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話音沒落,青龍島主忽然長嘯一聲,那海上幾乎所向披靡的大蛟聞聲猛地跌落水下,驚起的水花一連拍翻了三條船,場中驟然一靜,連方才風(fēng)起云涌的海水海潮一時之間仿佛都平息了。
雙方不由自主地罷手,人群中讓出一條通路,島主走上前去,揚聲道:“諸位西行宮道友深夜到訪,如此興師動眾,不知是有什么指教?”
只聽一聲號角響起,海上密密麻麻的大船驟然分開兩邊,一艘蟠龍大船幾乎是從黑得看不清深淺的海底冒出來的,一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站在船頭,整個人雖然透著一股天人五衰般行將就木的氣,卻依舊威勢不減,目光如有實質(zhì),黑壓壓地在人群中間一掃,開口道:“顧巖雪,百年不見,你這青龍島主風(fēng)光不減啊�!�
島主眉頭微皺,拱手道:“白嵇道友有禮�!�
嚴爭鳴這個掌門當?shù)妙H為閑云野鶴,除了剛到青龍島的時候查閱過幾本島志的大事記,其他便諸事不往心里去了,聞言低聲問道:“白嵇是誰?”
李筠同他交頭接耳道:“西行宮的宮主,聽說都快一千歲了,以前經(jīng)常有人傳說他會是九州之上下一個得道升仙的,如若飛升不了,恐怕他壽元也快要盡了�!�
程潛緩過一口氣來,掙扎著推開了嚴爭鳴,自己站了起來,聞言奇道:“二師兄怎么什么都知道?”
“閉嘴,沒你的事。”嚴爭鳴立刻忘了打聽白嵇是何方神圣,低頭掐住程潛的脈門,皺著眉查看他的傷勢。
兩位當世大能的一來一往,已而在眾人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講經(jīng)堂中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散修們有膽大包天的,紛紛攀爬到周遭樹叢與礁石上,張望議論。
只聽島主平心靜氣地質(zhì)問道:“西行宮若是來人,為何不先上拜帖?我島上雖然不過一蠻荒僻壤之地,難不成不懂待客之道?白宮主這樣帶人直闖是什么意思?”
蟠龍大船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近前,白嵇道:“白某此來自然不是串門的,五年前,我那不成器的孫兒離家游歷,聽聞貴島仙市熱鬧,便與眾道友結(jié)伴而來,想湊個熱鬧,而后通訊宮中,說是見了貴島講經(jīng)堂,有心想長些見識,便以散修之身拜入講經(jīng)堂進修,這幾年便再沒了音訊。我們都當他在貴島潛修,可是前些日子,我那孫兒留在宮中的本命燈突然滅了,我以搜魂之法召其魂魄,竟遍尋不到,這才知道,他、他……”
白嵇說到此處,竟一時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韓淵聽了微微一皺眉,他與他那幾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師兄們不同,屬于大事小情都要知道知道的主,島上三只耗子四只眼的流言蜚語都要從他耳朵里過一遍,從未聽說過講經(jīng)堂里出人命。
島主一招手,一個弟子便一路小跑著到他近前,雙手奉上一本名冊,問白嵇道:“不知令孫名諱?”
白嵇勉力抑制悲意,顫聲道:“上衍下禮�!�
島主將那名冊往空中一拋,嘴唇微掀,念了句什么,只見一本厚厚的名冊飛快地從頭翻到了尾,未停留一次,便書背向上,掉落了下來。
一旁的弟子道:“島主,講經(jīng)堂中未曾登記白衍禮這個人�!�
不遠處有人開口道:“或是化名……”
侍立于旁的唐晚秋接話道:“放肆,你當青龍島是什么地方,容許宵小之徒化名混入?若不是真名實姓,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名冊上!”
她一開口,周圍一圈人就本能地感覺要壞事,果然,那白嵇聽了大怒,須發(fā)皆張道:“你是什么意思?”
第43章
唐晚秋可不是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僅這次講經(jīng)堂開始前,她就獨自一人在外游歷多年,早聽說過白嵇那些爛事——這老鬼一族精通御獸之術(shù),又依仗他們養(yǎng)的幾條大泥鰍,在西太行一帶幾乎是半個土皇帝,老不正經(jīng)娶了數(shù)不清的漂亮女修,生了十多個子女。
有道是貴精不貴多,白嵇十多個兒女中無一人成才,不是意外隕落,就是修為不行壽元耗盡,沒有一個活過他們這天降神龜一般的老父,這些年來沒見他給誰出過頭。
這會兒哭孫子倒跟真事似的!
難不成他眼珠子都指望不上,還要指望眼眶子?
唐晚秋氣不打一處來,正待嗆聲,島主卻擺了擺手,止住了她繼續(xù)搓火。
只聽那島主溫文有禮地開口道:“門人年少,出言無狀,宮主大人大量,不要同小輩計較,我看眼下還是尋找令孫要緊。這一次講經(jīng)堂上所有人的名字都記載在冊,令孫確實并未入住講經(jīng)堂,或是他一時好奇,后又覺得島上教授的功法不入眼,自行離去也未可能——但他既然來過,必定有人見過,若白宮主有令孫畫像,我可派弟子幫白宮主在島上問問�!�
嚴爭鳴聽了有些嘆服島主的肚量,他這掌門人當?shù)冒肼烦黾遥瑸槿颂幨郎辖?jīng)常辦出一些不妥的事來,每每事后才想起后悔,他一邊把著程潛的手腕,一邊分神聽著,順口對程潛道:“要是有人在我們后山水潭里弄一條長蟲興風(fēng)作浪,我肯定不跟他們講道理,打出去了事,更別說還要幫他們找人了。”
程潛好像絲毫沒聽出嚴爭鳴話里的反省和不贊同,順著他的話音便道:“該打。”
嚴爭鳴瞪了他一眼,他們平時聚攏真元、鍛煉經(jīng)脈,多少都能懂一點脈象,他摸出程潛方才除了皮肉傷,竟還有不明原因的內(nèi)傷,氣得在他背后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怒道:“還不調(diào)息,哪來那么多廢話?”
程潛:“……”
良心呢?他統(tǒng)共就說了倆字。
然而未及反駁,一股暖流已經(jīng)透過嚴爭鳴放在他后背上的手掌傳了過來,直通入四肢百骸,溫和地轉(zhuǎn)了一圈,程潛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但他少年心性,不肯承認被大師兄一直照顧的感覺熨帖得很,只嘀咕道:“多事�!�
話是這樣說,他終于松開了一路握著霜刃的手,專心地收斂心神,默念起清靜經(jīng)。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島主這個級別的笑臉人,別管白嵇是真心為了孫子還是別有用心,聽了他這番話總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氣焰不由自主地矮了幾分,頗不情愿地客氣道:“是,也請島主贖罪,老朽子女俱已隕落,只剩下這么個資質(zhì)不佳的孫子,實在是……”
島主帶著他那特有的愁苦笑容搖搖頭,大度地說道:“人之常情,且將令孫畫像請出來,讓弟子們多打聽打聽,白宮主也不妨帶人暫且在島上住下,島上正要考校不才弟子們的技藝,白宮主若肯撥冗指點一二,那便是他們享之不盡的福氣了。”
別說白嵇堂堂西行宮主,就算他是一頭逆毛驢,此時也讓島主三言兩語給順過來了。
白嵇低下頭,眼珠在下面急轉(zhuǎn)了幾下,因為不由自主地被島主帶走了話茬,他心里不免有些焦急——白宮主萬金之軀,千里迢迢趕到東海,可不是為了他那連名字都要想上一會的孫子。
程潛閉著眼調(diào)息,卻從頭到尾聽到了,他有種抓住一切蛛絲馬跡往壞處想的本事,此時心里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好幾個彎,尋思道:“肯定沒有這樣容易了結(jié),否則為什么島上剛一亂起來,島主就要派人送我們離開?”
島主到底知道什么?那鬼鬼祟祟的周涵正又是什么人?蒙面的都是姓周的人么?島主方才為什么不尋個由頭宰了那周涵正?
還有,為什么唐晚秋警告他們在外面不得提起扶搖派?
雪青又為什么……
程潛一想起雪青,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助他調(diào)息的嚴爭鳴馬上感覺到,見他忽然面如金紙,冷汗浸過兩鬢,唯恐他內(nèi)傷有古怪,頓時再難以板著面孔,忙將程潛一攬,低聲道:“小潛,怎么了?”
程潛心里難受得厲害,可直覺此地并不是說他們門派中事的好時機,硬生生地將話獨自咽了回去,只是邊忍邊低聲道:“回去再告訴你�!�
這時,白嵇在島主的催促下沒了辦法,只好一手指天,從他指尖中飛起了一團淺淡的白煙,而后一個真人等身的青年虛影出現(xiàn)在半空中,那青年面孔模糊不清,飄在空中,一會大眼睛一會小眼睛,總之不大像一個人,可見這白嵇只怕已經(jīng)記不清他那“寶貝孫子”的模樣了。
白嵇臉色有些難堪,勉強道:“這便是我那劣孫,諸位有曾近見過他的,萬望告知�!�
島主看了唐晚秋一眼,唐晚秋打量了那青年一番,神色凝重地搖搖頭。
島主道:“好,明日將白小道友的影像請到擂臺邊,弟子們也好,講經(jīng)堂的諸位散修道友也好,看見了自然有分說,今天天色已晚,先然客人們?nèi)バ菹�。�?br />
眼看西行宮夜襲成了一枚聲勢浩大的啞炮,眾弟子們也紛紛要收起兵刃。
熟料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只見一個人影突然闖了出來,徑直向白嵇撲了過去,被白嵇這大能的真元掃飛了出去,后背撞在了一棵大樹上,那人沒有穿青龍島弟子的白色長袍,約莫是個散修,修為也不怎么高,這一下撞掉了他半條小命,他手腳并用,一步一血印地向白嵇爬過去,口中叫道:“宮主救命!白宮主,我、我認得小公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畢竟從白嵇給的畫像來看,親媽來了都不見得認得出,別說個不相干的人。
白嵇也不過拿孫子失蹤當個由頭,聽了這話,一時間也是震驚不已,當即收起威壓,指使親隨將那散修扶了起來,自己也上前兩步,故作驚喜地一把抓住那散修的臂膀:“你、你說什么?你見過衍禮?”
那散修眾目睽睽之下,竟不顧男兒膝下有黃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道:“白兄已經(jīng)遇難,下一個想必就輪到我了!”
島主眉間的褶皺更深了些,微微上前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講經(jīng)堂中進修的道友么?且不忙說,我先叫人給你療傷�!�
他這番話音沒落,那散修臉上便要嚇得魂飛魄散一般,連滾帶爬地躲到了白嵇身后,口中不住道:“宮主救命。”
這態(tài)度簡直是將島主當成了洪水猛獸。
白嵇雖不明所以,但隱約感覺到了什么,便就坡下驢地故意大聲道:“怎么回事,你說。”
那散修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乎不能直立,哆哆嗦嗦地一直將自己躲在了一圈西行宮弟子中間,這才顫聲道:“我們查到了,這島上有人煉魂修鬼,專向我們這些沒跟沒底的散修下手,白兄偷偷和我說過他要徹底追查此事,再上報島主,結(jié)果、結(jié)果……他被那鬼修的噬魂燈吸進去了�!�
沒有絕頂?shù)男逓榕c舉世罕見的毅力,普通魂魄能在煉化中堅持多久?而一旦被煉化,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三魂七魄都成為別人的傀儡,連轉(zhuǎn)世都沒有,只能等著灰飛煙滅。白嵇聽到這里,終于被喚起了一絲淺淡的血脈之情,忍不住呆了呆。
在眾人的一片驚呼中,唐晚秋已經(jīng)率先喝問道:“你說那鬼修是誰?”
她這一嗓子石破天驚,那散修一聲驚叫,竟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個人險些成了一棵倒栽蔥,連連蹭地,口中亂七八糟地說道:“別殺我,島主,別殺我……白宮主救我!”
這句話里蘊含的意思實在太多,唐晚秋再棒槌也聽明白了,掃帚眉當即一豎道:“你說島主就是那個攝人魂魄的鬼修?簡直一派胡言!”
然而除了她以外,沒人敢這樣理直氣壯,眾弟子還沒什么,那些個在青龍島外圍的散修門一窩蜂地都炸了——鬼修可不就是鬼氣森森的么?這樣說起來,島主那形容枯槁、愁眉苦臉的模樣還真有些……怪不得常年閉關(guān)!
再聯(lián)想,仙市剛開市的時候,眾修士橫渡東海的路上不就遇到了一個大鬼修么?
鬼修就算在魔道里,也是異常酷厲罕見的一種,千八百年不見得遇上一個,怎么那么巧,就在仙市的路上碰上了一個?
既然出現(xiàn)在附近,那大魔修還指不定是島上哪位大能的同道中人,甚至是某位大能的化身也說不準呢。
唐晚秋忍無可忍道:“你們這種廢物算什么?就算島主要煉魂,輪得上你們這些修為低微之人么?抓我去豈不更好?”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議論聲頓時低了下去,唐晚秋是有道理的,以青龍島主之能,抓個把元神修士不在話下,實在沒有必要用一幫修為低微到恨不能沒入氣門的散修。
唐晚秋不會說話,但不代表腦子不清楚,當即再接再厲道:“那小子,你敢不敢報上名來?你姓甚名誰,有什么證據(jù)說島上有修鬼道的?講經(jīng)堂十日一次,中途道友們私下也交流不少,難道憑空少一個人會沒人知道?你是誰派來污蔑島主的?說!”
在場稍微敏銳些的人,此時都已經(jīng)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程潛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當機立斷摒除雜念,抓緊時間調(diào)息起來。滿場的喧囂,他全不在意,說入定就能入定,嚴爭鳴只好默默在一邊替他護法。
只要程潛不受傷、不流血,嚴爭鳴看著師弟那沾著血、因為蒼白而越發(fā)如玉的臉,心里總有一種錯覺,仿佛程潛是個鐵打的。
那散修躲躲藏藏地哭喊道:“我這螻蟻一樣的修為,要不是走投無路,怎敢構(gòu)陷青龍島主?我不要命了么?你們自然厲害,都叫得出名號,都有來歷,少了誰都會引人爭論,我們這些無根的散修的命,又有誰在乎?”
唐晚秋看起來現(xiàn)在就想提劍將他捅成蜂窩:“呸,一面之詞,有什么證據(jù)?”
散修道:“自然是有的,白兄說機緣巧合,在島主閉關(guān)附近看見過煉化的鬼影,那處必有噬魂燈!”
眾人立刻“轟”一聲炸開了鍋。
此事簡直聞所未聞,而這證據(jù)說了等于沒說。
無論有沒有噬魂燈,青龍島主都不可能放任別人搜查他閉關(guān)修行的洞府。
那可是四圣之首的天下座師!
白嵇就算再昏頭,也不敢當面提起要搜島主洞府的事,這簡直豈有此理么?
這時,有一人朗聲笑道:“這位道友滿口昏話,難不成想鼓動大伙在青龍島上造反嗎?”
眾人回頭望去,見周涵正領(lǐng)著他那一群黑鴉一樣的蒙面人走了過來,這些蒙面人在天上御劍的時候不顯,落在地上走路的時候才讓人看出一點端倪來——這些人隊伍極其整肅,每個人的體貌竟都差不多。
嚴爭鳴冷眼旁觀,忽然想起當初在講經(jīng)堂上,那周涵正鼓動程潛
“拜入他門下”——嚴爭鳴一時間忍不住揣測,這姓周的是哪門哪派,什么來歷?
周涵正一抬手,身后所有的蒙面人令行禁止地一同停下,竟沒有人多邁一步。
他將折扇打開,在胸前晃了幾下,說道:“周某承島主恩德,在島上掛名護法多年,少不得要為自家島主的清白說句話了——要說鑒別鬼道魔修,可不一定要親眼看見他的本命噬魂燈,行鬼道者魂魄污濁,只需借得魂鏡,一照便知。我家島主光風(fēng)霽月,怎可能與那些邪魔外道有瓜葛?”
白嵇疑惑地看了周涵正這攪屎棍一眼,一時拿不準他是個什么來頭,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散修出現(xiàn),他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島上的另一股勢力,當下謹慎地說道:“據(jù)我所知,天下只有一面魂鏡,懸在那皇宮大內(nèi)的大殿上,難不成要我們這些人一起闖進皇宮?”
周涵正笑道:“白宮主不問世事久矣——先帝爺時,那魂鏡就已經(jīng)賞給了天衍處,說來也巧,只因上次仙市時海上驚現(xiàn)鬼道大魔,為防萬一,我這鏡子隨身帶著呢�!�
這一句話不啻于水落滾油,連唐晚秋都怔住了:“什么你是天衍處的人?”
島主沒應(yīng)聲,想必是方才在秘密碼頭,周涵正撕破臉反水的時候,他心里就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二,只是養(yǎng)氣功夫足,沒讓小輩們看出來。
天衍處隸屬于當朝欽天監(jiān),是凡間朝廷的人,名義上管“仙人”的事物,實際上好像誰也管不了——雖然可想而知,天衍處里肯定會請修士任職,但在大部分人心里,還是覺得這是兩個世界的事。
很多人可能直到隕落飛升,都沒見過一個活的天衍處的官員。
周涵正不以為意地應(yīng)道:“哦,閑差一個,無門無派無出身之人,比不得諸位家底身后,掛個虛名混口飯吃。”
躲在西行宮后面的散修狼狽至極地沖著周涵正拱手道:“左護法為人清正,若也不分清濁好歹,晚輩也是命該如此。”
他盡力挺直了腰桿,言語間竟有了幾分悲壯之意,周涵正看了他一眼,沒言語,抬起一只手,一個蒙面人立刻會意上前,捧上了一個小包裹,里面竟是一面樣式古樸的銅鏡,邊角處都已經(jīng)磨損,鏡面也有些污濁。
周涵正掐了個手訣,輕聲道:“起�!�
那銅鏡應(yīng)聲騰空而起,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正落到他本人頭上,只見鏡子里仿佛反射了一束月光,落在他頭頂上,打出了周涵正長長的影子。
與普通的影子沒什么不同。
周涵正低頭看了一眼,笑道:“看來周某三魂俱全,七魄安好,是沒什么問題了�!�
嚴爭鳴心里一陣狂跳,他雖然不知道周涵正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但也知道此人眼下是明著幫青龍島,暗地里捅刀。
魔道三千,鬼道狠毒至極,是下三濫中的下三濫,青龍島主會投身其中?
要是放在以前,嚴爭鳴打死也不信,可是自從那散修出來指認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島主一句話都沒說過,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了起來。
他遭遇蔣鵬的時候,年紀實在是太小,以至于印象深刻得不行,到現(xiàn)在對鬼道中人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惡心,島主收留庇護了自己一門這么久,他要真是……
嚴爭鳴側(cè)頭看了看島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再掃了一眼程潛,見那小鬼對周遭一切仿佛充耳不聞,定力十足,心里只好無可奈何地拜服了一番。
島主半晌不言語,四下已經(jīng)是議論紛紛,嚴爭鳴抬頭看了一眼那仿佛洞穿古今的魂鏡,心里忽然涌上一個念頭——溫雅真人說扶搖派每代必出妖孽,如果到了這一代也會有人不小心誤入歧途呢?
這想法一閃而過,卻在嚴爭鳴心里不輕不重地扎了一下,弄得他如鯁在喉似的,他的目光掃過李筠、韓淵和水坑,李筠聰明又謹慎,謹慎得有點膽小,不像是會出圈的,韓淵對修行一事遠不如打聽“張家長李家短”上心,水坑……唉,盡管還小,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沒心沒肺的端倪。
最后,他的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程潛身上。
程潛臉上還有血跡,卻因為入定而顯得無比寧靜。
嚴爭鳴只是稍微設(shè)想了一下這個可能,心里就是狠狠地一揪,他怔怔地看了程潛很久,然后這位有史以來最沒有立場的掌門心里默默地盤算道:“想這些有什么用?就算小潛真有那么一天,我也無論如何不會對他下手的,大不了把他藏起來�!�
第44章
可惜,嚴掌門心里幾重糾結(jié)與情誼深厚,程潛一概不知。
他此時萬事不過耳的八風(fēng)不動不過是端個樣子,他們一行差不多將老幼病殘四個字占了仨,程潛又不是真的心大,哪能全然入定?
他與島主只有數(shù)面之緣,又是個疑心病頗重的,壓根談不上什么信任,此時一邊抓緊調(diào)息,一邊分出一縷心神聽著周圍各種動靜,盤算道:“看這撲朔迷離的樣子,一會沒準還得打起來,我們最好能混進散修里——青龍島上的散修普遍是烏合之眾,未必入得了這些大能們的眼,說不定能趁亂混出去�!�
繼而又想道:“要是不行……那也只好一戰(zhàn),大不了死在這,要是能替他們抵擋片刻,我也算瞑目了�!�
他心里這樣豁出去了,反而不再焦灼地思前想后,身上凝滯的真元竟也跟著順暢了不少。
在人心惶惶中,島主終于開了口,解釋道:“十幾年前,我與幾位道友同一個大魔一戰(zhàn),魂魄受損,因此至今仍在閉關(guān)療傷,不知諸位想看些什么?”
白嵇步步緊逼道:“這么說,顧島主是不打算照一照這正大光明的鏡子了?”
島主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十分倦怠的神色一閃而過,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怕是這么荒謬的罪名——白宮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顧某人從未見過令孫,手里更未曾有過什么噬魂燈,至于鬼道……”
他低低地冷笑了一聲,帶著微許嘲諷,像是不愿奉陪這場鬧劇了。
周涵正微微一挑眉,用扇子敲打著手心道:“我說句公道話,要說島主這樣的人是鬼道魔修,確實可笑——十幾年前那場大戰(zhàn)中,四圣一死三傷,甚為慘烈,也確有其事,島主既然說明了魂魄受損,多年閉關(guān)療傷,那我看這魂鏡不照也罷,反正我是信的�!�
周涵正這樣說著,五指一捏收回魂鏡,登時將方才逼迫島主的白嵇獨自撂在了那里,好像他真是個仗義執(zhí)言的公道人似的!
白嵇尷尬得要死,當即老臉一紅,便聽見身后有人冷笑道:“只怕是白老兒自己壽元將盡,找孫子是假,不擇手段地想要飛升才是真吧?”
白嵇大怒道:“什么人?滾出來!”
一群人應(yīng)聲越眾而出,領(lǐng)頭的是個中年人,面色冷淡,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種“我很不好惹”的意思來,他睥睨周遭,那眼神仿佛是查看了一群形態(tài)不一的狗屎,最后將目光落在了青龍島主身上,開口道:“我是牧嵐山唐堯,我派首徒唐軫失蹤已有百年,最近在貴地聽聞有他的消息,特來拜訪,未能事前與島主打招呼,失禮了。”
唐晚秋一見來人就愣住了,半晌才訥訥道:“……掌門?”
唐堯看在同門的份上,紆尊降貴瞥了她一眼,也并沒有多親切,只是淡淡地點了個頭。
這一個兩個的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來青龍島要人,還有一邊是她師門,饒是唐晚秋已經(jīng)離開門派多年,一時間也感覺自己被兩扇巨大的夾板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
周涵正揶揄道:“奇了怪了,青龍島成了專門招領(lǐng)失蹤之人的地方了么?”
牧嵐山的人說話不打彎可能是慣例,唐堯聞言面無表情地道:“我不是來要人的,只是近日有人傳信牧嵐山,說在東海一帶見過唐軫的元神,我倒不知是誰這樣急公好義,一百多年了,還為別的門派的人咸吃蘿卜淡操心,周大人有想法么?”
周涵正臉不紅氣不喘地答道:“仁義之人自然還是有的�!�
“仁義?我只聽說過‘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边@立場成謎的唐堯絲毫也不給周涵正面子,轉(zhuǎn)向青龍島主道,“顧道友,我雖與你并無交情,但這不成器的弟子做了你的門人,多年來承蒙照顧,我此番前來,是特來告知你一件事——我們本是在東海一線尋找線索,卻聽見了一個謠言,說當年四圣斗的魔頭是一位北冥君,那大魔頭手中有一塊奇石,那一役后落到了青龍島上�!�
唐堯話音一頓,絲毫不顧島主臉色,繼續(xù)說道:“他們說你被那大魔頭打傷,早該死了,一直就是靠著那塊奇石撐著,當了這么多年的強弩之末。只怕白宮主也是聽了個音,專程為了那塊石頭來的吧?”
白嵇猝不及防地被點中心思,惱羞成怒道:“一派胡言!”
唐堯:“是不是胡言白宮主自己心里清楚,我聽說那奇石有補天之能,又叫‘心想事成’石,可以生死肉骨,提升修為更是不在話下,怎么,白宮主一直老而不死,也擔(dān)心壽元了么?也不想想北冥大魔之物是什么好東西!”
周涵正意味深長地接話道:“唐掌門的意思是——島主眼下是靠一塊魔物的石頭活著?這……這話可不大體面�!�
唐堯與周涵正三言兩語,嚴爭鳴聽得心驚膽戰(zhàn),別人或許不明原委,他卻是知道那位北冥君來歷的,他只知道扶搖派有個別走火入魔的前輩,但何時有過魔道至寶?
這事稍微一往深里想,嚴爭鳴后脊幾乎躥起一層冷汗,感覺他們是被剝皮抽筋架在了火上。
島主卻沒有回答,只是道:“周大人,你隱藏身份在我青龍島數(shù)十年,所圖想必不小�!�
他對周涵正與唐堯的一冷一熱、一唱一和的試探全然避而不答,但在其他人聽來,幾乎是已然默認了。
白嵇見風(fēng)向一轉(zhuǎn),立刻道:“顧巖雪,靠魔物活著,堂堂四圣竟也是欺世盜名么?”
那散修更是大聲道:“門派功法,從來都是不傳之秘,只有顧島主每十年招收一次散修進修,你們當他這樣大方,就只是平白無故發(fā)善心么?別做夢了,誰會有那么多的善心!”
散修說到最后,嗓子竟然破音帶了哭腔,聲嘶力竭在身后東海濤聲之下,叫不相干的人聽來都莫名多了些兔死狐悲之意,那方才已經(jīng)蟄伏下來的蛟龍再次受到驚動,隱隱有破水而出的意思,青龍島的弟子與西行宮眾人再次劍拔弩張,然而這一次,青龍島上眾散修們卻不約而同地后退觀望,隱約戒備起來。
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島上更不知道幾方勢力,頓時亂成一鍋粥。
這時,只聽不知從哪傳來“嗚”一聲低鳴,只見原本一致往后退的散修中突然有十幾個人越眾而出,這些人古怪得很,竟是個個悍不畏死,橫沖直撞著向西行宮人撲了過去。
散修的修為不高,沖到最前邊的一個人當即被白嵇身邊一個親隨一道劍光打了個四分五裂,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這時,可怖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散修五臟六腑化成一團血霧,噴得到處都是,分解的四五塊身體卻依然牽線木偶一樣,見鬼一樣地繼續(xù)向前。
西行宮那位劍修的修為雖高,卻沒見過這等陣仗,當場嚇得連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