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
云挽掩上門。
病房有些嘈雜的聲音順著走廊飄出,她指尖搭在把手很久,閉了閉眼,嗅到熟悉消毒水味。那根弦緊繃著好幾天,直到梁西嶺來才敢有片刻放松。
從很小的時候起,梁西嶺就一直是她的主心骨,父親母親不在,梁西嶺把她帶在身邊,獨自照顧。
所以哪怕是決定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爺爺奶奶她不敢講,身邊也沒有一個朋友她敢問。
但她總會告訴梁西嶺。
梁西嶺一直是個沉默寡言,卻又耐心細(xì)致的人,她知道告訴他,不用承擔(dān)風(fēng)險,也不會有再多顧慮。
云挽在走廊找了個空置的陪護椅,慢慢坐下,垂著眼睫,安靜看著眼前地面。
這幾天操勞,小腹卻沒有那么痛了。
她指尖搭在小腹,無意識地慢慢摩挲,心里放空一片,什么都沒有想。
梁西嶺做事認(rèn)真,也慢,云挽懷孕了犯困,習(xí)慣性嗜睡。她等了許久,支著額縮在陪護椅上昏昏欲睡時,門終于被推開。
云挽被驚醒:“哥�!�
梁西嶺頷首走過來:“晚飯吃過了嗎?守著爺爺累,看你臉色不太好�!�
“吃過了,我不累�!�
梁西嶺撿她身旁位置坐下,撩起眼皮望她一眼,抿唇有些沉默。
那是他要談話的前兆,小時候,云挽偶爾摔了跤把自己搞得臟兮兮的,梁西嶺就會這樣看她。他不會打她,也不會在外面訓(xùn)她。
他都是冷著臉前面走,先一步跨入樓道,而云挽低著腦袋,緊張不安地跟在身后。
梁西嶺這點不錯,知道給妹妹留面子,外人不能看,得帶她回臥室再處理。
可男人冷清清的,云挽看他一眼都不敢頂嘴,只能乖乖窩在床沿等著挨訓(xùn),眼巴巴攥著拳頭喊他:“哥哥。”
他不理。
梁西嶺訓(xùn)人從來不罵,可他溫聲細(xì)語,比罵她嚇人多了。
梁西嶺脫掉黑夾克,搭在手臂,露出里面微亂褶皺的襯衣。
他別開眼,是望著前面:“你沒什么要跟哥哥說?”
或許是在警校常年訓(xùn)練的緣故,梁西嶺身材勁瘦挺拔,他落座,腰板會板正挺直。男人發(fā)留得不算長,額發(fā)看著很黑,靠近后,云挽又聞到他身上清爽的剃須水味。
云挽抿抿唇。
“你不要想著編瞎話,滿滿�!绷何鲙X低聲說,“哥哥很了解你�!�
他轉(zhuǎn)過頭,黑瞳里很多情緒,他看得出云挽在想什么。
梁西嶺是個很敏銳的人,盡管不說話,他卻總是能精確察覺妹妹的心情。
這方面,其實云挽也像他,可梁西嶺不想,他覺得性子那樣敏感,不是件好事。
云挽本來不知道,直到有次回家。
高二放學(xué)晚,九點多才下晚自習(xí),到家已經(jīng)是將近十點。那時候梁西嶺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待了段時間,就都住在家里。
老人家睡得早,通常云挽到家,他們已經(jīng)睡著了,她每次回來,就會特意輕手輕腳。
可是那次回到家,客廳黑漆漆安靜,云挽走到房間門口,路過老人房時,卻發(fā)現(xiàn)門縫里漏出昏黃的光。
她一愣,聽見自己的名字。
爺爺聲音很低:“滿滿她……”
其實聽不太清,只是大致意思能聽明白。
是說她命苦,小姑娘家家,肩負(fù)了家里很多事。梁西嶺不在家,她都是默默在做事。
云挽垂著頭。
然后,她聽見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開口,聲音低啞而悲愴:“滿滿性格像我,不好�!�
黑夜靜而無聲。
夜雨模糊,她眼淚一瞬間奔涌出來,安靜流了很久很久。
直到房里傳來起身的腳步聲,她才胡亂擦干眼淚,躲到自己房間去。
云挽背靠著房門,睜睜望著窗外一片朦朧薄霧。她無助而茫然地想,要是以后爺爺奶奶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她就只有梁西嶺了。
他是她最重要的人,重要到她甚至承擔(dān)不起失去。
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不可以失去他。
“哥�!痹仆靷�(cè)身看著他眼睛,輕聲說,“我懷孕了�!�
*
梁西嶺簡直是壓著火氣走的。
她告訴他,她懷了孕,他錯愕兩秒,氣血霎那直沖腦門,轉(zhuǎn)身陰著張臉就直奔門口。
云挽在后面喊:“哥!”
梁西嶺充耳不聞。
“哥�!�
“別喊我哥!”
只是到底顧及她肚子里還有孩子,梁西嶺走了沒多遠(yuǎn),還是停住腳步。
云挽從后面追他,差點撞到他背。
梁西嶺轉(zhuǎn)身,緊緊捏住她單薄肩頭:“你當(dāng)開玩笑,這是懷孕,你當(dāng)好笑?你不是告訴我就是走個形式嗎,他不是說不想要孩子嗎?現(xiàn)在你肚子里的又是什么,你告訴我�!�
云挽心驚膽顫,像是踩到他雷似的,濕漉漉的眼瞳茫然睜大,無措望著他。她囁嚅道:“我,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懷孕,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明明之前和他每次都沒問題的,她不明白,為什么忽然就有了意外。
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解決。
梁西嶺還以為她幫陸承風(fēng)講話,咬緊牙關(guān)點了個頭:“你幫他,你好得很�!�
他渾身僵硬顫抖:“你老實告訴我,是他哄你騙你跟你……孩子也是這么來的?他他媽的不做措施嗎,你也不問嗎!”
梁西嶺仕途算是混到高的位置,可是云挽毫不懷疑。
她今天但凡說句是,梁西嶺脫掉警服不要,也要把陸承風(fēng)拖出來斃掉喂狗。
“哥,不是,我……”
“你講!”梁西嶺暴喝,“你要是敢說他強迫你,我現(xiàn)在就去斃了他!”
他是個向來剛直的人,這樣的人,走仕途并不容易。官場的人都明白,有些人得罪不起,哪怕是沾親帶故,欺負(fù)了自家人,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不要去惹。
可他偏偏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云挽和陸承風(fēng)契約婚姻,名存實亡,他明明知道的事,當(dāng)時也答應(yīng)的。
但真到這時候還是接受不了。
云挽不太自然說:“真的不是,他沒有強迫我,是,是我……”
她耳根有瞬間很燙,其實提起這件事有點兒難以啟齒,云挽本來不想講。
只是要是不講,今晚梁西嶺一定發(fā)瘋。
云挽哆嗦地捏緊裙邊:“我,其實最開始是我,我跟他說要,要那個的。”
梁西嶺愣了兩秒,反應(yīng)過來,氣得臉都變形了,他驟然摔掉手里文件,中氣十足一嗓子:“你這么執(zhí)迷不悟!將來要是挨欺負(fù),我?guī)筒涣四悖 ?br />
他很少發(fā)這么大火,梁西嶺一直是沉著內(nèi)斂的性格,并不暴躁,除了在面對她的事上。
云挽垂著眼睛,眼圈發(fā)澀。
她剛想說他好兇,然而抬眸一看,梁西嶺咬緊牙,眼尾拖拽出一片薄紅。
他罵她,其實比誰都心痛。
云挽緊抿唇。
很長一段沉默,她輕聲說:“哥,是我不好,讓你擔(dān)心了�!�
樓道里安安靜靜,梁西嶺怒著眼瞪她,兩個人僵持很久,最后他才視線斂了。
退一步,艱難張唇:“你知道就好�!�
他這樣說,就是不氣了,梁西嶺別開眼。
窗外天色也不早了,云挽看了眼:“挺晚了,哥,你回去休息嗎?”
梁西嶺請假不方便,平時公務(wù)又很忙,能摸出時間過來一趟不容易,休息也休息不好。
“不回去�!绷何鲙X說,“今晚上我陪爺爺,你去我房子里睡覺去�!�
“不要,我也留在這里�!�
梁西嶺閉眼睛,再睜開,語調(diào)很無奈:“滿滿,聽話�!�
然而云挽是真的不會聽他的,梁西嶺沒辦法,只好讓她留下來。
云挽睡中間病床,他去擠她留在墻邊的單人小床。
中途半夜,梁爺爺醒過來一次,迷離迷瞪也不知道說什么話。云挽身子沉,起不了身,梁西嶺就起來和老爺子說了幾句話。
沒多久,老爺子又昏沉沉睡著了。
梁西嶺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走前叮囑云挽:“有事立刻給我打電話�!�
“嗯。”
“你還在南京待多久?”
“我再待個幾天,爺爺好了我就回去了。哥你放心,我有朋友在南京的,沒事的�!�
梁西嶺也知道是有個朋友幫了云挽,點點頭:“別老麻煩人家,找哥就行�!�
“好�!�
“那我走了,你注意身體�!绷何鲙X頓了頓,看她肚子一眼,“好好吃飯,別太累了。你懷孕的事……趁早跟他說。”
云挽一愣:“嗯,我知道。”
可是她哪里知道要怎么跟陸承風(fēng)說,她要是知道,就不會現(xiàn)在還在這里躲著。
她說是為了照顧爺爺,然而更深的原因,是她根本沒有勇氣,她懷了孩子,卻不敢和任何人提起。
*
只是再過了三天,云挽睡了一覺起來,就把這種情緒拋之腦后。
因為陸承風(fēng)給她打了個電話。
他說他到潤州了,想見見她。
算來他們確實也很久沒見面,他來了,云挽捏著手機,背靠醫(yī)院冰冷的墻壁,有瞬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邊磁啞嗓音蔓延:“帶你去吃飯,我去接你�!�
云挽脫口而出:“別。”
“怎么了,不想見我嗎�!�
“不是�!�
“那躲我什么。”他像是笑一聲,“還是你想在家��?我?guī)Я它c禮物過來,你去帶給爺爺奶奶,嗯?”
陸承風(fēng)從沒有去過梁家,這是結(jié)婚前,云挽就和他約定好的。
他也表示理解,也沒有多問,反正陸承風(fēng)并不在乎。她家里人知不知道,會怎么想,從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nèi)。
他們是白紙黑字簽的合約,只涉及利益,不存在感情。
她唯一底線,是不讓他去她家里看。
他很容易就接受,只是她每次回家,他總會讓人準(zhǔn)備東西讓她帶回去。
他就是這樣的人,說愛她,他不表現(xiàn)愛她。
說完全心里沒有她,有些方面,他偏偏做得絲毫不差。
云挽心情被攪弄得天翻地覆,低下眼,逃不過去,只好說:“那我去拿。”
她不敢告訴他,梁西嶺并不準(zhǔn)讓她收他東西。
“嗯,你到凱悅來找我,我和前臺說過,他們會帶你上來�!�
“好�!�
他掛了這一通。
云挽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慢慢靠回墻上。
她其實也意識到,陸承風(fēng)最近似乎變得冷淡了,雖然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表現(xiàn)得多溫情。
可這么兩個月,他們聚少離多,他總是很少回家。
男人不想回家,總是住酒店,云挽想,他可能真的開始厭倦她了。
但總歸回去一趟也行,她順便看看奶奶。
她和梁西嶺說了一聲,讓他晚上下班過來替她照顧一下爺爺,又給陸承風(fēng)發(fā)了消息,說自己大概幾點到。
陸承風(fēng)沒有回。
只是到了晚上,下起大雨,云挽從醫(yī)院出來,撐著傘小心翼翼避開水坑。她想打輛車,然而街對面,車燈驟然兩下閃爍。
昏朦的雨幕中,她看見那輛熟悉的銀色賓利停在街邊。
云挽頓住腳步,那扇車窗緩緩地?fù)u了下來,隔著朦朧霧氣街燈,男人鋒利俊美的臉龐,在雨水中隱現(xiàn)。
無聲對望片刻:“過來�!�
云挽愣了很久,直到收不住震驚情緒,才遲疑地過去。等坐上車面對面看他,她顫動眼睫,輕聲問出一句:“你怎么過來了?”
不應(yīng)該,他起碼不應(yīng)該在這。
她都沒告訴他她在南京,也沒告訴他爺爺在哪家醫(yī)院,他又是怎么會知道呢?
他那么忙,應(yīng)該不會特意留意她往哪里去,平時在做什么才對。
然而男人看她:“那我應(yīng)該在哪里。”他停頓,低聲道,“凱悅?等你坐高鐵過來?”
她愣愣地,講不出話。
他說:“家里出事了不和我說,你是有醫(yī)院的資源,不需要和我說,是嗎。”
云挽小聲說不是。
司機早就識趣出去了,陸承風(fēng)看她兩眼,反手把她拽過來。他穿著黑色三件套,外套寬下了搭在椅背,身上只剩襯衣馬甲。
袖口微微挽至小臂,他左臂戴著皮質(zhì)袖箍,整個人冷貴到甚至有些痞氣。
陸承風(fēng)斜靠車座,望著她沉默幾秒:“以后出事要告訴我,知道嗎�!�
她咬著唇,點了點頭。
隔著昏暗的空間,他看了她良久,云挽被他盯得心里緊張不安,又不敢亂說話。
陸承風(fēng)伸出臂膀,把她摟進懷里,俯身吻了吻她額頭:“知道就好。”
他的唇色偏淡,看著總覺得漠然,只是眼瞳很深。那種氛圍里,顯得有種隱秘的性感。