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季楠一不留神,被燙的“嘶”的一聲,動靜不大,但在無人出聲的客廳,還是格外明顯。
楊重鏡回房間的背影一頓,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再一次覺得季楠刻意得過分。
八歲小孩都不會犯的錯,他就是能那么理直氣壯地做出來。
一點都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幼稚。燙死算了。
楊重鏡這么想,頭都沒回一下,掀開珠簾,徑直回了臥室。
珠簾被掀起放下,撞出好聽的響聲,叮叮當當?shù)�,回響在空蕩的客廳。
季楠盯著晃動的珠簾看了一會兒,覺得這種東西,一點都不符合楊重鏡的審美。
的確也不是楊重鏡自己挑的。
剛找到楊重鏡時,林落落一腔思念無處發(fā)泄,硬說他的住所冷淡,沒有家的味道,態(tài)度強硬地說要翻修,鬧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楊重鏡懶得在這種事情上和她起爭執(zhí),索性隨她去,以求得一個清凈。
其中彎彎繞繞,季楠不知道。他只會想,除了他以外,他的哥哥,在他不知道的這三年里,是不是還有過別人。
找人的時候太著急,竟然沒有把這一點一起調查清楚,季楠捏著筷子,覺得自己實在粗心,連這樣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記。
他出神想了一會,看著面前的面條,又覺得,也不是那么重要。
季楠掏出手機,對著這碗清湯寡面,換了無數(shù)個角度拍照。只是怎么拍都不太滿意,他指尖不耐煩地左右滑動,反復比對著哪一張更好,“嘖”了一聲,第一次覺得應該把學習攝影這項技能提上日程。
一通折騰完,熱氣也散去,季楠慢吞吞地吃。
他胃口不好,從昨晚到現(xiàn)在,除了那瓶冰可樂,沒有別的進食。
這么久沒吃東西,餓的那一陣早就過去,驟然吃上熱的食物,其實并不算好受。胃部終于蘇醒過來,開始發(fā)出抗議,有點疼,但更多的是想吐。
季楠咽下食道傳來的酸液,吃一口緩一下。
這是楊重鏡親手做的,他一邊這么想,一邊忽略胃里的翻江倒海,硬生生把一整碗吃完,湯都沒剩一點。
季楠擅長偽裝和忍耐,他頓了頓,摁下那股惡心,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少時,他把碗筷收拾好,有些生疏地放到水槽里洗。
房間不算特別大,但生活氣息很濃,廚房的東西不多,擺放整齊,比季楠那個空蕩的房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他四處打量,像在用眼睛記錄,想要把這些畫面刻進腦海里。
楊重鏡一出來,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不知怎么的,他聯(lián)想到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孩童,只是季楠好奇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和他有關的所有。
他突然有點不想出聲打斷,因為覺得這樣的季楠,身上帶著平和的美好。
但也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楊重鏡輕咳一聲,沒過多地留戀這個場景,眸色冷淡,聲音也是:“吃藥�!�
他動作不小,從塑料袋里掏出藥盒,垂眸看上面的介紹,語調平靜,好似不帶感情色彩的人工智能:“這個三粒,這個一顆,還有這個,過十分鐘再吃,一次六粒�!�
“感冒藥自己泡,水壺里有開水。”
季楠靜靜地注視著,直到對方撩起眼皮回望自己,才遲鈍地點了下頭,應道:“知道了。”
他接過楊重鏡遞來的藥,很認真地把他說說的話記住。
季楠的皮膚白,有點類似冷色調的石膏。伸出手時,手背上的一大片紅格外明顯,看著有些瘆人。
是燙傷。
楊重鏡眼神停在上面,那股氣不順的感覺再次涌了上來。他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視若不見,垂在身側的手緊了松,松了緊,一字都沒吭。
季楠倒沒察覺到楊重鏡的陰郁,或者說,他感覺到對方的不爽,卻沒有在意。
他只以為楊重鏡是因為看自己不順眼,所以噤聲,只在心里渴求,楊重鏡能看在自己聽話的份上,不要那么快地把自己趕出去。
水壺放在廚房臺面上,季楠找了好一會兒,剛要伸手去拿,就被楊重鏡喝止。
“水是溫的,泡不開�!彼麖暮竺孀呱锨皝�,先季楠一步,拿起那個燒水壺,將其中的水倒了個干凈。
季楠剛想勸阻,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我重新燒�!�
見季楠愣在原地不動,他慢半拍地睨他一眼,說:“聽不懂嗎?”
“我讓你出去�!�
作者有話說:
一些嘴硬心軟
第10章
“別丟掉我�!�
寧城的夏天,天色暗得晚。
一直到夕陽落下,都沒有徹底黑下去,天邊泛著灰藍色,月亮半透明的,很愜意的美感。
景色是美的,楊重鏡的心情卻不然。他雙手抱臂,一堵墻似的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聽醫(yī)生念叨。
“年紀輕輕的,怎么能把身體搞成這個樣子。我看你這個胃是不想要了�!贬t(yī)生眼睛盯著電腦屏幕,說到這里,終于把視線挪到了坐著一聲不吭的季楠身上:“胃鏡結果顯示胃黏膜薄,黏膜下層和肌層都有疤痕,胃潰瘍是老毛病吧。”
“胃是很脆弱的,照你這么下去……”醫(yī)生囑咐一大堆,最后總結道:”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要注重調理——”
楊重鏡聽到這里,沒忍住“嗤”了一聲。
從進入問診室開始,他沒說過一個字,冷著一張臉,好似誰欠了他八百萬。
“不如把胃切了,”楊重鏡冷不丁地蹦出來一句,表情沒什么起伏,讓人分不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發(fā)自內心地提出建議:“那樣更省事�!�
季楠聞言,仰頭看了他一眼,隨后又收回視線,對醫(yī)生露出個淺淡的笑:“不好意思,我會注意身體,麻煩您了�!�
醫(yī)院走廊的燈光冷白,照下來亮的刺眼。
季楠抿抿唇,快步跟上楊重鏡的步伐。剛剛做過無痛胃鏡,麻藥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所以走的有些晃,步子也是虛浮的。
“哥哥,等等我�!彼曇舨惶辛�,有剛剛吐過的原因。
吐掉的不只是吃進去的面條,還有尚未吃完的退燒藥。走得快了,眼前陣陣發(fā)黑,泛著重影。
他試圖伸手,又在即將觸碰到對方衣角的時候收回來,小聲道歉:“對不起�!�
楊重鏡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心頭冒出來的邪火,嘴邊冒出許多難聽的字眼,又生生咽下去,堵在胸口。
他張嘴,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又憋回去,沒有回頭。
不要心軟,不要回頭。楊重鏡心里默念。
拿完藥,吊完水之后,天幕才終于黑下去。晚風吹到臉上是熱的,從醫(yī)院里面走出的瞬間,季楠沒忍住打了個寒顫。
溫度差得太大,裸露在外的肌膚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楊重鏡終于舍得施舍季楠一個眼神,很淡的一眼,季楠卻如獲至寶,小狗一樣眼巴巴地湊上去。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么,手機鈴聲就響起來,打斷了他的話頭。
季楠肉眼可見的失落,垂下來的手指纏在一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他豎起耳朵,想要聽清那頭在說些什么。
“我在外面,怎么了�!睏钪冂R放低聲音,面對季楠時冷硬的臉色也柔和下去,話音放軟:“我不忙�!�
那頭大概哭了,楊重鏡擰了擰眉,說:“別哭,你慢慢說。”
不過短暫幾秒,他又改了主意,說:“你在家嗎?我來找你�!�
聽到這里,季楠一直低垂的眼皮猛地顫了顫,抬起來,看向楊重鏡。
他用力咬著唇,期待對方回望一眼,指甲滲入掌心,掐出很深的印子。那些不好的想法又冒出頭來,在這片黑暗里滋生。
如果可以,季楠真的想把楊重鏡綁著,關起來,永遠只屬于自己一個人。
但是那樣楊重鏡會不高興,所以季楠不敢。
“我有點事�!睏钪冂R耐心等了一會兒,待到那邊給出了地址,才將電話掛斷。他有點急地往前走兩步,然后身影停頓,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季楠的存在,轉過身來,說:“你自己一個人能回去嗎?”
句式是問句,語氣卻不是。
季楠嘴角緊抿著,面部肌肉都因為過度緊繃而酸疼。他先是和楊重鏡對視幾秒,隨后敗下陣來,主動移開了目光,沉默著點了點頭,悶聲說:“可以的�!�
“你忙吧,我沒事�!彼读讼麓浇�,眼角稍稍彎下去:“麻煩你了,抱歉�!�
明明是笑著,楊重鏡的心跳卻莫名漏了一拍。
他忽略掉左心房處傳來的悶沉,沒答話,只點點頭,轉身大步離開。
楊重鏡走得迅速,不帶任何猶豫,好像擺脫季楠,是一件多么值得他高興的事情。
季楠站在原地,只能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目送楊重鏡開車離去,到最后連車的尾氣都消失不見。
胃部又開始抽痛,并不劇烈,緩慢地折磨著他的神經。季楠慢半拍地想,明明才吊過針,吃過止痛藥的。
一點都不管用。
他眨了下眼,回想起下午,剛吃完消炎藥,要接過楊重鏡遞過來的,還冒著熱氣的感冒靈。感冒藥味道是甜的,飄出來的氣味又帶著苦,鉆進鼻子里,讓他沒忍住,干嘔了一聲。
這聲干嘔于是成為反胃的開端,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其實從吃完那碗面條,季楠就一直在強忍。他努力克制著身體的不適,想著至少在楊重鏡面前,不要露出端倪。但身體并不如他所愿,他沖進衛(wèi)生間,扒著馬桶,躬著身子,吐得難看又狼狽。
他吃的東西少的可憐,到后面只剩下酸水和粘液。這樣的情況對于季楠來說,并不算少見,在離開楊重鏡的這幾年里,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家常便飯。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沒想到才和楊重鏡重逢,不到一個星期,就暴露得這樣徹底。
楊重鏡,肯定又要討厭他了。
他吐得眼前發(fā)黑,暈暈乎乎地想。想象中的厭惡卻并沒有到來,季楠下意識地睜大雙眼。
腰腹被人環(huán)住,是楊重鏡將他抱了起來。
季楠努力睜大眼睛,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擔心和慌神。不管那絲慌神是不是源于自己對楊重鏡愛意的過度渴望,季楠都覺得高興。
哪怕是錯覺,季楠也高興。
到醫(yī)院之后,楊重鏡全程都黑著臉,好似對此感到無比的生氣和憤怒。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氣,看上去唬人得很。
碰見的醫(yī)生和護士都被嚇到,說話都下意識的小聲下去,生怕惹到這個一身戾氣的青年。
但季楠一點都不覺得怕。與之相反的,他甚至隱隱有些興奮,因為看到楊重鏡為自己而牽動情緒。
他想,楊重鏡是關心他的。發(fā)燒也好,胃病也好,就算表現(xiàn)得再不耐煩,也會在行動上說著在乎。
這場美夢一直做到那通電話到來。
季楠才知道,原來楊重鏡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樣子,是那樣的。
自己甚至不足以成為一個猶豫的選項,就可以被絲毫不糾結地拋下。
他的美夢,碎掉了。
第11章
“不要成為廢物。”
季楠原地蹲了一會兒,等到那陣痛意過去,抬起頭時,眼神變得很淡。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用平靜的語調報出自己的位置,隨后站起來,背挺得很直。
“先生�!彼緳C來得很快,他替季楠拉開車門,聲音間含著憂心:“您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么事�!奔鹃]上眼小憩,靠上椅背時,眉眼中流露出疲憊:“去公司吧,我睡一會兒�!�
晚上的車不多,不算長的路程,開了小半個時程。司機有意繞路,想讓季楠多睡一會兒。
他認識季楠很多年,打心里的覺得這個小孩可憐,所以盡可能地幫扶。后來不知出了什么事,無故消失了一段時間,再次見到就是自己深陷窘迫,人到中年被辭職,捉襟見肘的時候,季楠給了他一份工作。
他還記得那個場景,季楠慘白著臉,宛如去地獄走了一遭,瘦的近乎脫了相。裸露出來的肌膚上青青紫紫,縱橫交錯,光是看著,就覺得疼的可怕。
“王叔�!奔鹃羧チ藦那耙恢绷糁拈L發(fā),在濕漉的雨天里對他說:“我這里有份工作,你愿意做嗎?”
于是他一做就是兩年。這兩年里,他看著這個年輕人痛苦,明明已經不再缺錢,卻活得沒有半分生氣。
像個活死人,周身都死氣沉沉的,讓人覺得壓抑。大概是那一面的印象太過深刻,每次見到季楠,司機都覺得,他的身上是潮濕的。
如同終年梅雨季,從來沒有放晴。
“先生,到了�!痹龠h的路都有終點,司機還是叫醒了他。他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后座的那個人只是閉眼,壓根沒有睡著。
“辛苦你了�!奔鹃劼暠犻_眼,他回望過去,低聲道:“回去早點休息吧,王叔�!�
司機“欸”了一聲,似乎想說些什么,最后又猶豫著,吞回了肚子里。
囑咐再多都是沒有用的,季楠聽不進耳朵里。他總是這樣,表面禮貌溫和,實際上誰都沒放在心上,至少在司機看來,季楠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很深的夜,街邊的路燈亮著,一排排的,落下橙黃的光線,將季楠的影子拉得很長。
公司里沒有人,安安靜靜的一座寫字樓。季楠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靠著這點光亮打開大堂的燈。
對這里,季楠并不熟悉。他耗費很大的精力空降到這家公司,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接近楊重鏡。
對接的工作繁雜又沉重,真的忙起來其實什么都顧不上。這幾天是最忙的時候,但楊重鏡對他的誘惑實在太大,所以季楠想都沒想地選擇任性,把工作的事宜通通推到了后面。
徐月,他的生母。得知這個消息時發(fā)了很大一通火,斥責和貶低季楠都不放在心上,但他不能連累楊重鏡。
“不要和那個男人一樣,變成一個廢物�!�
徐月年過半百,容貌卻保養(yǎng)得很好,季楠和她有八分相似,年輕時該是個十成十的美人。她涂著紅唇,半晌,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你去找誰我不關心,既然已經自降身價,去了那么個破地方,那就麻煩你做好�!�
“我不太想插手你們年輕人的愛恨情仇,但如果你這么不知輕重,我會覺得把你救出來,是一筆很不劃算的交易�!�
言外之意,季楠聽得懂。他不是傻子,不至于聽不懂背后的威脅。
這是他爭取很久才得來的自由,他不想那樣愚蠢,還什么都沒來得及挽回,就白白丟掉。
剛剛接手的那天,季楠就發(fā)現(xiàn)很大的問題。只是那時候的他無心于此,一心惦記著楊重鏡沒有帶傘,所以本能地忽略了賬本上的漏洞。
寧城是小城,地理位置也偏遠,整個城市都破舊,像十幾年前的村上小鎮(zhèn)。
“Yto”是分公司,只是天高皇帝遠,被遺忘了似的,左右管不著,原本都是安排總公司高管的親戚。管理制度松懈,裙帶關系也嚴重,業(yè)績年年墊底,確實如同一個棄子。
季楠坐在辦公椅上,翻著交上來的報表和策劃案,額頭突突地跳。他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讓人血壓上升的東西,一時之間懷疑的居然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天亮的很快,季楠站起來,面色難看。他的脾氣其實很差,只是大部分時候,不會表露出來。因為沒有什么東西能牽動他的情緒,或者說引起他的關注。
如果這樣的神情被白以南看到,大概又要幸災樂禍一番,等著看一場好戲的誕生。
“Yto”的員工照常上班,沒人意識到即將迎接他們的是什么。
新上任的總裁臨時召開會議時,他們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漂亮到讓人挪不開眼的領導,會有這樣大的威壓。
所有高層主管無一例外的被拎出來批斗,楊重鏡也沒有逃過這劫。他坐在會議廳,稍稍抬起眼,和季楠對視。
“周三之前我會提交新的方案,抱歉,是我失職�!�
他在一片沉默中開口,聲音淡定自如,沒太大起伏,好像被罵的人不是他。旁邊坐著的女主管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桌底下的手豎起一個大拇指。
季楠目光投過來,剛要開口說些什么,話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嗆到似的,止不住地咳嗽。他將手攥成拳抵在唇邊,轉過頭去,原本慘白的面色也因此好轉些許,染上紅潤來。
“張梓年�!笔悄莻女主管的名字。
她聞言下意識地坐直身子,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嘴角牽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若蚊喃:“在�!�
“天殺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吧�!北唤械降呐鞴軇偺こ鰰h室的門,就抱著文件小聲嘀咕,她腿控制不住地發(fā)軟,回憶起剛剛季楠看她的眼神,宛如利刃,每個字都像帶了殺氣。
“果然美人都吃人,嚇得我想死。”女主管手上抱著堆文件,走在楊重鏡身側,拍著自己的胸脯壓驚,她說:“你不要命啦,還敢跟他頂嘴。這人來頭可大,你不怕被他開除�!�
楊重鏡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沒有表情的時候看著很兇,也冷酷。
“不怕�!�
像是才回過神,楊重鏡言簡意賅,終于停下步子,正眼看向女主管,很平靜地說:“季總說的很中肯,我相信他不會故意刁難�!�
作者有話說:
楊重鏡:維護一下老公,不許別人說他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