姑抬頭,一雙風(fēng)情的眼睛,神思卻迷茫:“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她蹙眉,似是苦思冥想,半晌,拿不準(zhǔn)道:“很久很久以前了�!彼D了頓,“我從侯爺那里聽到過,我記得他跟夫人說過這個名字。那時候我很小,剛好練完武,聽見他們吵架,鮮少那樣激烈,就記住了�!�
“不過不能確定是不是這三個同樣的字。”紅姑又說。她不知利運塔豢養(yǎng)孌童,當(dāng)然也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裴訓(xùn)月坐在木輪椅上,臉上殊無表情,一雙腿卻像是被什么重物緩慢地墜進地面。她只覺整個人被輪椅漸漸地吸住,幾乎直不起身,心跳如擂鼓之際,抬眼眺望,那被房門框出的天空盡頭,剛好是巨大的佛塔金頂,侵占天邊碎云。
砰!砰!
忽然有兩聲爆竹巨響,極遠的天空就在廢墟邊緣炸開朵花,爛漫艷光,耀滿京華。一時間噼啪響個不停�!霸趺椿厥拢俊苯诌叺陌傩湛匆姲兹昭婊�,紛紛出來問。僧錄司里的人也在院中瞧起了熱鬧,悉悉索索地走動。裴訓(xùn)月擱了筆,只覺從脊背逐漸升上來一股叫人酥麻的寒意。
不多時,她看見兩個眼熟的北坊衙役一臉喜色來報:“裴大人,外頭突然來消息啦!”
“——蒙人可汗哈爾努,提前進京了�!�
迎接這場盛事的煙花初初炸響京城天空之際,南坊坊門口出了場亂子。蒙人進京,金吾衛(wèi)得了令,提前關(guān)坊。這門外越過護城河就出了京城。一大半要出城的百姓,只得怨聲載道,打道回府。有人為了省去來回奔波,索性在附近尋間客棧住下。
坊門附近的一間平日客人稀少的小客棧,瞬間擠滿了人。
店老板早就為蒙人春貢做好準(zhǔn)備,保佑屆時生意紅火,卻沒想到這福利來得這樣早,不由得喜笑顏開。柜臺前,入住客人排著隊。輪到最末一位男子,正好沒了空房。“這位客官,實在對不住,本店已滿,要不您去別的地方看看?”老板道歉。
“我等著明天一早開門直接出城,不改地方了。不能幫我加間床么,老板?我有急事的�!边@男子說罷,拿出張蓋了官印的名帖同幾顆黃澄澄的碎金。“哎呀,失敬失敬。那您要是不嫌棄,我把我的臥室讓出來給你��?我在廳里打地鋪湊活一晚�!崩习暹B忙引著那中年男子進了自己的臥室,又出去端茶。
男人脫了斗篷,取了頭頂?shù)膿跤甓敷�,露出一張滿面倦容的臉,細望去,駭然就是裴訓(xùn)月心心念念要找的楚工匠。
楚工匠緊張地四望,確保房間安全,才坐在床榻,兩腿卻止不住地抖。兩天前,他發(fā)現(xiàn)裴松留在他那兒的金披帛被人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匿名信和迷藥。信里說,要讓他想個法子,一日之內(nèi)引誘僧錄司裴大人會面,將其迷暈,并偷走詞卷放至某處。如果他做不到,他遠在姑蘇的妻兒,將難活過二月初一。
信后附了他妻兒的畫像,與本人分毫不差。
楚工匠收到信,驚慌無措之際,剛好遇上裴訓(xùn)月主動來找他。他便按信上所說行動,卻終到底不忍心,便將裴訓(xùn)月拋在顯眼的官道上,期待她被人救下。將詞卷放在信里指定的地方后,他連夜收拾金銀細軟,寫了出城帖子預(yù)備回姑蘇速見妻兒,誰知,竟在清晨還沒出城之際,聽聞一樁大事。
——北坊里出了命案。
死的卻不是裴訓(xùn)月,而是胡知府。據(jù)傳官府已經(jīng)暗中緝兇。而他們要找的嫌疑人,竟是僧錄司里的仵作宋昏。
楚工匠魂飛魄散,不敢稍有停留,只覺風(fēng)雨欲來,恨不得插翅飛回家中妻兒身邊。自從他得到那副詞卷后,沒有一天過上了安生日子。偏生撞見蒙人提前來京,坊門提前關(guān)閉。只能勉強捱過今晚,明天早上坊門一開,他就速速出京,走水路回姑蘇,一刻也耽擱不得。楚工匠閉了眼,長長吐一口氣。就在那時,門外有人道:“開門,送茶�!�
楚工將斗笠重新帶好,把門開了一條小縫,只見一個腰間綁了粗麻系帶的人,穿一身舊衣,鬢邊碎發(fā)掩住了眉眼,唇色蒼白,一張黃瘦的臉,像是店小二。楚工接了茶水:“多謝�!闭l知杯盞交接之際,熱水忽然猛地往他拇指上傾潑而去,他被燙得吃痛,立刻退后一步松了手。杯盞霎時掉落空中,卻被那小二穩(wěn)穩(wěn)接住,同時,小二就從這退后一步的縫隙中,閃身而入,關(guān)了門。
楚工匠正驚嘆這小二手腳敏捷,還未反應(yīng)過來,電光火石間,一柄寒涼的物事,已經(jīng)悄然欺上了他的脖頸。
那一瞬他雙膝陡軟,抬眼欲喊之際,看見小二搖了搖頭,撅起嘴唇,吹了吹自己鼻上的塵土,頭發(fā)拂動,露出一張完整的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