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終于攢夠錢的時候，他只是單純地，想去那個人此刻生活的城市看一眼，想走一遍他熟悉的街道，也不用見面，就這樣離他近一些，跟他呼吸著同一座城市的空氣就已經很好了，就足夠安撫這幾年的天各一方帶給他的害怕和沮喪了。
只是那時的他還未曾知曉，真正難過的，不是天各一方，而是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
旅途結束的前一晚，他去乘坐了那次兩人約定過，要一起去坐的摩天輪。他趴在窗邊，看著華燈初上的城景，初夏的微風拂過臉龐，涼涼的很舒服。
一個人的車廂很安靜，只有機械運行的聲音。他靜靜地欣賞著下面星星點點、閃爍的城市燈光。夜晚的倫敦真的很美啊，他想。
***
周末的晚上酒吧里人自然比平時要多，葉槿自然也就比平時忙。等他注意到顧明森的時候，他似乎已經來了好一陣了，周成正在跟他聊天，看來是兩人已經和好了。葉槿不由得松了口氣，還好他們沒有因為那件小事鬧得不愉快。
周成那桌人里有位快要結婚的準新郎，葉槿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談論婚禮的事情。他正給顧明森的玻璃杯倒酒的時候，恰好聽見有人隨口問顧明森打算什么時候結婚。葉槿有些微怔，但還是繼續(xù)著自己的動作。
“我不會結婚�！北鶝鏊坪醪粠魏胃星榈穆曇魪亩厒鱽恚~槿這才有些愣住，無意識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思緒不由得飄了很遠。
他想起從前有一次，他難得悵然地和顧明森提起未來，說顧明森在這樣的顯赫家庭，他又是獨子，最后肯定也是要娶妻生子的，所以他們要好好珍惜可以在一起的日子。那時顧明森聽了特別生氣，把他按在身下狠狠折磨了一頓，最后憤恨又嚴肅地在他耳邊承諾道：“我不會和你之外的任何人結婚。”
“哎，女神都跟別人好了，別在一顆樹上吊死嘛。”旁邊傳來了聲音，這才將葉槿拉回現實。
是啊，是沒辦法和喜歡的女生一起了才不想結婚的吧。葉槿都覺得自己的自作多情荒謬可笑。
他正準備拿著托盤離開，卻因為一時的心不在焉，打翻了顧明森的酒杯，褐色的透明液體盡數灑出，蔓延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葉槿被他吼得不禁顫栗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道歉，慌亂地抽出一疊衛(wèi)生紙，想把他放在桌上的錢包拿起來擦干凈。而顧明森則在葉槿碰到的前一刻，就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揮開，立刻拿過紙巾擦干上面的酒液，又打開錢夾，難得急躁地把鈔票拿出來丟在一邊，檢查起里面有沒有被浸濕，像是在擔心某樣珍貴的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我可以賠給你�！比~槿一直不住低著頭給人道歉，生怕對方更生氣。
“你賠得起嗎？”那人皺著眉頭，好像更生氣了。
“真的很對不起……”不敢再看面前人的表情，他只敢埋著頭。
“夠了！”被顧明森冷冷的聲音嚇得不由得又抖了一下，他不小心把滾到桌沿的玻璃杯碰了下去，碎掉了。
又闖禍了。怕又被罵一頓，他只敢慌慌張張蹲到桌下去，驚慌失措地去把散落的玻璃碎片撿起來。
葉槿起身之后還在不停地說對不起。顧明森看著他捧著玻璃渣、不停往外滲著血的手，還有那么卑微道歉的樣子，恨不得掀了整張桌子。
葉槿進到洗手間里，把手里的碎片倒進了垃圾桶，正準備打開水龍頭沖掉血跡，就看見顧明森提著瓶度數很高的酒走了進來。他扯過葉槿的雙手，二話不說就把酒往他手上倒。被酒精刺激著的傷口痛得厲害，但葉槿只敢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出聲。結束之后，他的嘴唇疼得都有些發(fā)白了。
“謝謝……”
“走�！鳖櫭魃膊蝗タ此黄讼骂^示意葉槿跟他走。
“怎么……”葉槿還有些害怕，怕他是不是又要被吼了。顧明森看他畏畏縮縮的，煩躁地就扯著人袖子就往外拖，一直到了車上。
“周成叫我?guī)闳メt(yī)院。他沒空�！�
“沒關系……不用去的……”
顧明森回應他的是一個極度不耐煩的油門。
葉槿沒想到顧明森會在醫(yī)院等他看完醫(yī)生，還送他到家樓下。雖然有些怕，離開前還是小聲跟他說了聲謝謝。
下車后他被顧明森叫住。
“怎么了嗎……？”
顧明森把車上的坐墊扯下來扔給車門外的他，“拿走，你弄臟了。”
葉槿有些不明所以地打量了下坐墊，“沒弄臟吧，我有注意沒把血跡弄在上面的……”
“你碰過的東西都是臟的�！彼穆曇衾锖翢o溫度，只帶了些厭惡。
葉槿有些怔愣地把那個坐墊抱在胸前，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面前的車就毫不留情地走掉了。
回家之后，顧明森難得頹廢地倒在沙發(fā)上，點燃了根煙，揉了揉太陽穴。他把錢夾從衣服里拿了出來，從最里面、最不顯眼的夾層里抽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破損不堪的合照，相紙已經不成形狀，邊沿也已經被火燒成了焦黃色。照片里自己把葉槿摟在懷里，側過頭默默注視著他。而葉槿則天真可愛地望著鏡頭，笑得無憂無慮，在陽光下的白得像在發(fā)光。
這是他剩下的唯一跟他的合照了。
那年他回英國前，幾乎把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都扔掉了，也包括那本相冊。他把裝著他和葉槿照片的相冊扔進了壁爐里，親眼看著它一點點燃燒，到最后快燃盡的時候，他才瘋了一樣沖過去，不管不顧把手伸進火堆里，將那本相冊搶出來，把火撲滅。最后只剩下一張照片還能看得清了。
奇怪的是，明明過去八年了，他還是清清楚楚記得那些他最不想記得的事。
那個假期葉槿的鄰居譚林放假回了家。顧明森本來就不是很喜歡這個人，因為平時葉槿就時不時說起他，說他成績怎么怎么好，考了哪所名牌大學，早些年怎么怎么照顧他，每次提到他的時候，那雙本屬于自己的漂亮眼睛里都是止不住的仰慕和笑意。
一直忍耐著的顧明森終于在譚林回來的那個寒假爆發(fā)了。那天他約葉槿，葉槿卻說他已經和朋友約好了晚上去玩，顧明森只當他說的朋友是他班上的同學。但那晚他卻無意間看到他和另一個高大的男人從電影院出來，而且還有說有笑，看起來很親密。
顧明森當即過去把葉槿帶走，一路低著氣壓，最后不可避免地吵了起來。最后他生著悶氣，葉槿也嫌他莫名其妙，兩個人就這么冷戰(zhàn)了好些天。最后是顧明森忍不住先妥協，提前買好了兩張去新西蘭的機票，想兌現之前許給他的帶他去南半球的承諾，算作是自己的道歉。
電話沒人接，他就拿著機票去了葉槿家。敲門沒人應，他就在樓下等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到半夜。
直到葉槿的弟弟回來。他從頭到尾打量了幾回顧明森。
“有事找我哥呢？不用等了。他和譚林出去睡了。”說完還不忘向顧明森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
“你再說一遍�！鳖櫭魃直凵系谋┢穑瑥娙套∩先グ阉菑堊焖核榈臎_動。
“怎么那么兇啊。人家兩情相悅談個戀愛有什么錯？還有，我哥也差不多到年齡了吧。人家小情侶出去開個房很正常吧。難道你那么保守歧視同性戀？”
葉安眼睛滴溜著轉了一圈，“啊，你該不是也喜歡我哥吧！那你沒機會了啊。我哥從小就喜歡他譚哥，初二暑假譚林要去上大學那會他哭了幾天幾夜，后來連他初三找的那兩個男朋友都長得像譚林，可惜都是替代品吧，沒多久就被他給甩了，這會正主回來了，也好，也好。”
就算怒意再蓋過理智，顧明森也沒有傻到別人說什么就聽什么的地步，可就算是這樣，就算是假的，光是想一想那些話，都讓他反胃到了極點。
對葉安他知道的不多，因為葉槿很少提到他家里的事。他只知道葉安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關系可能不如一般兄弟親近，但應該也不會太差。
至于葉安的話，冷靜下來后的理智告訴他不應該相信，他不信這兩年葉槿每一次對他說喜歡時候的表情都是假的，他不信自己只是他寂寞時候的臨時消遣，他不信那么乖的葉槿，那么干凈的葉槿，眼神明朗得像有星星的葉槿，會在還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上別人的床。
但他還是怕了。
于是他發(fā)了瘋一樣打電話過去想要跟他求證，但是回應他的是無人接聽或者忙音。唯一一次接通了，他聽見里面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葉槿還在睡。
還好葉槿沒有太狠心。只過了兩天，他就自己打了電話過來說分手。
他只說了三句話。
“對不起，我們分手可以嗎�！鳖櫭魃焕潇o地，裝作不甚在意的表示自己知曉，然后問了對方理由。
“我發(fā)現……我……其實沒有很喜歡你�！�
“我知道了�！�
“對不起……”
在這之前，顧明森不知道他最喜歡的聲音，有一天也可以變得那么傷人。
顧明森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那么賤，在這么被分手之后，還垂死掙扎著，想再見他一面，想當面讓他跟自己說清楚這兩年到底算什么。于是他又去了葉槿家樓下。而這一晚，他看見譚林做著他以前做的事，他從葉槿家樓下攀爬上了二樓的窗戶，進了葉槿的房間里。
至于后來葉槿的一堆道歉短信——他都分不清那些短信是用來道歉還是來惡心他的了。他的每句對不起后面都在說他一直以來有多喜歡譚林，譚林回來怎樣讓他認清了自己的感受，所以沒有辦法再連累他下去，又假惺惺地感謝他這兩年的陪伴。顧明森只覺得氣得發(fā)笑，把手機摔成了碎片。
那之后好像一切都說得清了。葉槿以前一直想考的國內大學就是譚林的學校，也是在某次他提到譚林大學畢業(yè)后要去英國讀研究生之后，他才同意了跟自己去英國。
他自己大概只是他們將來會談起的笑話了。
***
辦公室的同事們最近察覺到葉槿的情緒有些低落，幾番旁敲側擊下，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特別熱心的同事干脆就想幫他張羅介紹對象，但又被葉槿回絕了。
“哎？還想著小時候那個初戀啊？”幾年同事下來，大家或多或少知道他有這么個喜歡的人，平時也開導過他不少次。
“哎，小槿啊，這種事也只有你當真。我還跟我初戀海誓山盟過呢，現在都換了好幾輪了。我那個初戀女朋友，當時還不是喜歡得要死要活，覺得要什么我都給她，后來分了，再過一兩年她又跑來有復合的意思，我都覺得煩死�！�
“真的嗎……”
“當然了！只要你肯邁出新的一步，那什么都好了！你看我現在覺得你嫂子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這話葉槿聽進了一半。他只覺得自己更不能期待什么了，就算現在跟他講清楚當年的事，跟他道歉，也只會讓他更討厭的吧。
也是，不只一個人跟他說過了，哪有人喜歡一個人喜歡那么久的。是他自己太笨，才學不會喜歡別人的。是他一直活在過去。
“所以趕緊再去找一個，別等他了�。 �
“我沒有在等他……”葉槿略微垂下頭，“我就是覺得一個人也挺好的……”
“瞎說！最好的年紀呢你，單著干嘛，哥回頭給你介紹幾個，你看看有沒順眼的�！�
“真的不用……我聽力不好，其他條件也不好，不要耽誤了人家�！比~槿有些難為情地摸摸自己聽不見的左耳，他已經拒絕大家的好意太多次了，怪不好意思的。
“哎呀，原來你是擔心這個。我早跟你說了不用擔心，你這么好的男孩兒多少見啊，再說，你那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對方想了想，突然打了個響指，“對了要不這樣！你要是真在意這個，我有個好朋友，人特別好特別老實，長得也挺帥，家里條件也好。就是前幾年出車禍落了點后遺癥，現在走路有點不太利索，不過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跟你情況差不多。這樣你踏實了吧？不怕耽誤人了吧？”
“不是……”
“那就這么說定了啊，回頭我給你約人！”
“李大哥……真的不用……”
***
進入二月，顧明森的生日也就臨近了。八年前的那個寒假，還未來得及等到他的生日，他們便分開了。葉槿給他做的禮物，也就自然沒能送出去，現在和顧明森以前送他的東西一并收在自己的小盒子里。
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顧明森時不時會送他一些不落俗的禮物，除了他自己做的以外，也有好些值錢的物件，像是上世紀的古董懷表或者航海羅盤。葉槿只用把它們賣掉，他那幾年就會過得很寬裕，不用那么辛苦了。然而他從來沒有舍得過，因為那些東西，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后的一點聯系了。
明知道自己的祝福根本不重要，葉槿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給他做了禮物，想著到時候悄悄混著放進他的禮物堆里就好了。因為每天從酒吧下班已是十二點，他只能每晚回家后趕制到凌晨三四點，用了一個星期，制作出了視頻刻進光碟里。視頻里是他這些年來拍攝的所有星空。
但是在他生日那天，葉槿離開家之前卻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把包裝好的光碟放下了。
到酒吧的時候，葉槿覺得自己的決定更加正確了。大家送的好像都是很貴的禮物，應該全部是名牌吧，自己的東西應該會被笑的。
今天的聚會是周成非要幫顧明森辦的，意思是顧明森才回國發(fā)展，剛好趁這次機會也能多結交些人。他本來也沒把生日這種事當回事，周成要做什么無聊社交就隨他了�？粗瓢衫飦硗勑Φ娜�，顧明森倒是成了旁觀者，在一群人中自顧自喝起了酒，也沒什么人敢過去打擾他。
快到午夜的時候，大家都多少有些醉，氣氛也活躍起來，不像之前那么拘束了，不時的就有路過的服務生被拉進去一起喝酒。葉槿作為周成朋友們最熟的一個，自然也是沒有逃過，送小食送到一半，就被人拉到旁邊坐下。好巧不巧，又和顧明森同一桌。
今天他身著黑色的三件套，此時雖褪去了西裝外套，但內里的襯衣和馬甲，也依然能突出他的紳士和貴族氣質。雖然他坐在角落，衣著顏色也很低調，但是他就是全場最吸引人的存在。
“小葉，一起來幾輪唄，我們正在玩游戲�！�
“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回答問題，回答不上自罰三杯。知道你不能喝，所以還是準備乖乖回答問題吧你�！�
“好吧……”都是周成的朋友，大家都在興頭上，他不好掃了大家的興，而且周成也在這里，大家應該不會故意為難他的。
成年男女之間，一來二去問的都是些特別露骨的問題，初夜時間之類的都還算好的了，葉槿聽得有些面紅耳赤，只希望不要倒霉抽到自己。游戲進行了一陣，上次那位女明星也走了過來，輕車熟路地就在顧明森旁邊坐下，葉槿看她挽上顧明森的手臂，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只是一個走神，不知道怎么就輪到自己了。葉槿緊張得不行，生怕大家問了什么不該問的問題，這時就聽見周成說：“小槿很乖，你們別太重口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有對面人道：“行行，純情一點的問題是吧，那這樣，初吻是什么時候？”
果然還是……
葉槿為難地低下頭，好不容易才小聲憋出幾個字，“十五歲……吧……”
聽見葉槿的答案周圍人都炸了，全在說出乎意料，比自己都早之類的。又有好事的人趁著追問。
“初夜呢初夜呢？”
葉槿的頭埋得更低了，不敢看周圍的人，更不敢看他。除了這種話題本來就對他有些超過之外，他更怕引起那個人的反感，覺得把這種私事拿出來說，有些不尊重對方，況且對方還在場。但是看見桌上的三大杯烈酒，他還是不得不誠實擠出幾個字。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