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晝聰明的腦瓜子一轉(zhuǎn)，自動把糖人插在地上的事合理化了。

    一定是爹娘心疼她，特地給她買的小零食。

    絲毫沒有意識到，在這個(gè)家里誰也不待見她的李晝，高高興興地爬到糖人面前，拔.出糖人，張口就咬。

    她忘了自己牙還沒長全，這一口除了涂糖人一身口水，什么也做不到。

    但即便如此，沾在嘴角的糖漿讓她卷進(jìn)嘴里，也立竿見影地緩解了腹中饑餓。

    她眼睛一亮，抱著糖人，左一下，右一下地舔了起來。

    甜滋滋的糖漿融化進(jìn)她嘴里，流入她的喉嚨。

    感覺胃里暖暖的。

    李晝心滿意足地瞇起眼，吃完這根糖人，就不餓了。

    月娘捂住大郎的嘴，輕手輕腳爬到床頭，摸出枕頭下藏的金簪。

    她全身都在發(fā)抖，卻緊緊握著金簪不松手，用鋒利的簪尖指著門口。

    屋外那影子尖尖細(xì)細(xì)地笑，陰風(fēng)一股一股地吹進(jìn)來，花窗的菱格像藏著無數(shù)只眼睛，貼在薄薄的窗戶紙上，窺視著她和大郎。

    “月娘，是我呀�！崩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這一次更像了，甚至還出現(xiàn)了腳步聲，“開門，讓我進(jìn)來呀。”

    月娘死死捂住大郎的眼睛，自己卻眨也不眨地盯著窗口。

    這東西只能在屋外叫喚，誘供她開門，可見不足為懼。

    她給自己打著氣，盡量不去想真正的李生現(xiàn)在何處，怎么會被這邪祟替代，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

    天殺的李烏龜，什么事都做不好，去趟廚房都能讓鬼害死了。

    嗚嗚嗚，留下他們娘倆，還有主院那個(gè)冤家，以后日子可怎么過啊。

    月娘一邊哭，一邊發(fā)狠，簪子在手心磨出了血。

    就在那邪祟再一次柔聲呼喚“月娘”時(shí)，眼看那窗戶縫里流淌的鮮血已經(jīng)滴到了窗下的桌案上，另一道更龐大、更污穢的陰影，籠罩了這方小院。

    它挾著一股陰濕的氣息，在黑暗中投下更黑暗的怪影，月光被完全遮蔽了，整個(gè)小院陷入了粘稠的泥沼中。

    那戲弄月娘的邪祟，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忽地發(fā)出了痛苦而絕望的慘叫。

    流淌的鮮血像被看不見的舌頭舔走，每一下都激起邪祟的尖叫。

    是那孩子……

    是那孩子！

    月娘在心中顫聲自語，她看到窗欞上的影子也在消失，仿佛被一個(gè)貪吃的孩子抓住，津津有味地舔食。

    又像被水蛭吸住，汲取了甘美的汁液，越來越干癟，越來越瘦小。

    月娘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這樣的怪物，真的是從她體內(nèi)誕生的嗎？

    她后怕地捂住肚子，只覺得小腹隱隱作痛，她望著這瘋狂的一幕，多么希望能有人救她于苦海。

    然而沒有。

    她只能渾身僵硬地坐在那兒，觀看皮影戲一般，看著那孩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吃掉了邪祟。

    “嗝�！�

    她好像聽到了一聲飽嗝，又或許是她的錯(cuò)覺，接下來輪到她了嗎，月娘淚水打濕了衣襟，她還想著坐完月子，就出趟遠(yuǎn)門，她想去看《小窗幽記》里的峨眉雪、巫峽云、瀟湘雨、廬山瀑布……

    她好不容易生完了孩子，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月娘伏在床頭，肩頭聳動，不甘心地哭了起來。

    “娘�！�

    一聲脆生生的童子音，她以為是大郎，抽噎道：“你就讓娘哭一會兒吧�！�

    “娘。”

    孩子卻又叫了聲，還拉了拉她的衣袖。

    “大郎，”月娘抹淚說，“等會兒娘擋在你前頭，可說實(shí)話，也沒什么用，娘也不想死，嗚嗚嗚……”

    “不，不是我�！贝罄删o繃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在害怕著什么。

    月娘一愣。

    拉著她的手摸到了她冰涼的臉頰上，脆生生的童音貼心地安慰她：“你別哭。”

    意識到這聲音真正的主人，月娘整個(gè)人都麻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攥緊金簪，僵硬地抬起頭。

    她九死一生產(chǎn)下的女兒，頂著一張?zhí)煺鏌o邪的臉，盤踞在逐漸收縮的觸手上，一臉擔(dān)憂地望著她。

    要不是這丑陋畸形的下半身存在感太強(qiáng)，誰不夸一聲懂事的乖女兒呢？

    月娘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她面如槁木，萬分凄慘地說：“你要吃，就吃吧。只是大郎還小，你要是不急，不如養(yǎng)大些再吃�！�

    這是她做娘的，唯一能為大郎做的事了。

    嗚嗚她的峨眉雪、巫峽云、瀟湘雨、廬山瀑布……

    嗚嗚天殺的李烏龜……

    “下次，”李晝鉆進(jìn)月娘懷里，仰著臉說，“下次一定等娘允許了再吃�！�

    她一點(diǎn)兒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出生沒幾天就會說話有多么不正常，還以為娘哭是因?yàn)樗�吃糖�?br />
    她想了想張開嘴：“娘快看，沒長蛀牙�！�

    她以前畢竟也是大人，十分理解家長的擔(dān)憂，小孩子吃糖吃多了確實(shí)不大好。

    “你別生氣了�！崩顣冇妙^拱進(jìn)月娘柔軟的懷抱，深深吸了一口，雖然娘身上沒有食物那種香，但也香香軟軟的，好舒服，好安心。

    月娘本以為今日必死，不料卻被這孩子撲了個(gè)滿懷。

    對了，它還喊她娘……

    它竟真的把她當(dāng)生身母親？

    月娘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差點(diǎn)就憋壞了。

    她遲疑地望向懷里的孩子，李晝身下的觸手，已經(jīng)全部收了起來，如今的她穿著羅絹制成的襪腹，全身上下白白嫩嫩，一雙眼睛像葡萄，又黑又亮，小手胖嘟嘟的，指甲粉嫩嫩的，別提多可愛了。

    月娘揉了揉眼睛，望著李晝的小臉想，單看這張臉，倒真像她的孩子。

    李晝抱住娘的胳膊，吃飽喝足，困意便涌上來，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起了盹兒。

    母親的手猶豫地搭在了她背上，試探著輕拍，她無意識地抱得更緊了。

    這孩子……

    月娘微微皺眉，難道是察覺到她有危險(xiǎn)，特地跑過來救她？

    看把孩子累的。

    月娘的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李晝后背。

    她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金簪，抬起，又放下了。

    這母慈女孝的一幕，旁邊驚恐的大郎看在眼里，他呆呆地想，爹說妹妹是怪物，但她好像一點(diǎn)也不壞。

    只是，爹在哪兒呢？

    倒在廚房門口，人事不省的李生，正在微涼的夜風(fēng)中輕輕顫抖。

    第15章

    早上的兇兆，果然還是應(yīng)驗(yàn)了。

    清晨。

    一聲雞鳴，紅日自東方升起，沉寂一夜的夫椒城隨之復(fù)蘇。

    擔(dān)桑葉的、賣魚腥的、挑豆腐的、提蔬菜生姜蒜的，沿著道路、碼頭，喊價(jià)兜賣。

    “喝碗～豆腐花喲～”

    婉轉(zhuǎn)拖長的叫賣聲，從李家后門傳進(jìn)了東小院。

    在青石板上躺了一夜的李生悠悠醒轉(zhuǎn)，先是接連打了三四個(gè)噴嚏，接著只覺得渾身都痛。

    “誒喲誒喲……斯哈斯哈……不對，我這是在哪兒？”

    活動酸痛身體的李生一個(gè)激靈，跳將起來，暈倒前的記憶回爐，一個(gè)箭步?jīng)_向月娘所在的廂房：“娘子……”

    “噓�！�

    只穿著里衣的月娘推門而出，食指點(diǎn)在唇上：“孩子們剛睡著，你別叫嚷�！�

    娘子沒事！

    李生放了一半的心，隨即皺眉，孩子……們？

    “你去買兩碗豆腐花，給我們當(dāng)早飯吧�！痹履锏脑挻驍嗔怂�的思��。

    李生下意識應(yīng)了一聲，關(guān)于那個(gè)“們”的小小疑惑，暫時(shí)拋到了腦后。

    同一時(shí)間，正辦城隍會戲的官山縣更是熱鬧非凡。

    鑼鼓聲起，幡旗、甲胄將軍、龍燈、獅燈隊(duì)開道，城隍娘娘坐著八抬大轎，身側(cè)伴著判官、小鬼、無常、土地，身后則有善男信女一路跟隨。

    “叮當(dāng)當(dāng)鼓聲做頭陣～

    “陣頭迎過來～”

    “也有弄龍也有弄獅～”

    “滿街路鬧猜猜～＊”

    街上在迎城隍，偏僻的春升巷里也不甘寂寞，桂花科社的孩子們早就起了，趙二寶帶著小師弟在練打鋼叉，趙素蘭領(lǐng)著幾個(gè)小姑娘在吊嗓。

    還有練變臉的，練滾燈的，練吐火的，看得人眼花繚亂。

    法頓盤膝坐在屋頂，金剛鈴杵放在身側(cè)，手里捧著一大碗稀飯，拌著鲊脯，吃得好香。

    曇音在他對面屋里扔孔雀翎飛鏢，每扔中紅心一次，都默念：“魚兒，這是法頓禿驢。”

    里屋，李晝還在睡大覺，迷迷糊糊中，聞到一股香味，雖然剛吃了頓飽飯，并不餓，但還是猛地睜開眼，追著香味跑了出來。

    她跑到堂屋，看到桂花班主正在給老郎太子上香，三根香插.進(jìn)香爐，縷縷青煙盤旋而上，在小唱郎君神位上繚繞。

    李晝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盯著郎君神位。

    本來是飽的，這香味又勾起了她的饞蟲。

    她忍不住往香案走了一步，神位前的三根香忽然齊齊斷開，飄轉(zhuǎn)的青煙也倏地消失在了半空。

    掛在神位上方的班牌晃晃悠悠，輕輕拍了拍墻，仿佛有人在嗤嗤地笑。

    趙桂花臉色一變，跪下直叩頭：“太子菩薩息怒，玉嬢嬢息怒啊……”

    他低著頭，也就沒看到，太子菩薩的牌位悄悄轉(zhuǎn)了個(gè)角度，往遠(yuǎn)離李晝的方向挪動了些。

    玉嬢嬢的班牌血跡變動，勾出一個(gè)笑臉。

    李晝心虛地溜出了堂屋，她可沒動手，那三根香斷肯定跟她沒關(guān)系。

    ……

    趙桂花走出屋子時(shí)臉色不大好看，院子里練功的徒弟們余光瞥見班主一身低氣壓，紛紛夾起尾巴做人。

    雖說一大早就有不吉之兆，可這年頭手�？谕�，哪能因?yàn)檫@事就耽擱上臺。

    更何況今日還是胡員外提前定的堂會，這些大戶手指頭漏點(diǎn)賞錢，能比他們風(fēng)吹雨淋跑廟會高得多。

    “都警醒點(diǎn)兒�！惫鸹ò嘀魈嶂�嗓��，拿出一班之主的氣勢，對著徒弟們耳提面命了一番。

    轉(zhuǎn)頭對著李晝?nèi)���，還是擠出個(gè)笑臉：“花姐白天不會出來，您三位大師……”

    “貧僧自有去處�！�

    “我也要出門，不用管我�！�

    法頓和曇音都有自己的事，只剩下捧著油餅嚼嚼嚼的李晝。

    大家都看向了自己，李晝?nèi)鶐妥右活D，小聲說：“我能在家睡覺嗎？”

    “小道長請自便�！�

    趙桂花正擔(dān)心家里沒人坐鎮(zhèn)遭了走空門的呢，聽李晝這么一說心里反倒踏實(shí)了。

    要是法頓和曇音這么說，他還真不敢一口答應(yīng)。

    這兩位，一個(gè)重口腹欲，一個(gè)好華服且口無遮攔，怎么看都不像正經(jīng)出家人。

    小道長就不一樣了，玉冠青袍，眉清目秀，還會法術(shù)，一身的仙風(fēng)道骨，還有官方背書。

    怎么看都是名門正派。

    李晝并不知道，她竟然被桂花班主這么信任。

    要是知道了，尾巴又該翹天上去了。

    就這樣，眾人分作三波出了門，李晝在院子里鋪了條草席，曬著太陽繼續(xù)睡大覺。

    多曬太陽對身體好，還能遠(yuǎn)離那香噴噴的太子菩薩，不然她把人家的護(hù)法神給吃了可就不好了。

    李晝仰面躺下，翹著二郎腿，吹著口哨，望著藍(lán)天，聽著遠(yuǎn)處街上傳來的迎城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悠閑得不得了。

    ……

    胡府門口。

    趕來上班的桂花科社眾人可就沒這福氣了。

    由門房領(lǐng)著進(jìn)了府，大家就趕緊拿出行頭，化妝，換戲服，殺雞——

    雞通吉，可以用來辟邪。

    再拿出一筐蘿卜——

    胡員外點(diǎn)了《大開五葷》這一折，劉四娘吃下蘿卜后懷孕，生下兒子便取名叫傅蘿卜。

    吃了蘿卜能保佑生兒子，待會兒演到這一段，要把蘿卜分發(fā)給席間客人。

    鑼鏘鏘，鼓咚咚，筵席開始，演員們上了戲臺。

    “頭一碗吃的是清燉魚肚～”

    “二一碗吃的是紅燒蘑菇～”

    “三一碗蝦羹湯保寧的麩醋～”

    “四一碗銀粉條又長又粗～＊”

    菜名入戲，且吃且聽，賓主相宜，胡員外撫著精心修飾的山羊胡，好不得意。

    忽地一聲響亮鐃鈸撞擊，鐺鐺鐺！鐺鐺鐺！

    喧鬧的筵席驀然一靜。

    正在臺上演員要繼續(xù)唱時(shí)，一個(gè)下人慌慌張張跑進(jìn)屋，撲到胡員外腳下，慘淡哀嚎：“老爺不好了，小少爺回屋里醒酒，躺床上睡得好好的，忽地喊了幾聲‘花姐，別走’，跌倒在地，再之后便昏迷過去，臉色萎黃，怎么喊都不應(yīng)聲了！”

    聞得此言，胡員外大驚失色。

    臺上眾人以及后臺的桂花班主等人，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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