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這是……”
靳明達困惑地望著人像畫,心中不知為何產(chǎn)生了一股孺慕之情。
裴尚宮柔聲說:“這是你老師的母親,你或許可以稱她一聲外祖母�!�
靳明達眨了眨眼,對上裴尚宮慈愛的視線,忽然反應過來:“老師其實是我娘?這是我娘的母親?”
裴尚宮點了點頭,收起畫像,瞥了眼皇帝,見她并無改變主意的意思,便按照兩人預先商量好的,拉起靳明達的手,把前塵往事娓娓道來。
原來,三年前,京城發(fā)生了一場火災,火勢從城門口一直蔓延到了紫宸殿,燒穿了大半個京城。
尉氏身為御火世家,責無旁貸,靳明達的外祖母帶領族人,沖進了大火之中。
“有了尉氏的幫助,火勢終于得到了控制,受災損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尉氏立下大功,本該受到封賞�!迸嵘袑m說,“可壞就壞在,當時的尉氏,明確拒絕了右相的拉攏,不肯與其他世家同流合污,一起對抗陛下的新政。新政要擴大科舉范圍,要推行一位仙人留下的、更易讀的簡體字,你外祖母認為,這是于國有利的善政,其他世家卻只擔心寒門子弟搶了他們的位置,堅決反對新政。”
默默站在一旁的赤陽子抬頭看了眼皇帝,心知沒有她的允許,裴尚宮絕不會解釋得如此仔細。
只是,皇帝在這段論述里,把皇權與尉氏美化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國家,絕無半點私心。
赤陽子這樣的官場老人,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的地方,靳明達卻只是一個從小生活在山里的小姑娘,察覺不到這番話術的微妙之處。
她只是猜到,自己的家族因此被其他家族害了,眼圈紅了起來。
果不其然,裴尚宮嘆了口氣,語氣遺憾地說:“你外祖母帶著族人滅完火后,被右相手下的何氏埋伏,尉氏一族二十三位最出色的的子弟,在這一戰(zhàn)中全部隕落,非但如此,何氏還留下了尉氏縱火的證據(jù),右相便順勢命令大理寺查出火災源頭,拿到了這些證據(jù)�!�
“尉氏剩余之人,因此被大理寺抓入獄中嚴刑拷打,不料,尉氏滿門沒一個孬種,竟無一人屈打成招。陛下下令,著御史臺與刑部共理此案,三司會審,終于查出所謂證據(jù)實為捏造,還了尉氏清白�?上�,尉氏族人于獄中受刑太過,出獄后沒多久,就紛紛病逝了�!�
裴尚宮看向握緊了拳頭的靳明達,欣慰地說:“好在,你外祖母有先見之明,早就為這場博弈做了準備,十八年前就將一位女兒送去了鄉(xiāng)下,無人知曉她的存在,令她逃過了此劫�!�
靳明達呼吸停了停,試探道:“那個女兒……便是我的母親?”
“不錯�!被实劢舆^話頭,裴尚宮側身肅立,看著皇帝繞過御案,走到靳明達面前,“你母親亦有你外祖母的血性,帶著你潛伏在何氏所在的夫椒城外,若不是為了封印大燕泄露的冰寒氣息,也許,她已經(jīng)向何氏復仇了�!�
靳明達低頭看了眼老師,不,母親留下的指環(huán),指環(huán)上雕刻著火焰的標記,與外祖母眉心的形狀一致。
她用指腹拂過指環(huán),體內炁流順勢傾瀉,原本黯淡無光的指環(huán)上,浮現(xiàn)出一個“尉”字。
她果然是尉氏后人。
“娘。”
靳明達脫口而出,聲音里多了一絲哽咽。
皇帝輕柔地攬住她:“好孩子,你母親又立奇功,朕絕不能再委屈忠烈之后,你可愿改姓為尉,擔任尉氏族長,重振尉氏一族,滿足你娘的遺愿?”
靳明達伏在皇帝肩頭,哭了個痛快,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原來如此坎坷,更想不到自己竟能得到天子的親口任命。
她才要回答,皇帝卻擦了擦她的眼淚,告訴她:“此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簡單,如今的大周,女子可以考科舉,可以為官做宰,可以招贅自立門戶,可以以母親、祖母的身份擔任家主,卻從未有出嫁女回來繼承娘家家業(yè)的前例,更不要說出嫁女的女兒。你們尉氏雖然已經(jīng)落魄了,你若要擔起這個姓,勢必會遭到其他世家的攻訐與發(fā)難�!�
靳明達吃驚地握緊了刻著“尉”字的指環(huán):“我只是想改回母親的姓,關別人什么事?”
皇帝松開她,神色沉沉地說:“你改姓之事,足以驚動整個大周的世家宗族!而這些宗族……”
她看向緝妖司主赤陽子。
赤陽子趨步上前,回憶著《大周寶卷》上的提示,對靳明達說:“宗族,是天尊在這個世界最大的錨點,宗族勢力持續(xù)不斷地盜竊著每一寸土地的產(chǎn)出,它們偷走了人們的勞動收獲,偷走了本該交給國庫的賦稅,偷走了朝廷對地方的管制權力……這些行為,源源不斷地為天尊這位執(zhí)掌盜竊權柄的天神提供著力量。”
“大周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抵抗天尊的入侵。你既然已經(jīng)了解了大燕的歷史,便該知道,凡人根本無法與天神匹敵。大周的幸運之處在于,有一股比天尊還要強大的力量已經(jīng)提前降臨了�!背嚓栕诱f,“我們固然不能直接參與這場神靈之間的戰(zhàn)爭,但總有些事,是凡人可以做的。”
靳明達聽得似懂非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與抵抗天神這么重要的事直接聯(lián)系起來。
她很想一口答應,卻又擔心自己能力不足,拖了大家的后腿。
皇帝見她惴惴不安,卻又笑起來:“提前告訴你,只是要讓你考慮清楚再做決定,但你放心,朕只是要你去做那個突破口,不會讓你孤身作戰(zhàn)。”
她撫了撫手,屏風后便轉出一位紫袍金帶的高官,她對靳明達道:“這位便是右相�!�
靳明達腦子轟地一聲,驀然呆住,右相不是帶著何氏一起打壓尉氏,反對新政的嗎?
陛下怎么連她也喊了過來……咦,她怎么會有右相本該是個郎君,而不是眼前這位老夫人的想法?
不知道歷史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變動的靳明達,腦袋快要被各種各樣的疑問塞爆了。
右相看出她心中的不解,笑了笑:“不但是我,就連何氏,你也得捏著鼻子與其結盟�!�
靳明達畢竟只是從旁人口中聽到家族傾覆的歷史,對害過自家的何氏還沒有太強烈的仇恨。
她看著皇帝的神情,定了定神,知道她這么做一定有原因:“是不是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右相和何氏迷途知返了?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資格替母親、外祖母原諒……可若是為了大局,我……我……”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先前要反對新政,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支持新政。我只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發(fā)生了某種凡人無法知曉的變化�!庇蚁噙f出一塊沾著血的玉牌,輕聲說,“我已將家族中有可能繼任族長的子嗣都送進了大理寺,他們不會再有出來的機會了。尉明達,你要擔起這個姓,從你重建尉氏開始,舊的宗族,將徹底成為歷史�!�
第126章
哪來的好心人送來這么多調料啊。
海底,
光線幽暗,水波蕩漾。
海怪一家瑟瑟發(fā)抖地匍匐在海床上。
四面八方傳來了古老神靈的囈語,重復著“歲星與太歲歸位之時,
祂將醒來”的預言。
相師·李晝撫摸著巖畫上的頎長人影,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
她的身旁,
玉嬢嬢與方神教眾人一寸寸彎下腰,手指變得又細又長,臉上的神情虔誠而又恭敬。
他們向著神的仆從轉化,在這轉化中自然而然地領悟了與神有關的知識,神士聽到了神靈將會蘇醒的預言,
卻弄錯了預言中的“祂”。
蘇醒后的祂,
將取代天道。
太宗極主顯然還不夠格。
夫椒城。
嬰兒·李晝被月娘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后背,哄著午睡。
李晝看著對面的空氣,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忽然說:“什么,太歲已經(jīng)挖出來了?在哪?”
月娘一怔,心跳變得極快,李晝的表情和語氣都與先前一樣,
似乎只是單純的好奇。
可她是怎么知道,她出生時家里挖出了太歲。
又怎么會忽然問起,太歲在哪。
月娘真想擠出一個微笑,
點點李晝的小鼻子,
說晝兒怎么凈說些娘聽不懂的話。
可她才動一動嘴角,
眼眶便涌起一股潮意,
她的女兒要離開她了,她心中閃過一絲明悟,
無意識中,因為這絲明悟悲傷不已。
她的神智早已被李晝不斷上漲的魅力影響,但要說這種不舍的感情只是因為失去了理智,卻又不太恰當。
李晝正要再說話,余光瞥見娘親眼角忽然紅了,爬起身摸了摸娘親的臉:“眼睛里進沙子了嗎?”
月娘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想求女兒不要離開自己,想抱緊李晝把她塞進懷里,塞回肚子里,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最后卻只是點了點頭,“嗯”了聲。
李晝湊上前,仔細看了看娘親的眼睛,沒發(fā)現(xiàn)沙子,但還是呼呼地吹了吹:“好了嗎?”
“好了�!�
李晝松了口氣,拍拍月娘的肩膀,叮囑道:“下次可要小心點�!�
“都聽晝兒的�!�
李晝放下心,伸了個懶腰,重新躺回月娘懷里,繼續(xù)和黎視頻通話。
黎真不愧是她第一個朋友,和她心有靈犀,她剛想起她,她就打了個電話來。
模擬器懸浮界面上,多了個視頻通話的窗口,頭上插著鳥羽,手持潔白飄帶,穿著一身獸皮的黎,對李晝說:“太歲就在你家花園里,被下人挖出來沒多久,就又被李生埋了回去。”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沒看到�!崩顣兩酚薪槭碌卣f,仿佛知道黎為什么忽然提起太歲。
其實她連太歲是什么都不知道。
月娘拍著李晝后背的手一頓,片刻后,又繼續(xù)拍了起來。
她慈愛地望著李晝,看著她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窗外,懸在天空中央的太陽旁,出現(xiàn)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圓月虛影,月光融入在陽光里,照進臥室,照在李晝身上。
黎繼續(xù)說:“歲星與太歲一起出現(xiàn)時,星辰便回到了正確的位置,歲劍會在這一刻出世,薛靜真要想再次殺死眾神,必須拿到這把歲劍�!�
模擬器界面靜靜漂浮在半空,似乎沒有任何反應。
李晝連連點頭,以為黎在說她的宗主馬甲,豎起大拇指,點了點自己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黎是一個很出名的舞劇演員,連李晝這樣不太了解藝術的人都知道她,聽說她巡演到了自己的城市,她就隨大流地搶了下票,沒想到一下就搶到了。
可惜的是,她在去劇院的路上出了車禍,和肇事司機掰扯了半天,到劇院時,演出已經(jīng)快結束了。
觀眾席座無虛席,李晝貓著腰一排排找自己的座位,發(fā)現(xiàn)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著演出,沒一個人注意自己。
她在預定的座位上坐下,試圖融入集體,然而昏暗的劇場,柔和的打光,舒緩的音樂,美妙的舞蹈,沒一會兒就讓她昏昏欲睡。
當她醒來時,演出已經(jīng)結束了,所有觀眾都已經(jīng)離開了,劇場里空蕩蕩的,空氣中彌漫著古怪的血腥味。
黎握著一把涂滿了紅顏料的道具劍,一步步走到她身邊,神情困惑地看了她一會兒,問她說:“世界上存在殺不死的存在嗎?”
李晝打了個哈欠,不太理解這個問題:“死是什么?”
黎一怔,許久沒有再說話,劍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滿是污漬的地板上。
李晝看了看四周,起身說:“演出已經(jīng)結束了,還不開燈嗎?”
啪、啪、啪……
整個劇場的燈,一瞬間全都開了。
昏暗的大廳立刻變得亮如白晝,正中間高懸的燈泡像一顆耀眼的太陽。
估計是工作人員失誤吧,居然忘了開燈。
李晝瞇了瞇眼,被光線刺激得更困了,手插兜里,慢吞吞走出座位,準備回家睡個好覺。
她踩在地板上,感覺這劇院的衛(wèi)生狀況堪憂,地板不知多久沒拖了,黏著一層粘稠物質,每踩一下,就發(fā)出噗嘰噗嘰的聲音。
她皺了皺眉,瞥了眼握著劍,不知在想什么的黎,嘆了口氣:“你也不容易�!�
工作環(huán)境也太惡劣了。
黎打量著她的神情,解釋說:“這是表演的一部分。”
“嗯?”
黎用劍尖挑起地上一塊皺縮的粘稠物質,遞到李晝面前:“這是弒神篇章的道具,這些東西是神的血肉。”
李晝瞥了眼道具,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也不用弄得滿屋子都是吧,多影響以后的生活�!�
她搖了搖頭,懶洋洋地踩著臺階,走向了出口,沒有看到,滿地血肉都隨著她的行進枯萎、干癟、消失得無影無蹤。
黎瞥了眼變得干干凈凈的劍,若有所思地放下劍,追上李晝:“你要去哪?”
“回家�!�
“回家做什么?”
“睡覺�!�
“睡醒以后呢?”
“……”
李晝停下腳步,望著緊追不舍的黎,覺得她的話有點多了。
難道要她直說,自己整天除了睡覺就是睡覺,是個無所事事的家里蹲嗎?
黎卻把李晝插在兜里的手挖了出來,握在了手心,她的手很溫暖,帶著一絲太陽的氣息。
“我和一個叫羲和的朋友約了飯,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
李晝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她不知道飯有什么好吃的。
“是海鮮自助哦�!�
“不要�!�
“來嘛。”
黎忽然強硬起來,直接把李晝拉到了餐廳,兩人走進預定好的包廂,等那個叫羲和的朋友。
她們等了很久,黎忽然接到了羲和的電話,放下手機后,臉色有些難看。
“羲和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小偷,被偷走了所有錢,她要去抓小偷,來不了了,我們先吃吧。”
李晝“哦”了聲,看著黎忙碌起來,開火、倒油、加料酒、姜蒜,放入章魚、魷魚、蟶子、生蠔、鮑魚、青口貝等等海鮮。
噼啪的油爆聲中,海鮮的鮮香味完全散發(fā)出來,李晝的饞蟲被勾起來了,耐心地等了片刻:“可以吃了嗎?”
“還不行�!�
“現(xiàn)在呢?”
“才過去十秒。”
李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著海鮮,只覺得度日如年。
不知過了多久,黎試了試其中一個的味道,又加了些調料,才點頭說:“可以了�!�
李晝迫不及待地夾起海鮮,放進了自己碗里。
在她大快朵頤時,餐廳、桌椅無聲地消失了,真實的世界重現(xiàn)出來。
無邊黑暗中,無數(shù)無法描述的混亂之物毫無規(guī)律地運動著,一切終極混沌的中心,星光環(huán)繞的王座上,最古老的神靈正在吞噬嚎叫著的扭曲事物。
祂的身旁,散發(fā)著柔光的飄帶不斷抓來盤踞在一顆藍色星球上的邪神觸爪,將它加工為古老神靈喜愛的食物。
這幅凡人無法想象的地獄圖景,讓所有覬覦著藍色星球的存在慌忙遠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藍色星球恢復了靜謐,凹凸不平、被冷寂籠罩的月亮轉到了正對王座的方向,播撒下清冷的輝光。
餐廳重新浮現(xiàn)出來,取代了真實的景象。
李晝摸了摸滾圓的肚子,驚訝地說:“沒想到海鮮這么好吃�!�
黎說:“你剛剛有學會怎么做嗎?下次想吃,就只能你自己做了�!�
“為什么?”李晝皺眉,“下次不能一起吃飯了嗎?”
“不能了�!�
“你要出遠門嗎?”
“可以說很遠,也可以說很近�!�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