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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只見他修長的雙眉一皺,向旁邊的小玉兒發(fā)出了不悅的一瞥,卻又不肯出言提示,弄得那小姑娘在他的目光下一臉慘白,不知所措得都快哭了。

    最后,還是在旁邊等程潛的雪青看不過去,輕聲指點道:“石頭上涼�!�

    小玉兒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讓他們的千金少爺直接坐在石頭凳子上,把他老人家涼著了!

    她連忙做罪該萬死狀,哭哭啼啼地上前,出手如電,給那少爺墊了三層墊子。

    嚴爭鳴這才瞪了她一眼,老大不滿意地屈尊坐下,有氣無力地對程潛一抬下巴:“你練吧,我看著,哪里不懂來問�!�

    程潛直接將他這大師兄當成了一坨有礙視聽的濁氣,連聲都沒應,打定主意不搭理對方,自顧自地全情投入到自己的木劍上。

    程潛是從小就爬在樹上偷聽,那時候他沒有書沒有本,更不可能開口問,所以活生生地偷出了一身過目不忘的絕技。

    師父的演示又那么清寂和緩,程潛稍微一回憶,木椿真人的舉手投足就都列陣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全憑著記憶,謹慎地模仿著師父那顫顫巍巍的動作,隨時將自己的動作與記憶做出對比,以便在身后那貨狗舔門簾露尖嘴地開口糾正之前,就自己糾正回來。

    這樣的模仿能力,猴子看了都要自慚形穢,嚴爭鳴先還有些漫不經(jīng)心,久而久之,他的目光慢慢凝注在了程潛身上——那小崽子竟擅自將第一式的幾招按著師父的口訣拆開來練了。

    拆開的招式他會按著師父那種慢悠悠的方式反復練上了幾次,熟悉一點后,他的目光突然凌厲起來,那一瞬間,嚴爭鳴不由自主地放下伸向茶碗的手——他發(fā)現(xiàn)那股蘊藏在劍尖的精氣神極其熟悉,這小子在模仿李筠!

    程潛畢竟是模仿,再加上年紀小,氣力不足,遠沒有李筠那股孤注一擲般的少年銳氣,可是那股精氣神一加入進去,他手中木劍頓時變了——就仿佛原來是一張攤在地上的紙片,此時卻漸漸鼓了起來,有了個立體的形!

    這形狀尚且模糊,因為程潛的劍不說與李筠相比,就是基本招式是否準確,都還有待商榷。

    嚴爭鳴卻在那一瞬間摸到了一點什么,他覺得自己看清了扶搖木劍的劍意。

    劍意并不是樹上的桃、水里的魚,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沒有人劍合一的境界,是不可能凝出劍意的——至于程潛,那小崽子當然更不可能比劃出什么“劍意”來,他能把劍拿穩(wěn)了不砸自己的腳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可是“鵬程萬里”這一式,極巧妙地契合了少年人初入仙門的心境,嚴爭鳴想起自己當年看見滿山符咒時的感覺,新鮮,好奇,對未來的、不可抑制的想象……

    那或許不能說是“劍意”,而是扶搖木劍本身暗合了執(zhí)劍人的心境,是劍法自己在引導拿劍的人。

    嚴爭鳴一下站了起來,他旁觀程潛的劍,機緣巧合地觸碰到了自己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劍法中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千變?nèi)f化,以及師父為什么從來不解釋——因為這劍法本身是活的。

    為什么從第二式“上下求索”開始,嚴爭鳴就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到了第三式“事與愿違”更加難以為繼——因為他既不知道上下求索的滋味,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事與愿違。

    木劍已經(jīng)無法再引導他了。

    ☆、第

    9

    章

    想通了這層關節(jié),嚴爭鳴就明白,自己該下山游歷一番了。

    水深火熱,可以鍛肉體,歡愉離恨,可以鍛精神。

    扶搖木劍雖是入門劍法,卻暗合凡人一生起落,這不是閉門造車能造出來的,他整天泡在扶搖山上的溫柔鄉(xiāng)里,恐怕千年一歲,萬年也是一歲,永遠合不上那道紅塵翻滾的轍。

    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種機緣巧合的點化,能知道自己瓶頸在哪里的,一般修行中人遇到這種情況,自然會欣喜若狂,逆流而上,以待破壁。

    可嚴少爺他是一般人么?

    “下山游歷”四個字只在他那花瓶似的腦袋里閃現(xiàn)了一瞬,隨即就被山下種種風餐露宿、羈旅不便的臆想給淹沒了。

    一提起下山,光是想起要帶多少行李,嚴爭鳴都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一身的懶筋全出來造反,死活絆著他奔向前程的腳步。

    “游歷?”最后,少爺心有天地寬地忖道,“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瓶頸就瓶頸,管它呢�!�

    嚴爭鳴下定了決心,他打算忽略劍法中那點生澀與不順暢,反正劍招記住了,他就全當自己學會了,明天就問師父學第四式。

    這胸無大志、得過且過的大師兄,心安理得地偷起懶來,他揮手打出幾顆小石子,幫著師父將爬到樹上用木劍掏鳥窩的四師弟打了下來,方向精準,力道得當。

    嚴爭鳴看著趴在地上嗷嗷亂叫的韓淵,自覺功夫已有小成,可以不必太過較真了。

    過了午,師父和弟子們之間一天的相互折磨終于結束了。

    除了大師兄以外,其他人各回各院,吃飯休整,下午各自用功——不愿意用功的可以在山上跟猴子們玩耍。

    木椿真人對弟子一概放養(yǎng),只是囑咐他們遵守門規(guī),每月逢初一十五的夜里老實點,不要在山間亂竄。

    只有嚴爭鳴下午還要留下來繼續(xù)對著師父那張老臉。

    眼見道童們陸續(xù)將木頭與刻刀搬來,李筠就對他的兩個新師弟解釋道:“那就是符咒,符咒分為明符和暗符,明符就是這種刻在什么東西上的,最常見的是木頭,如果是高手,金石之類也能作為材料,暗符就厲害多了,水與氣,甚至心念都能成符咒——不過那都是傳說了,誰也沒見過,估計得是大能才做得到。”

    程潛裝作毫不好奇,其實已經(jīng)豎起了耳朵。

    畢竟符咒是仙器的根本,而仙器是尋常百姓對修仙最直觀的印象。

    韓淵自來熟地湊上去問道:“二師兄,什么是大能?”

    李筠沖他露齒一笑道:“在世的哪個敢稱‘能’,真大能早都升天了�!�

    韓淵對大師兄沒什么好印象,但也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何況小叫花不像程潛那么要臉,記仇也記得不深,一包松子糖足以讓他一笑泯恩仇。

    他有點艷羨地看了看嚴爭鳴那自由散漫的背影,屁顛屁顛地問李筠:“那師兄,我們什么時候能學刻那個?”

    “我們學不了,”李筠擺擺手,故作遺憾地說道,“要學符咒,得先有氣感——你不要問我什么是氣感,我也不知道,不過師父說是一種能溝通天地的玄妙感覺……師父么,你以后就明白了,不必太在意他說的話,在意了你也聽不懂�!�

    李筠是個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笑起來則越發(fā)不像好東西,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了片刻,繼而裝模作樣地皺了皺眉:“不過有人終身都感覺不到氣感的,有些是因為資質(zhì)不好,還有些是運氣不怎么樣�!�

    韓淵聽了臉色一緊,不自覺地挺了挺腰桿:“那真是可惜。”

    “當然可惜,”李筠道,“沒有氣感,我們將這木劍練得再好,也就只是強身健體,沒什么大用�!�

    先開始,程潛聽了李筠的話,并沒有走心,因為他心里已經(jīng)認定了嚴爭鳴是個繡花枕頭,嚴爭鳴都能在七八年之內(nèi)混出氣感來,他要是還不如一枚枕頭,不如趁早死了求仙問道這條心,回去種地做小買賣。

    可是李筠說到這里,他那話里有話、話里帶鉤的勁卻已經(jīng)被程潛聽出來了。

    程潛回頭對上李筠的目光,慢吞吞地開了口:“我聽二師兄這個意思,怎么好像是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喚醒氣感的?”

    李筠沖他笑了一下,連眉再眼全都彎了一彎,仿佛一對黑白分明的鉤子,意味深長地看著程潛,只是看,卻并不搭腔。

    程潛才不上鉤,漠不關心地說道:“哦,那太好了,祝師兄早日得償所愿�!�

    要真有那么個鍛煉氣感的辦法,李筠入門一年能不去做?分明是打著什么壞主意,要找個替死鬼以身試法。

    這小崽子心眼恁多,李筠那雙鉤子眼抽了抽。

    韓淵卻是個坐不住屁的,聞言立刻追問道:“什么?什么方法?”

    李筠于是放棄了程潛,轉頭專門對韓淵賣起了關子:“不能說,違反門規(guī)�!�

    他嘴上說“不能說”,語氣卻是“快來問”。

    李筠當著他的面挖了個斗大的坑,韓淵也配合得很,二話不說就一腳踩了進去。

    韓淵仿佛在方才的大變蛤蟆中,已經(jīng)與新結識的二師兄結為了莫逆,死纏爛打地一個勁追問,李筠“迫不得已”,“百般推脫不過”,終于悄聲道:“我看過一本書,記的是咱們扶搖山的風物,說這山下鎮(zhèn)著大妖,每月朔望之夜——也就是初一十五——大妖的妖氣與月相遙相呼應,山間清氣與濁氣激蕩,會于山穴中,這時候在后山山穴那里,連未入門的凡人也能有氣感呢�!�

    李筠話音一轉:“當然,咱們掌門師父有命,眾弟子每月初一和十五兩夜禁出院門,山穴更是禁地,不能去的�!�

    韓淵聽了若有所思。

    李筠假模假樣地勸道:“師弟們剛入門,可能還沒開始誦讀七七四十九遍門規(guī)吧?里面寫得清清楚楚的,像小師弟這種好資質(zhì),千萬要按部就班的修行,總有一天能有氣感,犯不著整天惦記著走捷徑,違反門規(guī),是吧,三師弟?”

    程潛皮笑肉不笑地接話道:“二師兄說得對�!�

    李筠:“……”

    李筠自上而下的打量了程潛一番,他這不愛說話的三師弟仿佛還沒到長個子的年紀,又瘦又小,一低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臉。

    李筠一時間有點弄不清楚,這三師弟究竟是年紀小膽子小,不善言辭,還是該長個子的地方都長心眼去了?

    程潛這句附和噎得他有點進退維谷,李筠勉強笑了一下:“三師弟真是乖巧�!�

    不遠處,嚴爭鳴接過道童遞上來的一碗桂花酸梅湯,一抬頭剛好看見了這一幕,他一向覺得李筠這小子心術不正,生生在他呲牙笑的時候,從二師弟的雙眼里看出了一對鬼胎。

    嚴爭鳴突然心血來潮,偏頭對旁邊的道童說道:“你叫那個小的……那個最矮的小孩,我又忘了,叫什么來著?”

    道童誠惶誠恐地回道:“那是三師叔程潛�!�

    “啊,就他,”嚴爭鳴點點頭,“讓他等我一會,等我練完符咒,就說師父讓我指點他劍法�!�

    “讓他指點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這會又打起為師的旗號了�!蹦敬徽嫒寺勓月朴频叵氲溃а劭戳藝罓庿Q一眼,并沒有開口拆穿——少爺在偌大的山頭上長這么大也挺寂寞,難得有個小孩能陪陪他。

    道童小跑著前去傳了話,程潛聽了未置可否,只是覺得大師兄可能是吃錯了藥。

    韓淵卻依依惜別地嘟囔道:“我一會還想上你那玩去呢。”

    程潛看了他一眼,心道:“你還是被你那二師兄玩去吧�!�

    他懷揣著這樣的嘲諷,若無其事地同李筠和韓淵告別,依言靜靜地等在一邊——當然不是為了等那不知是師兄還是師姐的嚴少爺,程潛其實是對所謂的“符咒”充滿了好奇。

    可惜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符咒的玄妙是沒有氣感的人感覺不到的——至少在他看來,大師兄一下午什么都沒干,只是在師父眼皮底下,拿著小刀在木頭上刻豎道。

    此行程潛唯一的收獲,就是見識到了師父他老人家嚴厲的一面。

    大師兄不出他所料,是個不折不扣的繡花枕頭,僅僅坐了片刻,屁股上就好像長出了釘子,左搖右晃,同時將周圍一干道童侍女指使得團團轉。

    他一會嫌發(fā)髻太緊,要重新梳,一會嫌身上有汗,要回去換衣服,一會要出恭,一會要喝水……水端來了,他不是嫌涼,就是嫌燙嘴,嫌這嫌那,反正就是坐不住。

    他還時常要走神,時常要東張西望,時常要腹誹一下李筠木椿,間或在心里哼一段侍女們新編的曲辭,反正心思完全不在刻木頭上。

    程潛雖然不明白木頭有什么好刻的,但對大師兄這樣的做派,還是頗為看不上地想道:“懶驢上磨。”

    木椿真人早知道他這不成器的弟子得鬧這么一出,在嚴爭鳴桌子上放了一個沙漏,沙漏是件精巧的仙器,全部漏完只要半個時辰,漏完嚴爭鳴的練習就能結束,不過只要他一走神,那沙子就會立刻凝滯住,半個時辰的沙漏每每能將他拖到天黑。

    嚴爭鳴本以為在“得過且過”這方面,他們師徒二人能做一對知音,可每到練符咒的時候,師父都一反常態(tài),變得有些不近人情。

    木椿真人說過,他其實算是以劍入道的,以劍入道者大多心志堅定,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嚴少爺,因此必須加倍地鍛造,才不至于廢了。

    程潛在旁邊看了一會,感覺對自己毫無進益,就收回了目光,悄聲問旁邊的道童要來了紙筆,他開始做起這一天的功課——先默寫門規(guī),再默寫師父上午念的《清靜經(jīng)》。

    木椿見了,嚴厲的神色終于柔和了些,沖他招招手:“程潛這邊來,你那里背光。”

    嚴爭鳴一皺眉,抬頭對上師父的三角眼。

    大中午的哪有什么地方背光?這分明是師父在給他好看,讓他看看自己還不如這小不點踏實。

    嚴爭鳴偏頭看了一眼程潛的字,一時間忘了是自己要把他留下來的,不講理地遷怒道:“狗爪子按的都比這個工整些�!�

    程潛畢竟幼小,城府有限,聞言頭也不抬地做出了反擊:“多謝師兄教誨,狗爪子按得再工整也沒用,因為那畜生壓根坐不住。”

    說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那沙漏一眼,而嚴爭鳴七竅生煙地發(fā)現(xiàn),那該死的沙漏果然又停了。

    ☆、第

    10

    章

    木椿真人本來想得很美——大徒弟雖然想得開,但性情浮躁,小徒弟雖能凝神靜心,卻是個愛鉆牛角尖的,兩個小東西如果能互相中合,那么再好不過。

    可惜,看來還沒來得及中和,倆人已經(jīng)快要掐起來了。

    木椿真人只好先暴力將兩人拆開,令道童帶著練劍練出一身汗的程潛下去沐浴更衣,再集中火力對付他頗為不好對付的首徒,他嗡嗡嗡地重新叨叨起了《清靜經(jīng)》。

    師父的念經(jīng)完美地演繹了何為“有礙視聽”,以其黃鼠狼之姿,公鴨之嗓,成功地攪合得桌上沙漏一動不動,讓他的開山大弟子心煩意亂,幾欲暴起咬人。

    嚴爭鳴忍無可忍,將刻刀往桌上一丟,怒道:“師父,你做什么?”

    師父眼皮都不抬道:“徒兒,你心不靜,為師念段清靜經(jīng)給你清清心�!�

    就在師父用一張嘴將嚴爭鳴念得痛不欲生時,程潛回來了,嚴爭鳴正頭疼得很,終于找到了找碴的機會,他微微一抽鼻子,憤然道:“你們用檀香給他熏衣服?這是什么毛��?明天要出家當和尚去嗎?”

    道童唯唯諾諾,沒敢說是程潛自己樂意的。

    嚴爭鳴沖著道童吼叫道:“換成芙蓉——”

    旁邊木椿真人的聲音越發(fā)拔高:“——故天清地濁……”

    這一吊嗓子,聲如鋸木節(jié)節(jié)嘎吱,嚴爭鳴簡直服了:“師父,我哪里心不靜!”

    木椿掀了掀眼皮,心平氣和地道:“心不靜才會為外物所擾,才會顧忌什么檀香芙蓉香,不如這樣吧,別拿你三師弟當香爐了,為了助你修行,就由為師今日搬去你那溫柔鄉(xiāng),給你念上一宿經(jīng)文好不好?”

    嚴爭鳴:“……”

    這老黃鼠狼念經(jīng)有癮,在這方面絕對說到做到,被他念一宿經(jīng)文還有活路么?

    嚴爭鳴只好忍氣吞聲地坐下來,聞著他看來爛木頭渣滓一樣的檀香味,憤憤地拿起小刀,鞭尸似的在木頭上刻豎條。

    香爐程潛默默坐下來繼續(xù)功課,感覺自己身邊坐了一只炸毛的大兔子。

    師父說韓淵心浮氣躁,也不知道誰才是真的心浮氣躁,人家韓淵起碼還只是自己浮躁自己的,這位倒好,還得把身邊的人都禍害個遍。

    程潛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和大師兄在一起的好處了——高下立現(xiàn)。

    程潛認真起來,是真能做到“不為外物所擾”的,他比對著記憶中木板上的門規(guī),一絲不茍地臨起了盲帖,很快沉浸在寫字的樂趣中,而縈繞周遭的檀香味仿佛也有助于人安神,他逐漸將他毫無定力的大師兄忘在了一邊。

    嚴爭鳴暗自生著悶氣,又鬧著要點心,吃完感覺噎得慌,只好站起來在亭子中間來回走了好幾圈。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沒人理他,師父端坐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口,一動不動地坐禪,口中還念念有詞,仍然不依不饒地沉浸在方才的經(jīng)文中,而那個新來的小崽子在一邊繡花似的寫著他豬狗不如的字,頭都沒有抬一次。

    有這一老一小,亭中氣氛寧靜得近乎是凝滯了,連侍立一邊的道童們都忍不住屏息凝神。

    這寧靜讓嚴少爺感覺到了一絲尷尬的無趣,他無可奈何地坐回到沙漏前,無所事事地發(fā)了會呆,認命地再次拿起刻刀,做起千篇一律的練習。

    這一回,他竟然沒有再鬧幺蛾子,直到桌上的沙漏突然發(fā)出一聲輕響,嚴爭鳴才驟然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他這一天的符咒時間竟然提前結束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清早,四個人生無可戀地聽師父念經(jīng)。

    師父也不知道哪找來的那么多經(jīng),一天念一部,幾乎不帶重樣的,念完道經(jīng)念佛經(jīng),念完佛經(jīng)念自編經(jīng),內(nèi)容天馬行空,從不為門派所限,以至于時常自相矛盾。

    念完經(jīng)練木劍。

    嚴爭鳴果然臭不要臉地假裝自己將前三式融會貫通了,不求甚解地跟著師父學起了第四式,李筠也因為新學的劍招收斂了一些,不整天在山頭上招貓逗狗了,程潛自然不必說,唯有韓淵還在堅定地拖著全體后腿,沒心沒肺地將傳道堂附近的鳥窩禍害了個遍。

    下午嚴爭鳴被關在傳道堂中,陰云罩頂?shù)乜棠绢^,程潛或者在一邊做功課,或者幫師父修剪花木,師父仿佛有意要將他幼年時代沒有受過的疼愛都一起補回來,總會給他留一些小孩感興趣的零食,還會在嚴爭鳴怨氣深重地刻木頭的時候,特意囑咐程潛歇一會,給他講幾個稀奇古怪的民間故事。

    嚴爭鳴有時候感覺這小矮子純屬來爭寵的,然而不能否認,有程潛在旁邊,他也近朱者赤地能稍微坐上一會了。

    這一天,沙漏漏干凈了,嚴爭鳴拿刻刀的手還有一點發(fā)麻,整個人怔怔的,就在方才,他感覺到刻刀與木頭相接的摩擦,產(chǎn)生了某種近乎玄妙的力量。

    一個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他耳畔炸起:“凝神,引氣入海,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周而復始,此用無窮——”

    程潛極有眼色,沒等師父說,他已經(jīng)自發(fā)地站起來退后了一步,與此同時,他感覺一股說不出的氣流在他周身盤旋片刻,而后仿佛江河入海一樣,歸于大師兄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觸碰到這個世界壓抑的秘境,程潛不知道當時嚴爭鳴是什么感受,但他聽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此時夕陽沉到了扶搖山的另一側,這充滿了靈氣的山間充斥著某種欲語還休的回響,無數(shù)人匯聚了無數(shù)聲音,程潛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似乎那一時一晌,是遙遠的過去與模糊的未來隔著經(jīng)年竊竊私語,而他拼命地想要聽清,那些話音卻如歲月中的流沙,輕飄飄地便將他丟在身后。

    程潛幾乎癡了。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程潛好像從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魘中驚醒過來,猛地一激靈,回頭看見了木椿真人。

    木椿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程潛驚覺臉上微涼,伸手一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他一方面是尷尬,一方面又不明所以,只好茫然地看著師父。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蹦敬徽嫒说穆曇艉孟衲闪艘粭l線,直直地戳進了程潛的耳朵里,“多見多聞多思多想,你還修個什么自在?醒來!”

    那聲“醒來”如當頭棒喝,程潛腦子里“嗡”地一聲,再一睜眼,大師兄依然坐在原地,似乎是入了定,桌上散亂了一堆被刻得亂七八糟的木頭。

    程潛呆呆地被木椿真人揉了一把頭發(fā),問道:“師父,我剛剛聽見有人說話……”

    木椿真人道:“哦,那是我派列祖列宗。”

    程潛吃了一驚。

    木椿真人道:“我派傳承至今已有上千年之久,有一幫祖宗有什么稀奇的?”

    程潛:“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

    木椿真人道:“當然是都死了�!�

    程潛瞪大了眼睛:“不應該是得道升天了嗎?”

    木椿真人低下頭,慈祥地看著他,反問道:“得道升天和死了有區(qū)別么?”

    程潛道:“當然有區(qū)別,得道升天不就是長生不死的意思嗎?”

    木椿真人愣了愣,隨即仿佛被他逗樂了,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啊……小豆子一個,說什么死不死的,這些事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說完,他走了幾步,回到傳道堂的主位上,一屁股坐下,看著入定的嚴爭鳴,有點愁眉苦臉,程潛聽他念叨道:“怎么這個時候入定?真會挑時候,晚膳去哪里用?”

    程潛:“……”

    結果晚飯被搬到了“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傳道堂里,在散落的符咒與經(jīng)文中間,一只燒雞玉體橫陳,周圍還有一堆小菜,以及一個入了定、人事不知的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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