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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皇帝身后,眾將士神色麻木,隨行文官們老淚縱橫。

    皇帝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沒有回頭,眼神冰冷,仿佛凍結(jié)的冰泉。

    看著這樣的皇帝,衛(wèi)原先是心如死灰,接著,心頭一跳,腦中靈光一閃。

    皇帝根本就是在逼著所有人弒君。

    為什么?

    衛(wèi)原不明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聲音從大軍后方傳來,眾人回首望去,見到了官袍飛揚(yáng)、鬢發(fā)皆亂的裴霽宰。

    所有人精神一振,心中再次點(diǎn)燃了希望,如果說世上還有什么人能勸皇帝回心轉(zhuǎn)意,只有這位從小陪伴她的“內(nèi)相”裴尚宮了。

    只是先前她因阻止皇帝御駕親征被軟禁,沒人想到她還能及時逃出來。

    裴霽宰裹著一襲血色雪花,趕到了龍輦旁,對上了皇帝的視線。

    “陛下。”她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沉聲說道,“既然一定要御駕親征,為何不帶上臣呢?”

    文武眾臣大驚失色,不敢相信,裴霽宰竟然是來火上澆油的。

    沒人看到,皇帝驟然放大的瞳孔、緊繃的下頜。

    “拖下去�!彼齑筋澚祟�,吐出了三個字。

    侍從遲疑一瞬:“陛下說的是裴尚宮嗎?”

    “爾等皆要抗旨不成?!”皇帝毫無征兆地暴喝了一聲,接著,竟從龍輦上站起身,朝著最近的侍從拔.出了佩劍,“把她拖下去!誰允許她私自出京的!斬了,通通斬了!”

    侍從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文武眾臣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士兵們幽幽地望著皇帝,無人應(yīng)話。

    她真的瘋了,所有人在心中達(dá)成了共識。

    忠心耿耿的裴尚宮,竟也只能落到這個下場,誰還敢替皇帝做事?

    眾人的目光移向裴霽宰,等著看她的反應(yīng),是失望離去,還是剖白忠心?

    然而,裴霽宰只是露出了微微笑意,接著,也拔.出了腰間佩劍。

    “陛下在何處,臣便在何處�!彼f,“陛下不悔,臣便不悔。”

    暴怒的皇帝驟然一靜,而后額頭繃緊的青筋簡直要迸濺出來一般,理也不理裴霽宰,面目猙獰地跳下了龍輦,徑直走到了衛(wèi)原面前。

    “你便是神劍之主?”

    “草民不敢,只是借神劍開路�!�

    “路要往哪走?”

    “唯求活而已�!�

    皇帝冷笑了聲,舉劍說道:“你們一個個的,口口聲聲不敢,只想要一條活路,豈不就是在罵朕沒給你們這條活路?”

    她抬了抬下頜,輕蔑地說:“既已到了朕面前,又何須惺惺作態(tài),舉起你的劍!”

    衛(wèi)原握劍的手緊了緊,卻又向后退了一步。

    皇帝果然是在求死。

    她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卻一心想著找個辦法,把這件事拖延下去。

    皇帝要做的事,也許不一定要如此慘烈才能做到呢?

    她張了張口,正要說話,一道劍光迎面劈來。

    裴霽宰的面孔映入她驚愕的瞳孔中。

    誰也沒想到,裴霽宰竟越過皇帝,率先動了手。

    她的劍法實(shí)在稱不上高明,即便衛(wèi)原毫無防備,也輕而易舉接住了。

    假歲劍蘊(yùn)藏的靈力極其渾厚,衛(wèi)原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控制神劍上,以免傷到裴霽宰,她想先搞清楚真相,不愿留憾終身。

    然而裴霽宰步步緊逼,口吐狂言:“莫欺陛下無人,我裴霽宰便可殺你!”

    衛(wèi)原少年心氣,被逼著連退了數(shù)十步,再忍不住,一劍挑飛了她的佩劍,反手將她甩開了數(shù)丈遠(yuǎn)。

    她回頭再去找皇帝,卻聽裴霽宰在背后悲聲喊道:“我才是你的對手!”

    下一刻,一柄鑲嵌著珠寶的華麗寶劍便朝著她刺來。

    被人偷襲,衛(wèi)原下意識抬劍去擋,鏘地一聲,華麗寶劍觸之即斷,神劍去勢未減,劍鋒劃過寶劍主人的脖頸。

    “噗嗤�!�

    血色雪花模糊了衛(wèi)原的視野,令她分不清飛濺而出的液體究竟是什么顏色。

    裴霽宰跌跌撞撞爬起身,又摔倒,沒能來得及接住那道墜落的身影。

    “陛下——”

    “鐺�!毙l(wèi)原手中的劍摔落在地,怔怔地望著一身血色的皇帝。

    裴霽宰連滾帶爬,膝行到皇帝身旁,哆哆嗦嗦按住她脖頸上的傷口。

    “無,無妨�!被实勖銖�(qiáng)抬手,碰了碰裴霽宰的指尖,接著,手臂便無力地落了回去。

    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仿佛臨死前最后一眼,看到了無窮遠(yuǎn)處的景象。

    “鐺、鐺、鐺——”

    士兵們的武器一個接一個摔在了地上,呆呆地望著這一幕,皇帝就這么死了,死于一次陰險的偷襲,完全是自食其果。

    眾臣僵立原地,有人如釋重負(fù),也有人痛哭流涕。

    裴霽宰看著怎么也堵不住的傷口,忽然俯身說:“我?guī)闳フ姨t(yī)�!�

    很多年前,還不受寵的皇次女得了重病,就是她背去太醫(yī)院治好的。

    這一次,也一定可以。

    裴霽宰試著把皇帝背起來,滑膩的鮮血卻使她的身體一次次滑落。

    衛(wèi)原閉了閉眼,不忍地說:“陛下已……”

    一團(tuán)洶洶燃起的火焰打斷了她的話,也令士兵們、大臣們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

    天子之血滲入地下,引燃了大地,烈焰騰起,給昏暗的世界帶來了一道壯麗的光芒。

    火焰迅速蔓延,仿佛整個世界都成了一座烘爐,人們恐懼地逃竄,很快卻又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烈焰并不會傷害他們,只是令矗立在這片大地上的無數(shù)神廟倒塌,順著那些飛向天外的陰影,一路燒到了天上。

    人們一陣戰(zhàn)栗,想起了那首童謠。

    “煬帝引血兮,天地為烘爐,造化為大冶兮,日新月異�!�

    宗主·李晝凝神望向面前出現(xiàn)的事物,形似一柄劍,劍身寫有一個“歲”字,劍柄卻為圓環(huán),懸掛在空中,隨著時間流逝,以圓環(huán)為中心旋轉(zhuǎn)。

    李晝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這“歲”劍,不就是時鐘的指針嗎?

    她被自己的智慧折服了,興高采烈伸出手,握住了歲劍。

    似乎過了極其漫長的歲月,又似乎只是一瞬,李晝眨了眨眼,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了一座昏暗的劇場里。

    一張門票從模擬器里飄出,落在了她伸出的手心,她湊上前看了眼,只見票面上寫著演出名——

    《問月》

    這不是靜真送給自己的舞臺劇門票嗎?

    李晝?nèi)粲兴肌?br />
    就在這時,低沉舒緩的笛聲在她耳邊響起,舞臺上亮起了一道光束,光束中,頭戴鳳冠、肩背間披一條飄逸帛巾的舞者出現(xiàn)了。

    她手執(zhí)玉圭,站在蓮花之上,身側(cè)一只白兔,兩條后腿像人一樣直立,前爪持杵,低著頭搗藥。

    李晝目光落在舞者身上,疑惑不已,為什么她看起來這么眼熟,就像……就像自己的娘親。

    舞者帶著玉兔,在燈光下起舞,她的步伐神秘,身姿靈動,好似隨時都會乘風(fēng)而去。

    她跳著跳著,手中多了兩根散發(fā)著柔光的絲帶,絲帶飄飛,令她的身形更加縹緲。

    嬰兒·李晝看著翻飛的絲帶,忽然一個激靈,好像被提醒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烤觸角,看向?qū)γ娴男栕印?br />
    四周皆為烈焰,玄陽子襤褸黃衣下的身體正在不斷冒出黑色的太歲肉芽,像瀝青一般融化,滲入腳下的地面。

    隨著太歲不斷填補(bǔ)進(jìn)大地,被火焰炙烤開裂的地面重新合攏,天地在崩裂與修復(fù)中達(dá)成了微妙的平衡。

    玄陽子應(yīng)該是無比痛苦的,嘴角卻掛著微笑,不停地把天尊觸角切成條狀,丟到冒煙的烤架上炙烤。

    嬰兒·李晝看著這些烤觸角,聞著撲鼻香味,差點(diǎn)忘了自己要說什么,一低頭,宗主·李晝再次看到了舞者手中的絲帶,這才回神。

    “娘親去哪兒了?”李晝不安地皺起了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玄陽子。

    玄陽子額頭滿是烤架烘出的熱汗,聽到這一個答不好、或許會使李晝失控的問題,滿不在乎地說:“你找你娘做什么?多大了你還天天粘著娘親,不知羞�!�

    嬰兒·李晝一呆。

    “我就要粘著娘親……”她底氣不足地說,肩膀都垮下來,她這么懂事的寶寶,自然知道孩子大了,是該學(xué)會自己生活了。

    她像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在眷戀母親和長大了要學(xué)會獨(dú)立之間左右搖擺,卻對四周殷紅如血的火焰視若無睹,也沒有在意玄陽子脫落的皮膚,以及體內(nèi)不斷涌出的漆黑太歲。

    她只知道女兒該怎樣在乎母親,卻不知道普通人看到這些場景該作何反應(yīng)。

    嬰兒·李晝一邊苦惱著,一邊吃完了烤觸角,最后下定決心,繼續(xù)修煉,完成最后一個任務(wù),飛升。

    反正她有喜樂神的千紙鶴,想娘親了隨時可以回家,那現(xiàn)在就先做自己的事吧。

    “師尊�!毙栕拥娜似ひ呀�(jīng)快看不見了,太歲肉大塊大塊融進(jìn)地里,在李晝起身時,張開還沒消失的半張嘴,最后喊了她一聲,“要是你想娘親了,就看一眼月亮�!�

    李晝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沉進(jìn)地里,被這片土地吞噬,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知道。”

    玄陽子眼中浮現(xiàn)出笑意,望著李晝轉(zhuǎn)身。

    李晝回到房間,打坐起來。

    一道道靈氣形成漩渦,從她頭頂灌注進(jìn)去,飛升進(jìn)度條剎那間就到了頂。

    萬道霞光從天而降,一道道佝僂著脊背、手握著長笛的杳冥幻影,從霞光中伸出細(xì)細(xì)長長的手指,托起一名穿著肚兜的小嬰兒。

    小嬰兒閉著眼睛,蜷縮著身體,口中呢喃:“娘親,我走了�!�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早就在天上等著她了。

    玄陽子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只剩半張臉的人皮全部脫落,所有太歲填入了大地。

    昏暗的劇場中,舞者已經(jīng)從一人一兔,變成了一群。

    寬闊的舞臺上,姿態(tài)各異的舞者跳著相同的舞姿。

    有的猶如蠕動的膠質(zhì)物,有的身體腫脹似乎隨時都會爆裂,有的骨節(jié)嶙峋,有的像蜘蛛、山羊、魚人,還有的仿佛螺旋光束、灰白觸手、巨大樹枝……

    這些縱橫宇宙,在各個時代、不同世界成為恐怖夢魘的不可名狀之物,因?yàn)槔顣兪种械拈T票,紛紛成為了這場演出的舞者。

    而演出時長,由那唯一的觀眾決定。

    李晝坐在觀眾席最佳觀賞區(qū),懶洋洋地托著下頜,在優(yōu)美的笛聲中,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沒一會兒就打起了盹。

    對她來說,這只是觀看過程中的小憩,對那些仍在舞動的不可名狀來說,卻是令人絕望的長眠。

    有的舞者忍不住瞄向李晝放在一旁的歲劍,歲者,時也,歲劍,便是時間之劍。

    太歲與歲星同時歸位,意味著一個世界的時間達(dá)到了最精準(zhǔn)的時刻,在此時誕生的歲劍,蘊(yùn)含的誅神之力,便是這精準(zhǔn)的時間。

    即便是凡人獲得這柄劍,也能將神靈放逐至?xí)r間之外,不在時間之內(nèi)的神靈,在塵世的狀態(tài)自然就變成了死亡。

    而現(xiàn)在,持有歲劍的是祂。

    舞者顫抖著移開了視線,不敢再多看一眼,盜竊之神已經(jīng)消失,沒有任何存在敢從祂的手中偷劍。

    眾神皆無法知曉,當(dāng)?shù)k小憩醒來后,揮起這柄歲劍,將會是多么可怕的場景。

    祂們只知,歲劍在此,祂們便永遠(yuǎn)只能在這劇場中,不知疲憊地舞動著,只為了愉悅眾神之神。

    人間。

    血色大雪仍在紛飛,殷紅大火亦未停歇,烈焰將隱藏在角落中的神秘陰影焚燒殆盡,天空與大地都被燒得火紅,盡管這火焰不會傷到生靈,可天地都在這不滅的焰火中融化了,眾生又要如何生存呢?

    人們驚恐不已,下意識地按照以前的習(xí)慣,跪伏在地,向神靈禱告起來。

    然而那些正神也好,邪神也罷,好的也好,壞的也罷,一個也沒有回應(yīng)。

    仿佛一夜之間,神靈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人們想起,先祖?zhèn)兡荛_辟現(xiàn)在的家園,仰仗的是自己的雙手。

    一桶桶井水、一盆盆河水、一道道泉水,被想盡辦法引入那些火焰中,試圖將其澆滅。

    一桶凡水澆不滅它,百桶、千桶、萬萬桶呢?

    人從信神,變成了信自己。

    廊廡下,相師·李晝仰著頭,望著漫天飛雪,想到除了半妖·李晝,本體與馬甲皆已離去,不免有些傷感。

    她抬頭看向血色中模糊不清的月亮,忽而心中一動,解下腰間酒囊,對著月亮灑下一半。

    娘親,讓我來請你飲一杯酒吧。

    而后,她提著酒囊,一邊喝,一邊悠哉悠哉走入了風(fēng)雪之中,繼續(xù)她新的旅程。

    在她身后,酒液流進(jìn)了溝渠,匯入了溪流,涌入了江海。

    四方天地中,翻騰的烈焰漸漸平息,飛舞的雪花褪去了血色。

    清冷圓月浮現(xiàn)出來,與眾多消失的神靈一樣,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再無鎮(zhèn)定人心的力量。

    然而當(dāng)人們抬頭望月,腦中總會無意識浮現(xiàn)出母親的模樣,一想到母親,內(nèi)心便充滿了勇氣,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

    劇場中,帶著玉兔的舞者依然在光束的追逐下起舞,祂的身旁,眾多不可名狀無聲低吟著祂的名:“太陰,太陰……”

    新的天道已然誕生,太陰數(shù)千年的籌謀終究還是成功了。

    盡管祂與祂們一樣,都要困在這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的流放之地,等待著至高主宰醒來的那一刻,做出最后判決……

    光線昏暗的觀眾席上,李晝伸了個懶腰,換了個姿勢繼續(xù)打盹。

    她又做夢了,夢到靜真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去認(rèn)識新朋友。

    “可是我已經(jīng)有你這個好朋友了。”

    “但我要去外地工作啦�!�

    “以后不能見面嗎?”

    “太遠(yuǎn)了,應(yīng)該不行了吧�!�

    “啊�!�

    “別擔(dān)心,你一定會喜歡新朋友的。”

    “胡說,我最喜歡的朋友只有靜真�!�

    “好好好,那就讓她做你第二喜歡的朋友吧�!�

    “她是做什么的?”

    “她還是個學(xué)生,專業(yè)是考古�!�

    “她叫什么?”

    “這個嘛,你見到就知道了�!�

    一道熾白的光束忽然打在了李晝眼皮上,接著,耳邊傳來了亂七八糟的喧鬧聲,讓李晝最后的睡意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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